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看看这张脸。”
对面,一面黄铜镜子,磨得十分光滑,清晰地照出自己的面孔。
看起来很朴素的面庞,还未长出髭须,一双黑色的眼睛泛着光彩,瞳孔之中,展露自身所有的情绪,悲伤,喜悦,无奈,颓废,应有尽有。瘦削的双颊与下巴,高高的额头充分说明此人的智慧与思虑。年轻的外表,但是却好像已经历了许多风霜,许多人情世故。
一张看起来很文雅,带着书生气息的脸。
头发已经剪短了,剪得不是十分整齐,一根根毛发耸立在头顶。他还从未见过自己短发的样子,很干练,很不错。
好好看看这张脸,看看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看一看,这些年的风雨,究竟使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自我。
一天前。
“学生刘松,参见严大人。”刘松作了一揖,右手擎着纸扇,弯腰,眉眼低垂,动作标准,完全合乎礼仪。
“贤侄不必多礼。”对面,坐在太师椅上的严嵩伸手,示意他起身,“很久没见了,刘贤侄。近来可好?”
对面的人,须发已然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与老人斑,和蔼地笑着。但是眼神之中还是显露着狡诈与贪欲。嘴角的笑容,带着阴险与狠毒。
“劳动大人挂念,学生近日无恙。不知大人身体如何。”他文绉绉地回答,但是连自己都感觉很累。这样假装,这样恪守礼仪真的很累。每说一句话,都要想上很久,有必要吗?他问自己,就不能把心里想的事情直接说出来吗?
然而,终究是习惯占了上风,他张嘴,就不由自主地将想法翻译成礼仪用句,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到现在为止,只有一次,面对一个人时,才会抛弃这种习惯。
“老了,身体不如从前了。”严嵩造作地配合着,咳嗽两声。
“大人操劳国事,日夜忧心,但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
“无妨,无妨。”严嵩摆了摆手,“贤侄,前日你做的青词,我已经呈给皇上看了,皇上对此很赞赏。这次,贤侄真是帮了老夫一个大忙。”
“哪里。”
刘松本能地不愿意提到这件事,语气相当敷衍。他在乎的倒并不是代笔。捉刀一事,很多文人都曾经做过,没什么好丢脸或愤愤不平的。他在乎的是,自己代笔的文章是青词。
青词,不仅是自己写,还是自己写了之后呈交给皇上,并且皇上还对此大加赞赏。对于他来说,这种赞赏简直就是一记耳光。难道,他熟读诗书,满腹经纶,胸怀救济之才,写出来的文章,就仅仅是办道场用的吗?这种文章,让一个念过书的道士去写就行,他又不是为了写这种无用文字才念书的。
在写这篇青词的时候,他的脸始终火辣辣的疼。无论如何,也写不下来那些漂亮的恭维话,给一个沉迷修道炼丹的皇上唱赞歌,给一个内忧外患的国家做吹捧,给一个表面看似稳定,实际上已经暗流汹涌,随时会有覆灭危险的社会做祝福。这种事,他办不到。
至少,清醒时办不到。写青词时,他喝醉了,酒水沾湿了稿纸,模糊了墨迹,原本界线分明的黑白,被模糊为一体,留下灰色的印渍。这些天,他几乎每天都喝醉,每天都沉迷在酒中,沉迷在自己的悲伤与失落中。
最终,青词还是写出来了,写得很漂亮,虽然假大空,但是很漂亮。他也算是,完成了作为一名书生该完成的任务。
他完成得很好。皇上对他写的文章很满意,大加赞赏。
幸好那上面没有署自己的名字,没有人会知道这篇文章是他的手笔。
“大人谬赞了,学生不过尽自己一点本分。”
“唔。”严嵩点点头,“刘贤侄,这一路来京城,路途风雨,可真是劳累你了。”
“学生一路并未受太多风吹日晒,大人多费心。”
这一路,自己受的摧残还不够多吗?
本来,悠闲自在地隐居泰山,每日山间漫步,松柏为友,远离人世间所有复杂的,黑白不清的关系,那样的生活有多好。他真的很希望,能够一直这样。
然而,一封召集令,就将他的生活完全打乱。
路途上的风雨,的确没有多少。但是他自己,却是一直受着内心风雨的煎熬。
一开始,说服自己并没有很多困难。琴师毕竟是一个杀手,即使是密探,那些无辜的人,也确实是她杀的。召集江湖好汉,围剿一位杀手,至少从表面看起来是一件很正当的事情。他当时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最终,窦王岭的围剿。死伤人数超过一半,其中重伤而死的,有十七八个。这些人以为自己是为了正义而牺牲,实际上呢?
棋子而已,和自己一样。
杀死,重伤他们的人,或许是夏玉雪。
但是真正的罪人,是自己。
越到后面,他越无法说服自己继续下去。广昌县的不辞而别,就是最好的证明。在那一战中,并无血肉横飞,并无生死较量。但是给他造成的伤害,任何刀剑都比不上。
琴音与箫声。
出世与入世。
渔樵问答。
那一场音乐的交锋,使他真正认识到了夏玉雪,也认识到了自己。或许,从音韵节拍上来说,是自己更胜一筹。但从交战双方来看,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自己才是错的那一方。
于是他退出,却又重新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