景贤已经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了:“止血药喂了三回,但就是止不住……”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救不回玉衡已然令他无比自责了,如今楚材又要撒火在他头上,他怎么能受得住呢:“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他向后踉跄半步,竟一仰头昏了过去,还好及时被稳婆们扶住了,考虑到这段时间以来景贤对玉衡母子无微不至的照料,楚材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感到愧疚:“……你们先扶郑大人回去休息吧,他太累了。”
“都出去吧……”就在这时,躺在床上的玉衡突然开口了:“楚材…你留下……”
她想坐起来,楚材就坐到床头把她扶起来,让她在软枕上靠好。等帐里的其他人都出去以后,浑身瘫软的玉衡不自觉地斜倚到了楚材怀里,声色孱弱:“咱们的儿子…你看到他了吗?”
楚材颔首:“嗯。”
玉衡浅浅一笑:“他很可爱,白白嫩嫩的,就像你小时候一样。”
“你又没见过我刚出生那会儿的样子,怎么就知道他和我一样呢?”
“但我见过你七八岁时的样子呀,小孩子都是差不多的,更何况…你还是他的亲生父亲。”
啪嗒,一滴眼泪忽然落在了玉衡的肩上,她抬头看向双眼潮红的楚材,柳叶儿似的眉毛微微一颤:“楚哥儿,你别哭啊。”她伸手轻抚楚材的脸颊:“虽然我命不久矣,但起码我们的孩子诞生了,将来…他会代替我一直陪着你的……”
楚材握住玉衡抚摸着他脸庞的那只手:“这么多年来我从未珍惜过你对我的感情,甚至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为你办过,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玉衡,是我对不住你……”
玉衡却笑着摇了摇头:“不,你对我已经很好了,毕竟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我在单恋你,哪怕你只是对我笑一笑,我也会很满足的。”
楚材的眼泪越流越多:“我太迟钝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的眼里和心里早就都是你了……我已经…彻底离不开你了……”
闻言,玉衡无力地勾了勾苍白干裂的嘴唇,气息奄奄地叮嘱道:“楚材,等我死后,你切记不要再像从前母亲死时那样引咎自责了……你强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责任,分明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她的表情很平静,一看就是将死之人的样子:“你要和孩子一起…好好地过下去……你们要是过得不好,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心安的……”
楚材一边低声啜泣,一边飞快地点着头:“嗯,我都记住了。”
“那两支珍珠簪子,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一人一支……”靠着楚材温暖馨香的身体,玉衡的眼皮愈发沉重:“还有婚礼……记得让我穿上婚服再进棺材,如果可以的话,送我…回中原去……”
楚材不由得搂紧了玉衡:“好,好……”
玉衡把脑袋埋在楚材怀里,像在品鉴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嗅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梨花香,唇角笑意渐浓:“楚材,在听到你说…你的眼里心里都是我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她抬起胳膊,软绵绵地揽上楚材的腰身:“我说过的,和你在一起的人一定会很幸福,而我…就是那个一直活在幸福当中的女人……”
“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从我入耶律府那年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你就成为了我的全部。我爱你,十二年都不曾变过。”
楚材泣不成声,身体止不住地抽动着,他伸手抚上玉衡的头发,心底无尽的懊悔逐渐汇聚成了望不见底的深渊。玉衡的脸上仍然挂着笑意,她温柔地拍了拍楚材的背脊,樱唇轻启:“好了好了,别哭了,趁我现在还有一口气儿,咱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嗯……”楚材连忙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带着哭腔低低地说道:“让我想想…从金字旁的名字……”他的思路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对点翠珍珠簪上:“‘铸’这个字如何?铸颜的铸。”
“‘孔子铸颜渊矣’……铸就人才之意?”
“而且和珍珠的‘珠’谐音。”
“耶律铸,铸儿……”玉衡怔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好。”
她从楚材的怀里出来,抬眸望着帐顶的天窗:“何时天亮?”
楚材答道:“还早。”
玉衡心想自己怕是再也感受不到清晨阳光的温暖了,就缓缓地合上了眼帘,疲倦地道了一声:“那就再陪我一会儿吧……”她把自己的手覆到楚材的手上:“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教我骑马吧,我们可以一起…驰骋在………”
话至一半,她的手便像屋檐上的雨滴般滑落了下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三爷!三爷!您快让它停下来!”看着在后院里纵马乱跑的小楚材,下人们个个儿心急如焚,生怕他一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而就在这时,一个头上簪着山茶花,身穿粉色襦裙的小女孩突然冲上前去,一把抢过了小楚材手里的缰绳,大声喊道:“你再这么下去会撞到人的!!”
她哪里拽的住高头大马,话音刚落就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平白滚了一身的土,小楚材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驭停了马并从马背上跳下来,一脸不悦地走到女孩面前道:“好大胆的奴才,居然敢拉我的马,不怕摔死吗?”
小玉衡忍着疼痛支起身子,拿袖子擦了把脸上的土:“不摔死也迟早要被你撞死!”
小楚材心想这奴才怎么没大没小的,就蹲下身来用马鞭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俏丽而陌生的面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玉衡一把打掉他的手:“我叫陆月,是新来的。”
“陆月?胆子挺大。”小楚材用奶凶奶凶的表情盯了小玉衡几秒,就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朵山茶花,帮她戴到了头上:“把你裤腿儿挽起来。”
“什么?”“动作快点儿!”
小玉衡只好红着脸挽起了裤腿,露出了膝盖上的擦伤,小楚材抬眸瞟了她一眼,就从蹀躞带上的小皮包里掏出一瓶跌打损伤膏,轻柔地帮她抹了一点上去:“以后别再这样了啊,要是你下次还敢这么干,我就不给你上药了。”
看着可爱的小楚材给自己上药时的认真模样,小玉衡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脸也比方才更红了:“……知道了。”
正午,日头高照,明媚而妍丽,华耀而璀璨。
“我家主子从凌晨回来直到现在都把自己关在里头,他谁也不会见的。”意顺在楚材的帐外拦住了想进去探望的咸得卜:“大人请回吧。”
咸得卜有些内疚地抿了抿嘴唇:“我过来就是想为昨天打架的事儿和他道个歉,再安慰安慰他,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意顺叹道:“大人的好意我替主子心领了,还是先让他自个儿静一静吧。”
咸得卜还想说些什么,但见意顺一直阻拦,他也没有办法,就悻悻地回去了。不久,铉儿突然抱着小小的铸儿出现在了意顺面前,眨了眨葡萄似的双眼:“意顺哥哥,我和弟弟想进去看看阿耶。”
意顺俯身道:“铉少爷,主子他现在谁也不见,要不你们晚一点儿再来吧?”
铉儿却否认了意顺的话:“阿耶可能不会见别人,但他不会不见刚出生的弟弟。”他说完就径直绕过了意顺,小心翼翼地用身子碰了碰门,居然没有上锁。
意顺见他抱着铸儿开门不方便,就主动过去帮他开了门,铉儿进去之后,转身示意意顺把门轻轻地关上,就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青丝散乱斜倚在角落里的楚材身边,谨慎地跪坐到了他的面前:“阿耶……”
楚材低着头,浓密而微微卷曲的头发遮盖着他的脸颊,铉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藏匿在乌黑发丝里的那一对金耳环,正在幽暗的角落里静静地闪着光:“您不要伤心,您还有我们啊……”
听到铉儿用稚嫩的声音说出来的极为成熟的话,楚材稍微动了一下,露出了一双晦暗无光的眸子,可当他看到正在襁褓里熟睡的铸儿时,那双绝美的凤眼之中霎时便燃起了希望的光辉,他缓缓地向铉儿伸出双手,下意识地张了张干涩的嘴唇,从喉咙里幽幽地吐出了两个字:“……给我。”
铉儿遂把铸儿交给了楚材,后者用极其生疏的抱法将自己的孩子温柔地搂进怀中,并用指肚轻轻地抚了抚他肉乎乎的小脸儿。睡梦正酣的铸儿反射性地动了一下,楚材还以为是自己把他吵醒了,就赶忙抽开了手,不想铸儿只是无意识地咂了咂水嫩嫩的小嘴,并没有醒来,见他可爱得活像个一尘不染的精致瓷娃娃,楚材的脑海里再一次闪过了玉衡茶花儿一样娇美的脸庞,顿时他眼中的泪水一如高涨的海潮般猝然袭来,令他悲痛欲绝,便合眼抱紧了怀中的铸儿,像个孩子一样低声地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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