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从安睁开眼。
明亮的光线透过层层树叶打在轩窗,微风吹入半开的缝隙,带入幼年时曾多次闻到的烟火气。
“小姐,该吃药了。”
她略咳一声,浑身酸痛,随即察觉有手托在后腰。昏头昏脑坐起身来,面前瞬间多了盏萦了热气的茶。
身旁说话的人梳着普通的丫鬟髻,丰润的苹果颊十分讨喜,双眼此时温顺微阖向下。但她记得这双眼惊讶时会瞪的很大,黑白分明,像只不安的小鹿。
又是这莫名而生的记忆。
她几次从昏睡中短暂苏醒,都会有莫名的记忆冒出。
谢从安试图坐直身子,全身蔓延的酸痛让她忍不住皱眉,开口艰难。
“我这是又睡了多久?如今是什么时候?谢广可在?”
丫鬟偷瞥她一眼,“早先郑家不知怎么又闹起来。吵的厉害了,管家怕惊了小姐,便安排人去送了些东西。”
谢从安侧耳,却听不真切,伸手按住额角,压制着濒临暴怒的情绪,缓缓道:“第几日了?怎得还不安生?”
丫鬟伸手来扶,继续小心她眉间神色,“怎么都是诛灭九族……”
话未说完,谢从安已趿鞋向外走去,丫鬟忙的碎步追上,嗓音急的发颤。
“小姐近日还是不要出去。外头太乱。”
诛九族。
谢从安踱出室外,深吸了一口气。
她尚未适应这个身体,本就昏昏沉沉,胸口动不动就憋涨着怒气,更是难受。
今日已不知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几日,她睁眼后发觉一切大变,混沌中也慌张不已,好在有个生病的借口能让她躲在内院,整理着残缺不全的记忆。
她对着檐下的葱郁枝叶幽幽吐出一口长气,似要将胸中的憋闷也一并吐净。
隔壁郑家因忤逆圣意,一夜之间落下重罪,九族诛灭。冥冥之中她亦不得安枕。
府中两位表兄,谢元风大奸似忠,谢以山口蜜腹剑,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不敢说明日的谢氏一族又会如何。她这个侯府小姐想要好好活下去,当真需细细思量。
这位同名同姓的谢从安,出自大乾名门望族谢氏。家中田宅丰厚,身边仆从动辄数百。不同的是自幼失怙失恃,被爷爷谢毅一手带大。
如此家中正经长辈只有这谢侯一个,且老人常居闲鹤亭,少问世事,倒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适应新的身份和环境。
谢氏一族已有百年,自庚子之乱后渐分为青溪、明溪两支。青溪低调,散布各地,大多侍农经商,规避官场,更是少入长安,自称“城外人”,对明溪多有避嫌之意。谢侯一脉为明溪之首,如今只剩她一颗独苗。族中在她十岁那年送来两个表兄弟,美其名曰为她培养助手,其心可诛。
思绪未毕,只见一人从外院匆匆而来。
谢广须发花白,眉头紧蹙,足尖因脚步匆忙沾上几点浮尘。他远远瞧见谢从安披衣立在院中,顾不得规矩,压低了嗓音急急唤起:“小姐快快更衣。有圣旨诏您入宫呐。”
谢从安瞧着房内的丫鬟们忙作一团,心内却未有片刻停歇。
五十年前,皇帝暗中布兵,弑兄夺位,称庚子之乱。当时朝中支持其兄的诸多势力被屠杀殆尽,各世家皆有不同程度损伤,在那次腥风血雨后,便陆续退出政台,迄今只余颜、谢、郑三家矗立不倒。
好在皇帝勤政爱民,兢兢业业,亦算得一位明君。近些年来圣体频频抱恙,老人的性子便愈发暴虐、阴晴不定,恢复了几分当年弑兄的狠辣,心思难明。皇子们虽私下动作,却也十分的紧张小心,朝堂局势更是微妙。这一切都在三大家族的巧妙维系下保持着一种平和诡异的气氛。深水无波却让人心惊肉跳,无法安宁度日。
这位宿主幼年时曾跟随爷爷进过宫,不过此时记忆大多散乱,想不出什么关键。
她心念一动,记起闲鹤亭的老人,思量几番,又默默打消了去问询的念头。
若是要紧,老人定会遣了老管家吩咐,如今这般,最好还是按兵不动,免得引起怀疑。
收整完毕,带了方才那个小丫鬟同上车马,谢从安一落座却放空发起愣来。
谢又晴对于小姐近几日的变化还未琢磨清楚,瞧着小姐难得一身宫妆,精致大气,眉宇间的戾气也罕见的轻了几分,小心思量一番,试着挑出话来安慰。
“小姐莫怕,有老侯爷在,皇帝还要给谢家几分面子的。”
她语气平和,眼神和动作却泄漏了紧张,细白的手背都捏出了红印,分明是在强装无事。
谢从安笑笑抬手抚她发髻,见对方又被吓到一缩,收手笑道:“知道了,待会儿仍在宫门外等我便是。”
谢又晴怕她着恼,心中既怕又惊,却见小姐当真只是安抚自己,瞪着的眼睛忽然就红了。
“小姐这次病好了,真是咱们谢家的福气。”
谢从安瞧着她,眸中的笑意微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