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雪凝在人群之外远远地兜着圈子。刚刚至少有二十三次机会,她可以将阿克米一击而殒——唐纳像抛接彩球一样把阿克米抛到天上时、阿克米的脑袋露在直线无遮挡物的视角时,她都有大把的机会……可是吉尔村农人们质朴的脸上如同喜气洋洋的欢乐颂一样的表情,令她一次次犹豫。在这样热烈融洽的场合把春耕的小英雄暗杀掉是不是太过分了?她又不能跳出来解释这个人将来会把宇宙毁灭掉(不会有人相信的,搞不好还会飞来无数海螺壳和雷神之锤似的农具,把她一直砸到北极海里去)。
只好再等一等,等周围没人的时候……
雪凝一边百无聊赖地等,一边后悔:早一点在风车下面的时候,明明有20分钟可以动手,我当时迟疑不决个什么?
在这无所事事的等待时光里,她信步转来转去,耳朵于是被动地听到了许多人的对话片段:老农夫弗朗科和酒馆老板的、开怀大笑的汉子和温和健壮的农妇的、叽叽喳喳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小孩子们的……所有这些话语,渐渐拼接出了一个信息的拼图:今年春天,西方岛区的北境出奇严赛,农人们听着北风的怒号,望眼欲穿地等待适合春耕的暖意来临,然而拖了四个多月,适合播种的天气依然遥遥无期。于是各个村庄都派人南下,找寻歌吟法师的踪迹——遭逢天灾的年份,要是得不到歌吟法师这种植物系法师的助力,一年的收成就难说了。地星上的一年比地球上的一年漫长得多,几乎抵五个地球年的长度。五年种不出庄稼是什么概念?全村喝西北风?全村南下讨饭去?哪料到,就在这热锅上蚂蚁般的节骨眼上,欧洛莎·安瑟沐恩母子来到了吉尔村。一开始,那位母亲只是以游方魔法师的身份帮村人看看病,作作占卜,没想到,她的5岁的儿子小菲,居然是个歌吟小法师,今天春耕仪式上一鸣惊人,吉尔村引以为豪的雪麦有救了……
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如此重磅的消息。才半天功夫,隔壁村,隔壁的隔壁村,以及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村……的使者们,已经闻讯蜂拥赶至,纷纷开出价码,邀请阿克米去他们村作春耕吟唱。西岛东北部的4个村镇甚至联合派出使者驾了飞毯过来。最后大家商定,请阿克米从受灾最严重的东北部平原开始,沿着自北往南的路线,一个一个按顺序接单干活。
阿克米被唐纳从肩头上放下来。
阿克米被一群远道而来的高矮胖瘦使者围上。
阿克米被一个长得像加勒比海盗似的身穿毛皮斗篷的魁梧男子抱了过去。
阿克米被抱上飞毯。
阿克米的飞毯起飞了。
雪凝真想大吼一声:“少侠请留步!”然而飞毯飞高了,飞高了,飞上云端……
要不是宇宙时轴失焦,雪凝真想穿越到半天前,冲到红莓篱笆旁把在大风车底下犹豫不决的自己教训一顿。
然而事已至此,没办法……雪凝只好运用自己从45次未来大战里学来的化形魔法,化为一阵轻飘飘的风,朝已变成天边一个点的飞毯追去。两分钟后,雪凝终于赶上了飞毯,化为风的手臂将抱着阿克米的“加勒比海盗”的毛皮斗篷拉得呼啦啦作响。其间,她不是没有机会暗下杀手。但是……在离地近千米的高空中她瞧得清楚:整个凯特蒂姆海岬大平原荒寒得触目惊心,越往北去,未销融的冰雪越多、春天的气息越少。到了后来,漠漠平原上,连零星的绿意草芽也消失了,雪的颜色不再是晶莹剔透的,而是成了石膏的颜色和硬度,仿佛曾被无情的北风用压倒一切的力量反复碾压过。飞毯飞过大片裸露的河床,飞过结冰的白茫茫的小溪,飞过一片凛冽的灰白相间的寂静。雪凝听到飞毯上的人小声交谈:往年春天的这个时候,大平原上早已鸟语花香、麦苗泛青,可是今年……
飞毯上除了阿克米,还坐了4个北部村镇的使者。每个人看向阿克米的眼神都满含希望。雪凝就想,要是现在下手把阿克米除掉,会不会断了这些农人的生计?春耕,是所有农人的头等大事。在灾年,歌吟法师成了农人的救命稻草和唯一盼头。她是不是最好等到阿克米干完活再下手?
飞毯上的四人组边用戴着厚厚手套的手拉住垂耳帽沿挡风,边讨论着今年异常的春寒。
“是北面的约赛因人又赶跑了火龙吗?”一个沙茶色头发、脸上有雀斑的少年问,“讲真,北极要是没有火龙,我们这边就要冻成冰窟窿啦!其实只要龙不要太不可理喻,我倒是欢迎龙每年春天到我们西岛北境小住——”
“约什,你疯啦?你知道我们的祖先花了多少年才把残暴的龙从凯伦国的土地上赶走?”戴了顶特大遮耳绒帽、正在前方操纵飞毯的年纪大一点的男子扭过头来训斥。
约什吐吐舌头,嘟囔:“可有它们在的地方空气很热乎。”
“有他们在的地方人类的伤亡数字也很‘热乎’!”绒帽男子没好气地说。
怀抱阿克米盘坐在飞毯后方的“加勒比海盗”稍稍抬了抬眼角:“听说今年的春寒倒不是因为北面的龙被赶挪了窝,问题出在南面。”
“南面?”另三人异口同声地诧道。就连小阿克米也侧过脸,幽邃晶亮的大眼睛抬起来,望向抱着自己的发话之人线条刚硬的下巴。
“前段时间我押送一批皮货去南方,刚从希奥多回来。南国的人都在传,赤道火冕的热力一年不如一年稳定了,引发了全球大降温。从北至南,今年春天的温度都出奇地低,只是纬度高的地方相对更严重。”
“赤道火冕?”约什愣愣地重复,“赤道之火不是创世纪起就有的吗?否则干吗叫‘赤道’,不叫‘黄道’、‘黑道’?好端端地,赤道火冕怎么会不稳定?”
“噗!”坐在飞毯正中一直没吱声的年轻人肩膀颤抖,笑出声来。这人的脑袋被帽子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几缕火红色的发丝。此刻笑出声,雪凝才听出她是个姑娘。姑娘的嗓音被围巾裹住,有点闷闷的,可依然透出银铃似的音质:“赤道火冕是一千年前才出现在地星上的。再往前,更古老的年代,赤道上就是岛屿和海洋,可没有半点火星子。约什,你的历史课是体育老师教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约什诧异地点点头,露出真诚的惊讶,“我们的历史课都是体育老师教的。”
红发姑娘目瞪口呆。驾驶飞毯的绒帽男子哈哈大笑:“娜西莉亚,别跟西狄岛的人掉书袋,他们的学校只有体育老师,向来只教学生搏击、箭术、冰海潜泳和捕鱼打猎。西狄人识字靠爸妈,数学靠数星星,历史知识嘛,全靠每隔三五年不小心迷路游荡过去的游方术士说书侃大山。”
“还有体育老师教。”约什纠正。面对几个同伴或大声或小声的笑,他叫起来:“喂喂!我们体育老师真教历史的,还教语文和数学,我也不是一点不懂!”大概是觉得叫娜西莉亚的少女脾气稍好,他央求道:“赤道火冕怎么是一千年前才出现的?娜西莉亚,你给我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