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和谈会上的对峙。青鸾心想,此时可不能退缩。
面前,那独臂男人,目光阴沉,如刀尖一般刺着自己。令她感觉浑身不舒服,令她感觉被压制住。
但是不能退缩。
还有其他目光,其他众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传来,聚集在她一人身上。她不是习惯受关注的人,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也令她倍受干扰。
但还是,不能退缩。
因为自己面对的,是突然发难的敌人。
自己背后的,是王红叶。
本能反应下,抛弃一切复杂的想法,不犹豫,不动摇。专注从心,她还是选择站在了这熟悉又陌生的人面前。
不再有更多杂念。
只是,想要保——
姐,你先看清楚情况好吗?
“何してるの?”
背后,熟悉的声音令她回过神来,低头,才发现,独臂男人的打刀,劈向的并非王红叶,只是地板上铺的,那叫什么,畳。
太刀的刀鞘挡住了刀势,打刀的刀刃深入乌木,尖端,只在畳上轻轻一点。
青鸾被所有人的目光包围着,转身,面对的同样也是无语的目光。
很尴尬。
“何してるの?”王红叶一脸无语表情,再次询问。伸手向背后一指,她乖乖坐回去。
独臂男人,平冢左马助并未开口。盯着她,手中的刀划动,将厚厚的畳劈开。放下刀,掀起畳,其下是一块块木地板。他将手指嵌入地板缝中,移开其中一块,取出地板下的一个布包裹的四方盒子。
“这是本官赠予王小姐的一份礼物。一点金银,不成敬意,权做接风,还望王小姐笑纳。”
台上的奉行官微笑着开口,仿佛刚才无事发生一般。
一旁的侍从翻译他的话。
“当然,谢谢。”王红叶伸手,从面无表情的平冢左马助手中接过礼物,点点头。
唐青鸾感觉很尴尬。原来不过虚惊一场。
自己是在干嘛呢?
“何してるの?”
可以将它翻译成:“你在干嘛呢?”
这是一个典型的疑问句,结构分为两个部分。“何”意指“什么”,疑问代词。“してるの”是助动词,并且在此处为口语表述,书面用法应是“している”。
同汉语一样,日语中,对于过去,现在,和将来,不同的时态,也有不同的表述形式。像是在这里的“してるの”,意为“正在做”,现在进行时。
而“してたの”则是“刚才做”,过去时。
“何してたの?”意思是:“你刚才在干嘛呢?”
“你刚才在干嘛呢?”
王红叶发问,“突然窜到我面前,都被你吓到了。”
会议结束后,此时她们三人走在街上。
唐青鸾不记得之后都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了,更不记得是何时走出来的了,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的尴尬场景。
“嗯……没有,我看那男人拿着刀突然走过来,我以为……嗯……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他会伤害你。”脸颊发热。
“我谢谢你啊。”
王红叶语带嘲讽地回答,扬起手中,华丽的细纹布料包裹着的木盒,“你没听到那官员说的什么吗?礼物藏在了地板下面。他让手下劈开畳,拿礼物出来。”
“我听不懂日语嘛,谁知道他说了什么。那独臂男人看起来架势就挺吓人的。再说,即便是在这里,也没有把送别人的礼物藏在地板下这种奇怪的习俗吧?”
辩解。
“也的确。送个礼而已,完全没必要弄成那样的阵仗。那奉行官分明就是想耍个威风,显示一番实力。那个男人,平冢左马助,看动作身姿,已知是用剑的高手。如果那一刀真是对着我砍的,你恐怕挡他不住。你动作比他慢,力气也不如他强。”
“哦。”
无话可说。
“但你的心意和努力值得肯定。”
说了等于没说。
唐青鸾默默无言,两手空空。官员的礼物被王红叶亲自拿着,以示尊重。而身边的玛尼伽·康答,则捧着谢和的礼物,那个散发异味的盒子。东西都被别人拿了,身为侍女的自己却甩着手走在街上,实在有些不太好。
自己有问过她们要不要帮忙拿着,但王红叶拒绝了,玛尼伽·康答也说没关系。
那就这样吧。
“红叶小姐,您打算如何处理这个?”玛尼伽·康答发问,举起手中的木盒。
“扔掉。”
王红叶心中沉思,朝后瞥一眼,随手挥挥,想了想,又说,“……算了,还是找个妥当地方埋起来吧。”
“好的,那您打算如何处理这个?”
她又指向王红叶手中的布包。
“那个。毕竟是人家送的见面礼嘛,你带回去登记入库,以后有机会记得回礼。”王红叶一边说,一边将布包盒子递到身后。玛尼伽·康答接过。
“是。”
“呃,康答女士,我拿着吧……”
挺会挑啊,选轻松的拿,“不。那个,我来拿这个。”
“你拿人头干什么,打算带回去供起来烧香啊?就让康答女士一起拿着吧。”王红叶头也不回地对她说。
“哦。”
服从命令。
什么忙都帮不上,这个侍女做的,真不称职。青鸾感觉自己确实自作多情,目光一别,忍不住轻轻叹气。
“叹什么气呀?还在想挡刀那事?”
“嗯,感觉很尴尬。”
“行了,其实你挡那下也挺好,也算是代我回敬了一番。那个独臂男人剑术精湛,注意到他划开畳的那一下没有?刀直接按在畳上发力的,厚草席可不容易被那样割开。人家那样的剑术,你比不上实属正常,就别太气馁了。”
“我没。”
“行吧。你的太刀,给我看看。”
“啊?”
“给我看看。”
“哦……给。”
“……又一道。被那位平冢左马助的刀砍的印记。虽说只是伤了鞘,没伤刃,但还是……故人遗物,你该好好保管的。俊秀不是也对你说过同样的话吗?”
“是啊。”
刀又递回去,青鸾接过,再次绑上腰间,望着乌木刀鞘上刺眼的痕迹,她也不由得感到难过,感到心情沉重,又是一道伤,伤痕累累的太刀,“也许我是该把它交给俊秀了。”
“你自己决定吧。哦,刚才会上你也听到了,最近船都出不了海。我看,你恐怕真的要在这里多待些日子了,比我预计的要长。”
“到什么时候呢?”
“难讲。恐怕松浦大名的条件,我一天不答应,港口一天不会解封,他们打算一直把我耗到财源枯竭,求生无路。以此逼我就范。”
“那我不是永远都走不了了?”
“也不一定。我在大阪还有港口。在东边,本州岛上,距离这里有点远。陆路要走两个月,水路从内海走快一些,一个月。但你也看到了,现在我的船出不了海,走不了水路。”
“那走陆路吧。”
“对你实话实说,如今日本这兵荒马乱的,十几个国家地方打来打去,陆路不太平。”
“那不还是走不了嘛。”
“呵,的确。”
“说了等于没说。”
“不如你再等等吧。等过一两个月,禁令放松了,我找人帮忙送你出海,怎样?”
“也只有如此了。”
青鸾心想,这也太倒霉了,刚要走就发生这茬。本来在会上谈得不是挺好,如果王红叶应允对方的提议,封锁不是立刻就能——
——自己在说什么?
那什么提议啊,大姐?你现在又盼着人家同意呢?
一会一个主意。
白痴。
不过她为何不同意呢?
“呃……”
“干嘛?”
“……没,只是在想,刚才在那里,那个官员说的,那个,那个……松……”
“松浦大名。松浦隆信,平户藩当地的领主。”
“对,松浦大名。他的提议,你为什么要拒绝呢?”青鸾问,“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吧。”
“我不是已经说过理由了吗,又没认真听?玛尼伽,麻烦回去写一份今天的会议纪要,明天带给唐小姐,让她背下来。”
“是,红叶小姐。”
“不,我记得,我只是——”
“我对你再说一遍。我的复仇,只是我个人的私事。我不希望有外界力量介入其中。”
王红叶依旧只以背影对她,边走边说。“我攻击明国,也不是为了求财。我不打算听他的话,为他劫取财物,中饱他的私囊。我不是倭寇。并且,我不希望在船队中见到陌生人。”
“你是指,那三千人?”
青鸾询问。
“对,明面上是资助,实际上就是控制。松浦隆信想略施小惠,让我像曾经的毛海峰,如今的谢和那样,跪下来低头顺服,供他驱策。他那种提议,我不可能同意的。王家的船队,只能由我一个人做主。”
“……所以。”
青鸾最关心的,其实还是那一直关心的事,“你还是要开展复仇吗?即便在拒绝了官府的资助之后,即便要靠自己的力量等待许久,也还是要行动的吗?”
“对啊,你烦不烦。怎么见我一次问一次?”她朝后瞥了一眼,似乎是很不耐烦的模样。
的确。
其实自己还有什么必要问呢?
这些日子的相处,还不够明白?这个问题,自己又问了多少遍呢?
得到的答案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
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为何总是这样呢?”
青鸾喃喃自语,心中感到挫败,感到失落。
“你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说点别的。我不想和你谈这个话题,我们之间谈不来的。”
也的确。
还是转移话题吧。
“好,所以,嗯,那个松浦大名,人家是当地领主吧。”
“是。”
“那么……你这样和他对头,会不会有些不妥?对方一道禁令,你的船都无法出海了,时间一长……”
“跟他耗着。港口禁航,货物无法流通,那些外来商船也会不满。水手们无事可做,也难免会有动乱。羊毛出在羊身上,平户藩的钱财收入,大半都是靠海船贸易得来的。禁令只能一时起效,时间一长,他难免也会有压力。”
“就这样?”
“我也暂时没什么好办法,先这样吧,烦心事。”
“……”
沉默。
关于句子就先介绍到这,以后再慢慢学习吧。学习一门外语,应当循序递进。在了解词语和句子之前,我们还是从字开始接触。
日语文字,其根源来自汉语。其中的汉字部分,想必您自然已经了解,只是日语中的汉字,与您熟悉的读音是不同的,一个字,有时或许有两个音节。除此之外,还有“假名”,那是由汉字演化而来,只留音,而不带意思的表音文字。
我们从假名学起。
假名有平假名与片假名两种写法,它们虽然形不一样,但读法是相同。
如果读法相同,只学其中一种行不行?
不行。
两个都要学。
“两个只能存在一个。”
王红叶已经离开,厅堂内还剩下的,只有奉行官与谢和。连双方的翻译也撤下了,唯有平冢左马助,带刀站在奉行官身后。
很明显,表面的和谈会结束后,现在才是开始商议机密的时候。
“喂,谢和老爷,您不是懂日语的吗?”奉行官捻着胡须,向谢和询问,“既然如此,过去何必再弄一个翻译,白添麻烦。”
“字句生疏,不敢在奉行大人面前卖弄。”
谢和弯腰低头,恭敬地回答。奉行官说的是日语,听在他耳中便成了汉语。他心中想的是汉语,从口中说出便成了日语,本就不需翻译。
“好吧。”
奉行官望着他,居高临下,神色傲慢,“两个只能存在一个。你们明国人是不是有这句谚语,一山不容二虎?”
“是。”
“现如今你们的船队,分裂两方,多生事端,松浦大名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首领的位置,你们两人之间,只能有一个人坐。在这一点上,大名是支持你的,谢和老爷。让大名失望,对你可不会有好处。”
“明白。”
“谢和老爷,你认为封锁码头,禁断海运。仅仅这样做能否令王小姐改变心意?”
“只怕很难。”
谢和想了想,摇摇头,“王小姐不是那种会轻易妥协的人。她下定决心,就软硬不吃。”
“我也这样想。”
奉行官叹了口气,“关于王小姐的事情,今天她带来的那两个人都是谁?”
“那个翻译名叫玛尼伽·康答。在她的船队中任会计,负责登记账务,也兼职翻译。通晓汉语,日语,以及西洋各国的语言。”
“那个带太刀的侍女呢?她是个剑术好手。平冢,你觉得呢?现如今能挡下你刀招的人,可不多了。”
平冢左马助锐利的目光望向远方,并不开口,只是点了一下头。
“嗯,谢老爷,您可认识她?”
“……不认识,以前从没见过。”
“哦?我以为您会认识的。她两只手上不是没有小指吗?也许她和您的部下一样,曾经也在赌场为您工作过?”
“不,我不认识那个侍女。”
“这样啊。那王小姐在平户,有没有什么亲近相识?”
“这个……她母亲住在海边。或许——”
“那可不行,哪里有和别人谈事情,去叨扰别人父母的道理?还有没有其他人?与她关系密切的人?比较恰当的人。”
“的确有。据哨探回报。她回平户港的时候,有一个身着男装的人随同,带着太刀,或许就是今日所见的侍女。另有两个年轻后生一起下船,身带大小佩刀,穿着打扮不同寻常。其中一个身份不明。另一个,我曾经见过。”
“叫什么名字?”
询问。
“只知道,名为出云介。”回忆,回答。
“誰?出雲介、彼の苗字は何ですか?”
左马助突然开口,这还是第一次,声音沉厚,语气平静,但那锐利的目光中,已经闪烁起光芒。
姓什么?
“……わからない。”
不知道。
“怎么,平冢,认识此人?”
谢和望着面前的独臂男人。平冢左马助又一次望向远处,对奉行官的问题,并没有任何回答,再次沉默。
他不说话,奉行官也不说话。谢和自然也只有等待着,感觉腰背有些酸痛,年纪大了,跪久了已是支持不住,然而却还得在这伺候着这个官员,还有盯梢。奉行官安插他在这里,以后相处,还不知会有许多麻烦。
生活不易。
“唔,谢和老爷,你是否知道这个出云介,和王红叶是什么关系?”
“是她的未婚夫。”
“这样。……平冢,这件事就交给您处理了。往后,您就在谢和老爷身边左右,作为大名的代表,担任船队顾问。”
“はい。”
“还请平冢先生多多指教。有需要的地方,我们一定全力协助。”
“该是他协助您才对,谢和老爷。该是那样才对。”
奉行官说着,拍拍手,预备起身站立,也意味着谈话结束,“具体该怎么做。谢和老爷自己看着办吧。本官也不多过问了,只要一个结果。”
“是,一定让大人满意。”
谢和鞠躬,头低地触及地板。他感觉腰酸背痛。脚步声响起,奉行官慢慢地,一步一步踱着,背转屏风,从后堂离开。他再抬头时,室内只剩下独臂的男人。
平冢左马助并没有任何表示,依旧望着远方,那一双眼睛中的光芒,依旧强烈地闪烁着,久久没有散去。谢和望着他,只见到那双眼中的闪光,如火一般耀眼,又如冰一般寒冷。混合着愤怒,痛苦与杀意。令人不由得恐惧,不由得退缩,不由得脊背发毛。
出云介。
生活不易啊,后生。
我知道,学习日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不必着急。这本教材是我惯用的,以往教红叶小姐手下的汉人水手,也都用过。您看,翻开第一页,是五音图,将假名,按元音和辅音的组合排布而成的表格。
旁边,我还用汉字注解了相似读音。
现在,您可以先带回去看一下,了解一下。
“现在,我们要去哪呢?”
“带你回旅馆。你回去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吧,没必要继续穿着了。穿成这样,你看起来挺怪的,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啊,嗯……你呢,还是回家?”
“嗯,我还要和带俊秀一起回去。昨天我娘说过,想见见他的。”
“那我要一起去吗?”
“你想去?唉,也不是不行,随便你。只是你去干吗?俊秀和我是从小认识的,以前也和我娘见过面,你去做什么?再说,你听不懂日语吧,过去干坐着也比较无聊吧。”
青鸾望了身边沉默着数佛珠的玛尼伽·康答。
想起来,对了,自己的确是不懂日语的。
过去干吗?
凑热闹。
王红叶没有拒绝,但很明显,不想她一起。又一次遭到疏远,青鸾心情低落,知道自己是自找没趣了。
叹气。
“怎么叹气呀?”
“没有,只是,想想看,我要在这里,在日本待多久呢?”
唐青鸾环顾四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房屋,熟悉又陌生的衣着人物。陌生的感觉更多一些,自己虽然穿着日本服饰,梳着日本发式,但却觉得,与这里更加疏远,自己始终不属于这个地方。熟悉,却始终还是陌生的异国他乡,“一两个月吧。我想,我是不是该学学这里的语言文字。不然每天在这,听不懂别人说话,真是挺无聊的。”
“这样,也的确。怎么,你想学日语吗?”
想学吗?
想学……
来自过去的回音。
“嗯,想学。”
“学外语不容易呀。”
“我想学的。”
是的。
想学……我可以教授你。
过去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好吧,玛尼伽,麻烦你这段时间有空时来旅舍,教一下唐小姐。课时费你给自己记账上,不用对我说明了。”
“明白,红叶小姐。”
……嗯?
“呃……嗯……呃……”
“康答女士会说很多语言。我的部下,有需要的也都会找她去学习,你见过的那位大副,长田太,他的汉语就是跟着她学的。虽然一两个月,恐怕无法让你融会贯通,但至少日常用语,你还是能够有所了解。”
“嗯……嗯……”
“有话就说,唐青鸾。”
“……那个,我……我以为你是可以教授我的。”
“我很闲啊?每天那么多事情,最近又下了禁令,以后的布置,人员安排,和其他商船的联系,我都要忙死了,烦心事。哪里还有空——”
沉默。
白痴。
“唐青鸾,你……想让我教你?”王红叶看她的眼神,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直直地刺穿,看破她的内心想法。
“呃,我……那个,咳……”
尴尬。
白痴。
“行吧。”
“啊?”
“教你一个词,把手伸出来。”
青鸾服从地伸手。王红叶握住,握得很紧。她感觉到手背传来的温度,脸上更热了。
唐青鸾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自己的手翻到手心朝上,而后,在上面用手指写了两个字。
触感,令她不适。
令她心乱。
什么字呀?是汉字,两个汉字。
“呃……什么呀,马鹿?”
“馬鹿、ばか、バ、カ。”
连说三遍。
“哦,这句我听过,之前你总是这样喊我,呃,你从没告诉过我意思吧?是什么意思呢?”
“玛尼伽,翻译。”
“白痴。唐小姐,这个词的意思是白痴。”
“……哦,你好像告诉过我的。”
“是的,ばか。”
青鸾默然地点点头。望着面前,那笑着的王红叶。
手被放下了。
掌心的触感还残存着,一点点淡化消逝。
脸颊上的热,也一点点消退。
白痴。
“我把她交给你了,康答女士。带唐小姐去拿课本吧。明天开始给她上课。”
“是,红叶小姐。”
转身,王红叶不再有更多的话要说。迈步,快速地离开。
“呃……”
青鸾望着远去的背影,想要追上去,想要再说点什么。
“唐小姐,请跟我来吧。”
康答女士行步到她面前,阻挡住她的视线,阻挡住她的步伐,又一次,“和我一起,去我的工作场所拿课本。未来这一段时间,由我负责您的日语学习任务。”
那个木盒依旧捧在手中,那气味依旧难闻。
“……麻烦你了。”
又一次,同样的回答。
青鸾跟随她,向着相反方向走去,又一次。
关于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区别。用一个您已经知道的词语来举例。“馬鹿”,用平假名注音,是“ば”和“か”,而用片假名写,则是“バ”和“カ”。
在两种假名之前,有以汉字注音的万叶假名。随着记录和书写要求,慢慢变化,因不同的起源和用途,形成如今的这两种假名。
其中,平假名由汉字草书演变而来,最初是为写作使用的。诞生之初,使用者主要为女性,男性则多用汉字。
所以汉字和平假名,旧时也被称为“男文字”和“女文字”。
“男書”与“女書”。
王红叶独自一人回到旅舍,踏着楼梯步上二楼,站在一个房间前,望着紧闭的房门。长吁一口气,调整一下心情。
暂时先将那些烦心的事情埋起来,先将眉头舒展,先表现地高兴一些。
举手,敲门,三下。
门开了。
并不是她期望的,但泉藏人向屋内喊了一声,而后他便出现在自己面前。
泷川俊秀。
英俊的青年,心中的爱人。见到他,王红叶双眼低垂,目光四处游走,漫不经心。浅浅淡淡,轻轻微笑。双手在背后不安地绞在一起,脚步来回移动,身姿微微摇曳。
那是罕见的姿态,只在这时展现。
俊秀见她,也微笑着,只是微笑中还带着点沉思,带着点忧虑。
“回来了?”
“嗯,回来了。”
“青鸾呢?”
“和康答女士一起走了,她想学日语,我让玛尼伽教她。”
“青鸾?学日语。那可不容易呢,我可以教的呀。”
“康答女士是专业的嘛。”
“也对。下午……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没有……只是有一些麻烦,唉。”王红叶叹气,“我会解决的。”
“嗯。”俊秀也不多问。
“那个……下午的事。”对着眼前人说话,她又不常见地软糯起来,“的确是我做得不够好,不该把唐青鸾一起带过去的。”
“也没什么了。”泷川俊秀安慰道,“但以后这样的事,你还是来找我吧。青鸾,这毕竟本就她无关,别再把她牵涉其中了。”
“我知道了。”
王红叶点头,“但这也是与你无关的事情呀。你的身份,你的工作……”
“别说这个了。”
俊秀打断她的话,“你等会去哪?”
“回家。”
她回答,望着眼前人,发自内心地微笑,难得的喜悦,被诸多的烦心事困扰下,难得还能有这样轻松的微笑,“上次我娘都说了,让我带你去看望她。俊秀,晚上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好。”
“昨日你对我说的事情,今天晚上,一起去告诉我娘……”
王红叶微笑着,脸颊微微有些发红。只在心爱之人面前,只在言谈至爱情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姿态。只在面对他的时候,才会如此,“她听到之后,会很高兴的。”
“我想一定会的。”
俊秀回答,同样微笑着。
“而片假名,则源自汉字楷书,取其偏旁部首简化注音,最初多用于注解汉语。当然,如今这两种假名都有了别种用途。学习的时候,我会再说明。”
玛尼伽·康答将课本递给她,语气平静,耐心地说,“相关知识就先介绍到这里了。那么,唐小姐。课本给您,您的日语学习课程正式开始。我很高兴能成为您的授课先生。”
“谢……谢谢哈。”
在码头小屋中,青鸾捧着手中的课本,翻开第一页,看着那横竖表格中拥挤成一堆的歪歪扭扭的陌生文字,嘴角抽搐,但还是微微鞠躬,“往后,请多关照,康答女士。”
“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
玛尼伽·康答礼貌地轻轻点头,手中数着佛珠,对她说了句日语,“请多关照是这样说的,在日语中,这是见面时常用的礼仪用语,和我重复一遍: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
“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
她磕磕巴巴地重复。
“很好,唐小姐,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我会登门指导。对了,红叶小姐吩咐的纪要,我写好后,明天也会带给您。相信我们的教学过程会是很愉快的。”
……大概会吧。
三天过去了。
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唐青鸾双眼空洞,大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感觉不到,精神已然麻木,灵魂已被碾碎,留下的,坐在这里的,未有一具枯槁濒死的躯体。一切思考,一切理智,都已丧失,都已消亡殆尽。
“な、ナ。”
身边,玛尼伽·康答手指着课本第一页上的五音图,表格之中两个并列的扭曲文字,口中如同诵经一般念叨,另一只手也配合地数着佛珠,宛如在超度亡灵,“呐,和我一起念,唐小姐,呐。”
“呐。”
她机械地重复,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尾音轻一点,呐。”
“呐。”
“嗯,下一个,に、ニ,呢。”
“呢。”
“这两个连在一起念一遍,なに。”
“呐呢。”
“什么。”
“呐呢?”发音还是太重了?
“什么。”
“呃……康答女士,我念错了?”唐青鸾将信将疑地询问身边的人。
“不,这个词的意思是‘什么’。”
玛尼伽·康答看着她,对她解释,“写作单个汉字‘何’。”
“哦。”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以前介绍过的。”
“哦。”
已经完全忘了。
“下一个,ぬ、ヌ。努。”
“努。”
“很标准。然后,ね、ネ。涅。”
“耐。”
“不是,涅。”
“涅。”
“嗯。最后,の、ノ。”手指向最后两个假名,“喏。”
“喏。”
“这个平假名常用于表示‘之’的意思。”玛尼伽·康答指着那个弯弯的圈,说,“‘我的老师’,用日语说,就是‘私の先生’。”
“哦。”青鸾再次,机械地点头,过去三天中,在念五音图的时候,康答女士已经顺便给她普及了一下人称的念法。以及其他一些常用词汇语句。
“我”念“瓦达西”,“你”念“阿呐它”,“他”念“咖惹”。
写成汉字则是“私”,“あなた”这个只有假名,“彼”。
女性的“她”则是“彼女”,“女”念“久”。
“你”还有尊称“君”,念“可依米”,“可依”连在一起念类似“踢”的音,汉语中没有单独的字有那样的发音……呃啊啊啊啊。
她感觉脑袋昏昏沉沉,连日来,被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文字,熟悉又陌生的读音弄得思绪如同一团乱麻。
“很好,我们又学完了五个音。”玛尼伽·康答合上课本,伸手,拿起桌上,砚台中蘸着墨水的鹅毛,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几个假名,“现在,来复习一下之前学过的内容。首先,唐小姐,念出这些字的读音。”
过去三日,这样的操作时常会有。青鸾望着这些字,感觉熟悉,当然,是过去两天以来学过的,见到过的,念过的,有平假,有片假。
可是,又感觉陌生。
因为忘了。
呃啊啊啊啊!
“……く,库。ソ,索。あ,阿。チ……悉。”
青鸾伸手,一个个指着那些字,一个个念出来,有些迟疑,有些停顿。但到底,一团浆糊的脑袋总算没有令自己失望。
倒数第二个。
ヌ。
刚才是不是见过?是的,她有印象,见过的。
念什么?
忘了。
刚才明明才念过的,才见过的呀!
忘了。
再想想啊,就在嘴边。这是片假名,平假名的样子和汉字还挺像的。当然了,因为玛尼伽·康答说过,平假名大多源于同音汉字的草书。
就在嘴边,再想想啊!
“呃……又。”
瞎蒙一个。玛尼伽·康答同样说过,片假名大多源于同音汉字的偏旁,又字旁的字有什么,她一时想不到,就干脆念半边,“对吗?”
“不对。ぬ、ヌ。努。”
“哦。”
她再次点点头,“我有印象。这个平假名看起来的确挺像‘奴’字的,所以片假名取的是右半边部首吗?”
“是的,唐小姐。”
康答女士耐心地对她说,语气平静,并没有怎样生气或者失望的情绪,一直如此耐心,“您懂得汉语,这是很好的。在学习假名的时候时,您就可以尝试将其字形与相关借音的汉字相联系,帮助您记忆。”
“嗯,我知道了。”感觉并没什么帮助。
“好,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