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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手之道(1 / 2)

嘉靖四十年,六月,下旬

海上

这一天,唐青鸾初抵平户港口。

下午。

依然是一个晴天,阳光灿烂的日子,很晒。

依然,是蔚蓝的海面。依然,是海上的一艘,张帆远航的船只。这艘船从宁波出发,一路向东航行,躲过沿海兵士的巡逻。海禁以来,片板不许出航。然而即便命令如此,却也总是有走私,偷渡的船只,违令行事,乘隙往返。

船身上未写名称,桅杆顶没有悬挂旗帜,这是一艘偷渡船。

船上的人,私商,流民,外邦人,或许还有罪犯,或许还有零星的盗贼。因其各自不同的缘故理由出行的旅客,拥挤在船舱中,四散在甲板上,小小的船,沉重的负荷,压得它几乎半个身躯沉入水中,仿佛只需一阵恶浪,船便会倾覆沉没。这一船人,便永远无法抵达他们期望的终点。

然而,船依旧平稳地航行着。

远处,依然是平平的天际线,海与天。这船已离开了陆地,独自航行于海上,船上的乘客,已成为这与世隔绝的方寸之中唯一的住民。

天际线边,几处小小的黑影,是岛屿,在船后,渐渐消失。船在昨日经过了琉球,下了一部分人,却上来了更多的人,船更拥挤了。

天气很热,夏日的海面是很热的。

而在这拥挤的船上,炎热更加令人不适。

曲秋茗望着空中的太阳,阳光令她头晕目眩,她蹲伏在船边,借着一点阴影遮蔽。船舱下虽然晒不到,但实在是太过闷热了,同船的人都这样想,因而在这午后最热的时分,都离开了狭小的船舱,到这甲板上来,至少海风还会带来新鲜空气。

她的膝盖上放着厚厚的包裹,锁子甲也在里面。这种热天再穿着只怕真的要中暑了。

她挥手,抹去额头上的一点汗珠,现在连汗都很少出,因为不常喝水。她的嘴唇发干,她感觉头很晕,这阳光灼热,令她无法思考。

这是什么生活呀?

她想着,扪心自问。自己是为了什么,要在这里,受这种罪呀?

复仇?

已经不再是复仇了,她已经摆脱仇恨了。复仇,这苍白的字眼,此时已失去意义。因为从仇恨中,什么也得不到,甚至,还会因此,失去更多。

如今,明白这个道理,是否有些晚了?

扪心自问,曲秋茗摸索出系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用手按着,那一阵阵的苦涩与悲伤,又再次将她笼罩其中。

现在,已不再想念无意义的复仇了。她已不想再为此受苦受难,再为此奔波,再为此失去更多,虽说,也无什么可失去的了。

现在,只想做一个旁观者,只想做一个见证人。见证这一切的结束。

然而,只是见证,也并不是很容易做的。

太阳晒得她头晕,她想,现在看来,不管有没有穿锁子甲,她都要中暑了。

“戴上。”

身边,一个阴影遮蔽住阳光,一个声音响起,还是平平静静,冷冷的,让她意志略微清醒。递过来,一顶斗笠,包裹着细纱白布。

抬头,望向阴影来源,看见站在阳光下的她,还是身着白衣,还是很平静,似乎一点也未受烈日和灼热的影响,还以一如既往的模样。

机械地伸手,曲秋茗接过斗笠,戴起,只是将白纱笼到两旁。没有拒绝,也没有做什么争辩,眼下确实是有这个需要的。

“喝点,我要了淡水过来。”

阴影递过来一个细细长长的竹筒。她再次接过,依然没说什么,确实也有这个需要。

饮下淡水,戴着斗笠遮蔽阳光,曲秋茗感觉好了一点。

“有什么需要就直接对蛇头说,不用顾虑。”

阴影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那乌黑的长发,被海风吹拂地纷乱。夏玉雪用手,将黏着在额前的几缕发丝拂开,自然也是会出汗的普通人,“这艘船和女人是有长期合作的。她付了很多钱,蛇头不会对我们怠慢。”

“这些勾当的细节就别对我说了吧。”

曲秋茗抿着这少得可怜的淡水,望向前方,冷漠地回答,“就算有关照又能够好到哪里去?这船就这么大,上面这么多人,给我们的额外关照又能有多少?”

“唉,的确如此。”

夏玉雪叹气,歉疚的目光望着不为所动的她,“所以,秋茗。你何必要跟随我呢?这趟船,从宁波出发,经由琉球国,到达日本。漫漫长途,你何必与我一同煎熬度过?你若想复仇,随时提出,我不会拒绝的。”

“我不想复仇。夏玉雪,对于那,我已经感觉疲倦了。”

她将竹筒递还夏玉雪。里面的水其实还剩很多,她不愿多喝,毕竟这馈赠不合名义,“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牺牲太多,我已不是小女生,不想再做这样的事了。如今,我只满足于见证人的身份。以后不管是在明国,还是国外,不管在地上还是海上,你到哪我就到哪,直到我见证你的结局为止。”

“这或许会耗去很长时间的,甚至……秋茗,可能到最后也不会到来。”

“不,总会到来的,夏玉雪。”

她再次回答,手指抚摸着银制十字架,淡淡地,毫无感情地微笑,“我们在地上的人,当那一日到来的时候,都必将迎接审判。因我们在尘世间所行的善业和恶业,接受我们自己的果报。或早或晚,或生或死,总会有那么一天,对你来说,对我来说都是如此。”

“那你也不必和我一同上船,在此受累吧。就在村庄等我不行吗?”

“那怎么可以?”

曲秋茗又一次冷笑,“我可不想错过任何机会。万一就是这一次呢,嗯,谁知道?”

“万一,是啊……或许你说得对。”夏玉雪重复她的话,低声地自言自语。似是被这番话,被这趟旅途,勾起往事,她念叨着,“……よしあき。”

“嗯?”

“没什么。”

夏玉雪摇摇头,低头望着甲板,想了想,“秋茗,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先说。”

“如果……我这一次回不去的话。”她轻轻地笑起来,“你能帮我把我们需要运送的东西,带回村庄交给那女人吗?”

“怎么,你的仇人世界各地都有呐。”

“可不是,所以,如果呢?”

“嗯……行吧。”曲秋茗想了想,无所谓地回答,“反正我也还得找那女人呢,她的结局,我也不可不看一看。”

“不要那样做。”

“你管得着吗?”

“你还是始终对我抱有仇恨吧,秋茗。”夏玉雪叹了口气,因遭到拒绝,失落,“始终也还想着复仇吧。”

“也许吧。”她对此依然无所谓,“但依然,我不想再行动了。只是做见证,你杀过那么多人,制造过那么多不幸,有那么多仇敌。想来,我的见证任务,或许很快就能结束。”

“也许吧。”

夏玉雪同样回答,“可是——”

她正要再说什么,却被从船尾传来的一阵嘈杂声打断了话。船尾那里,和这里一样围聚了很多人,不知在做什么。那嘈杂声,似乎也并非是有人在吵架,更像是叫好。

曲秋茗朝那瞥了一眼,不予理会。

噪音很快过去,这几日,也是习以为常的了。

“啪——”

“吵什么吵!”

然而又传来一声响,舱门被猛地顶开,撞击到甲板上,有一个人从黑漆漆的洞口中探出身,叫嚷起来,“王八蛋,安静一点啊!”

很明显的,他是喝醉了,说话都带着醉腔。那个人敞开的衣衫被汗水浸透,身上也全是汗,头发黏在额头上,十分散乱,下巴上的胡子,也多日未修剪过了。不修边幅的年轻汉子,这几日,在这船上也是习以为常了。

那人摇摇晃晃地,撑着地板,走到甲板上,环顾四周,眼神迷离,依然在叫喊,想找出吵闹的源头,当然,没人理他。

曲秋茗看着那年轻的男人,心想,此前似乎听闻过关于这人的传言。似乎是那路逃兵,随着上船带了好几坛子酒,并且武术不差,有别人想抢酒,还被他打了一顿。

那人腰间的军人佩刀,似乎可以证明身份。左手上还缠着绷带,曲秋茗猜想,一定是作战受伤,所以当逃兵的。这搭船偷渡,必然是想躲过军法追查了。却不知以后会是什么去路,会去当倭寇吗?

也不关她的事情,所以她也只是想了想,不再理会。将斗笠白纱放下,眼不见心不烦。

“嘿,你!”

那男人不知在对谁叫喊,不关心。

“你!叫你呢!”

神经病。

“你!戴斗笠的那女的!”

曲秋茗听到那喊叫声越来越近,听到喊的人是自己,便再次将斗笠掀起,见到,醉酒的男子,摇晃着,在甲板上拥挤的人群间左右穿梭,朝这边走来。

她眉头皱起,这陌生的人,自己并不认识。但依然,保持警惕,她的手,借着撩纱的动作,靠近背后的十字剑。

望向一旁,夏玉雪依然平静地坐着,并未有任何防备的意思。

哼。

“喂,你!跟你说话,你怎的不回啊?”

男人走到面前,指着她,目光涣散,口齿不清,浓浓的酒气熏得她很反感,这真是一个很让人反感的醉酒徒,“你……那顶斗笠,我见过!”

曲秋茗再次瞥了夏玉雪一眼。

“还有……还有你。我也见过这身白衣。”

他说着,蹲下来,手指在两人中间左右指点,脸上,面色低沉,“你们两个……嗯……谁是白衣人?”

曲秋茗笑了一下,第三次瞥向身边人。

“我——”

“我们都是。”

她抢过夏玉雪的话,存心地,不怀好意地冷笑,回答面前男子的问题。

“都是……两个?”

男子双手撑着膝盖,摇晃着身体,同样阴沉地笑起,很令人害怕的笑,“玩我呢?觉得我喝醉了,嗯?再问一遍,谁是白衣人?白衣人,夏玉雪?”

“我。”

被点到名字,夏玉雪再次回答。

“你?”

他指着她,又问一遍。

“我。”

她又回答一遍,看着对面的人,语气依然平静,手却已经按上了腰间,那里隐藏着软剑,“请恕我无礼。过往的事情不记得许多,不知和阁下何时何处相识?”

“又一个仇人,嗯。九姐姐?”

曲秋茗揶揄着打岔,摘下斗笠,现在不需要了,便物归原主,“比预想来得还要快呢,或许这就是结局?我幸好没有错过。”

“你,夏玉雪?”

男子没有再理会无关人士,确认了目标,便盯着夏玉雪,带着醉意笑了起来,“嗯,是啊,这声音我熟。两年前在窦王岭,当时人挺多的,你不记得我,很正常,很正常。”

“您是……”

“济南唐庄家客,庄无生。”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衣领敞开,可见胸前一道长长的疤痕,“你当时一剑刺在这了,差点要了老子的命。我休养了一个月才缓过来。”

“济南唐庄……我知道了。”

夏玉雪听到他的话,看着面前的人,犹豫片刻,还是定了定神,回答,“那么,您现在希望如何?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庄少侠,我一定会配合的。”

“和我打一场?”

曲秋茗在一旁,冷笑着,默不作声地观看见证。

“……好的,如您所愿。”

她回答,准备起身。

“去你的吧,大爷。以为打一场就没事了?”

庄无生猛地挥了一下手臂,咬牙切齿,阴沉的脸上,目光不再涣散,盯着她,“知不知道就是从窦王岭被你捅了以后,我他妈一直倒霉?本来要结婚的,结果被迫养伤一个月,人家等不及嫁走了。然后回到唐庄,才知道那混账东西四处乱跑找你,没找到,结果又死了唐小姐!庄门连带着倒了,老子去参军,再遇上小王八蛋,结果被他打伤了胳膊。你看到没,就是这只,现在好不容易才不用系带,还酸着呢。”

他伸出左臂,绑着绷带的左臂。

“现在妈的,卓五死了,他自由自在地投靠了倭寇。现在弄得我到如今这步田地,白衣人,都是你害的,真以为打上一场,拼个你死我活,这血海深仇就消了?想得美啊!”

他喝醉了,说的话乱七八糟,语无伦次。曲秋茗自然是大半没有听懂的,但也未放在心上。听到耳中的,只需要那最后一句话。

是的,血海深仇,不是打一场就能消的。无论怎样,都是无法消减的。

她微笑着,等待,看身边的人该如何面对?

“我……知道这样说没有任何意义。”

夏玉雪沉默许久,回答,“我对过去发生的事情抱有歉意。但我无力补偿,能给予您的,也只有一个复仇的机会而已。”

“谁稀罕你给的东西?”庄无生不屑地扫她一眼,“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鸟你。我得去找那投敌的小混蛋,忙着呢。”

“您说的是谁?”

她其实心中知道答案。

“谁?关你什么事。”庄无生抬头望天,望向太阳,还是回答了问题,“唐青鸾。这名字有没有印象?以前叫一条的,窦王岭和你打了一场。之后好像说因为些事找你没找到,怎么,你见过他?他和唐小姐一起的,你见过他们?”

“……”

应该否认。但夏玉雪无法否认,某一段过去是无法否认的,“见过,确实。唐小姐是我杀死的。”

“……哼。”

同样沉默许久,他再次盯着她,“我就知道,小人精总是在撒谎。又被他连累害死了一个人,他敢做不敢认。”

“然而这件事——”

“好——!”

又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喝彩,又是从后甲板上传来,打断了夏玉雪的话。

“你说什么?”

“然而这件事,是我的责任。”

“你的责任,他的责任。”庄无生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仇恨,“他是个灾星,是祸根。和他有关系的人,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被他害惨了。唐庄主,唐小姐,青皮,嗯,还有谁?林老大他们现在怎样……嗯……”

“您是指林天齐大侠吗?还有唐庄的其余家客?他们也都因我而死。以及,窦王岭的义士,云二郎那一伙,都死在我的剑下。”

“……是,当然了,都要算在他的头上。”

“还有一位吴九队长。”夏玉雪向身边的曲秋茗扫去一眼。

“对,对,天津九哥,妈的,和他根本不认识,也遭殃了……”他笑了笑,语无伦次之中,恨意越来越深,“……我,我们都被他给害了。”

“是我杀死的。”

“……还有老卓。”

庄无生并不理会夏玉雪的揽责话语,自顾自地点着头,愤怒的恨被惆怅取代,只是短短一时,“对,他就是那样的人。谁和他认识,谁就要倒霉。天生的扫把星,投敌的扫把星。所有人都死了,就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当了倭寇,在日本不知做些什么勾当。”

“她在——”

“好——!”

后甲板上又是一声喝彩。

“吵死了!”

庄无生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望向噪音来源,“搞什么东西!”

自然,没有人理会。

带着醉意,带着盲目的愤怒和仇恨。他转身迈步,没有再理会面前陷入沉思的夏玉雪和莫名其妙的曲秋茗,朝着后甲板迈步。

“搞什么,搞什么,吵死人了!这大热天的,混球,瞎凑热闹的二百五,垃圾玩意……”

“唐青鸾在日本吗,庄少侠?”

“关你屁事!”

咕哝不清的咒骂着,他摇摇晃晃地,朝远处走去,渐渐埋没在人群中。

夏玉雪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茫然。

那些话语,那些姓名,勾起她的很多回忆,很多过往。

“都是我的责任。”

她自言自语,“为何不向我复仇呢?”

“因为毫无意义吧。”

身边,方才一直不说话看戏的曲秋茗开口,“无法平息愤怒,无法消磨仇恨。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这一切都不再和你有关?我们这样的幸存者,被你所伤的人,对我们来说,已经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治愈的。你对此根本无能为力,因为你是一个只知道杀戮的杀手。”

“是这样的。”

夏玉雪依旧望着那消失的背影,回答。

“唐青鸾……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曲秋茗思考着,从方才的混乱语言中提取一点有用信息,“这似乎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往事。那女人认识她,对不对?如今,见到的这个莫名其妙,受伤至深的人也认识她。你不打算对我说一说这故事吗?”

“只是另一个复仇故事而已,你确定你想听?”

“当然。”

夏玉雪低下头,沉浸在回忆中。

“好吧,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记性不大好,可能,有些地方记得不太清楚……”

所有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所有的那些人。

唐庄主和唐小姐。

林老大,老周,青皮。

云家兄弟,山东河北群雄豪杰,松居士。

天津九哥。

所有的名字都记得。

都是被他杀死的,他……

白衣人,对,是白衣人杀死的,夏玉雪。我得找白衣人算账,如果想复仇的话。

但不想复仇。

只是心中的恨必须被抹除。只是,痛恨之人,始作俑者必须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他。

始作俑者。

是白衣人杀死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他的错。都是他害的。

接近他,认识他,和他有联系的人,都会不幸。虽然不知为什么,不知这背后是不是还有别人捣鬼,但他就是个克人性命的灾星。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他就该去死。

唐青鸾!

所有人都死了……

卓五也死了。

他怎么能还活着?他,始作俑者。投敌,做倭寇?

你大爷的,这群呆子在吵什么!

“滚,妈的在这看耍猴呢!”

借着醉意,带着蛮劲,他强横地分开众人,走到圈子里。周边人,这些天大多见过或听说过这个麻烦人物,故而也不敢有什么话说,不然早就围殴伺候了。

庄无生挤到最里面,挤到最前排,看见面前一片小小的空阔,其中站立数人,围绕着的,中心人物,一个年轻男人。

靠,真在看耍猴。

“说卖艺更贴切。”庄无生嘟囔着。

“喂,老哥,别乱说话。那位是个亲云上。”旁边一人,指着那男子,小声警告他。

“什么玩意?”

“琉球国的贵公子,尊称亲云上。昨天在那霸港口上船的。”

“琉球贵族?就几座草都不长的破岛,不是我们明国出钱出力捧着,能有——”

(老哥,你闭嘴吧)

庄无生望了身边的围观者一眼,但那人并不曾再开口,他也就不予理会。

看看这琉球国的贵公子,亲云上,会耍什么花样。

众人围观中的年轻男人,将头发扎起成髻。身着白色短衫,白色长裤,除了黑色的腰带外,再无更多装饰。

腰带上,背后,系着两柄奇怪的短兵。

双脚,并未着鞋袜,踩在甲板上。短衫的袖子,也笼到肩膀。

两臂肌肉结实,双手垂立,指关节上,一处处明显的厚茧,颜色深沉,可见是长期击打留下的痕迹。

他的面孔,经受日晒风吹,肤色较黑。相貌俊朗,黑色的双眸,带着专注的神色,在漠然之中,时刻敏锐地观察四周。

四周,除了远远围观的人群,另有几个人,手持着木板,竹棍,将他围住。

他朝那些人分别望去一眼,环顾一圈,点点头。

那些人也都点头回应,做好准备。将手中的木板,竹棍等器材举起。

年轻人面朝一方,右脚后撤,左脚虚点地面。右手收于腰间,五指并拢。左手则于体前平伸,五指同样并拢成掌刀。头略微低下,含胸拔背,摆起架势。

目光,最后扫视。

周围的人都屏住呼吸,仔细观看,不再有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连庄无生也抱起手臂,唯独眼神依旧轻蔑。

而那些手执器材的人,则紧张地端正姿态,预备迎接攻击。

一时沉默。

“刹啊——!”

男子叫喊一声,发力。体随心动,力随步发,向前迈步,直视面前手举木板的人。

靠近,停止。

右手握拳,向前击打。

“喀——”

厚约两寸的木板应声而裂,断为两半,持板的人也被这一击冲撞地向后退去几步。

那男子又旋步转身,朝一旁跑去,靠近另一个拿竹棍的。

竹棍迎面,簌簌挥下,他迅速地伸手抵挡。一声清脆响声,棍打在手臂上。他却似乎并未感觉疼痛,右臂转动,连带将竹棍向斜下方拨开,同时左手向上一推,交互用力。

“咔——”

三指粗的竹棍也断成两截,之间只余下一丝残留,被折断的那节耷拉着,摇晃着。

男子又向后,面对第三个人。那人将手中的木板举起。

他转身,顺势抬腿提膝。

“哈——!”

“喀——”

出脚,弹腿高高地踢中木板,又破开一块。

第四个人,最后一人,举起竹棍,和先前那人一样,迎上前,棍挥下。

男子迅速地调整姿态,双手交叉举起,挡下这一打。

手中的棍弹回去,对方便再挥出一记,这次是横打过来。

他低身,手臂迅速向旁挡下。

竹棍再次弹回。

对方第三次挥棍,然而男子已经在这一间隙之内,迈步近身,左手五指并拢,向前刺去,直指咽喉部位。

对面的人动作一滞,静立原地。

指尖也同时止住攻势,稳稳地停留在喉头前,相距仅仅一寸。

迅速,利落,精准,不偏不倚。

男子恢复正立姿态,双手放于腰间,别住黑色的腰带。

略略低头,似是在向配合的人,以及围观的人致意。

头颅再抬起,依然面孔平静,目光精明。海风吹拂起几缕散乱的细发。

四周,再次寂静。

“好——”

而后,又是一阵鼓舞的喝彩。男子微笑着,再次谦逊地低头行礼。

“好什么,啊,好什么啊?哪里好了?”

人群中,又响起不屑的叫嚷。那人一把推开两旁拥挤的群众,手指着他,面带厌恶,“你们这些杂人懂个屁啊!几路三流拳法,就把你们惊成这样!”

“老哥,说不得,这是琉球武术。”

“胡扯八道,这不就是鹤拳吗,嗯?”

庄无生激动地反驳,带着醉意,仍然口齿不清,“到了他手上怎就成了什么琉球武术?咱们汉人的功夫,他一个外国人乱打,你们也给他喊好?”

周围的同行旅客,这几天相处,都知道眼前这个麻烦人物,故而没人敢出声回他的话。倒是男子周围那几个配合的,见他这般猖狂,面露不快,朝他走来。

“待って。”

男子出言制止他们,面向庄无生,还是在微笑,“あなたは武道を知っていますか?何かアドバイス?”

“说汉语,外国佬!”

听不懂的语言,但庄无生知道对方在说日语。敢在他面前说日语,对他说日语?“你是倭寇吗?”

恼怒的恨意,伴随着酒劲,更加涌上脑门。说日语?一个附庸国家的人,竟然敢对自己说敌国的语言?通敌?

通敌的混球。

“……啊,对不起,这位前辈。”

男子楞了一下,反应过来,改用汉语继续说,“我这位随从是日本人,长久和他交流,一时未有转变。失礼了。”

依然很谦逊,很恭敬的姿态。

“哼,会说人话嘛。”

庄无生则傲慢地抱着手臂,不屑一顾,“汉语,日语。琉球人连国语都没有,得学别国讲话,学别国的武术。果然小国家就是小国家。”

“前辈,我们也是有自己语言的——”

“行了,行了。”

他不耐烦地打断,摆摆手,“你刚才打的,根本就是我们这的南派鹤拳。还很不正规,动作僵得不像样。这群不懂的叫好,我却看不下去,才出声讲话。”

“是,的确。”

男子依然心平气和地回答,“这拳法,确实是三十六姓传入我国的。在下也是三十六姓的一宗后裔,懂得一些。只是明传武术,多时流传本国,故而较原貌有所变化。在下于此,无聊试练,才疏学浅,让高手见笑了。不知这位前辈有什么高见,可指点在下一二?”

“要我指点?”

庄无生得意地笑了笑,“行啊。万变不离其宗,越变却越不像样。我就让你见识,什么是本朝上国的武术。喂,你,亲云上,是不是这么称呼的?叫什么?”

“若様、これ——”

“无妨。”

手下实在是看不过眼,又一次出声。男子却又制止他们,依然面带微笑。庄无生只觉得这是装模作样的充声势,“在下本家姓郑,名坤与。和名,古波藏亲云上坤与。”

“问你日本名了?”

他冷笑一声,总还是两边摇摆的墙头草,身为明国附庸,实际上和日本藕断丝连,小国就是这般模样,“郑坤与,嗯?我叫庄无生。”

“庄前辈。”

“你想看我们的正宗拳法,那好,我就来教你两招。”

说着,庄无生便迈步,朝前走去。虽然脑中依然醉意兴浓,但他的脚步,却还是很稳健。一边走,一边卷起两臂衣袖。

“前辈,您的左手……”

“无妨。”

对付这种不入流的拳法,自己着伤也无妨。

“那,刀……”

郑坤与指着他背后,随着步伐摇晃的,腰间佩刀。

“怎么,怕我用兵器?”轻蔑地笑,“孬种才那样做。”

“哪里,只是担心会影响动作。”

“没必要。”

庄无生不理他,靠近,走到他面前。

郑坤与也不再坚持,朝身边手下摆摆手,让他们放心退开。

围观的人,眼见现况如此场景,都向后又退去一两步,给他们让出更多的空间。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又在人群中响起。

你娘,真跟卖艺一样了。

庄无生听着身后的议论,内心想着,自己现在就是来砸场子的。

好。

砸场子很好,这种半吊子不砸一砸场,真就不知天高地厚。

小国寡民,学了我们本朝的功夫,拿去乱七八糟地改一改,就当是自己的东西了?我们明国没有自己的正宗武术?我们的正宗,不展示给他们看一看,他们就真不知道厉害。

琉球贵族,亲云上?琉球就是夹在日本和明国中间的一堆破岛,草都不长。投靠我国,靠着我国的人力财力,才勉强保身。自己的地位都不清楚,还起什么和名,说什么日语,和我们的敌人串通往来,真是欠揍。

今天就让在这,先把这姓郑的,古波藏亲云上坤与狠揍一顿。让他知道,他学的什么琉球武术,不过是正宗拳法的一点皮毛,还是被改得面目全非的,不伦不类的玩意,在本家面前,什么都不算。

先在琉球,打这琉球佬一顿解气。

往后到了日本,再去找那兔崽子算账。

叛徒,都是叛徒。

忘本的叛徒。

欠教训。

“你先手。”

在心里骂骂咧咧。庄无生在他面前站定,脸上带着冷笑,“出招吧。”

“是。”

对面,郑坤与点头,而后,像方才那样,摆出起手架势。

“我用一套山东古拳法,孙膑拳和你打。”

庄无生说着,也同样运起起手式。他酒醉还未完全消退,但面对对手时,脸上方才的轻浮已然不见,变得认真起来。双腿并合,小腿前后分立。双手五指摊开,一掌前伸,另一掌托天。弯腰半蹲,重心沉落,步态内收,两臂轻飘柔动,如长袖随风而舞,“四架三百六十手,攻防兼备,变化多端,可要小心着。”

郑坤与再次点头,脸上还是微笑。但锐利目光,却紧盯起对手。

互相对峙。

两路不同的拳法,一刚一柔的姿态。周边看热闹的观众见此二人对立,便知是比拼即将开始,纷纷又向后退开一两步,却又想离得近看得更真切,又往回挪动几分。

对峙。

出招,自然是郑坤与先手。

“刹啊——!”

同样一声喝叫发力,郑坤与迈步上前,步伐稳健,迅速,转眼便逼近。

出手一记掌刀,直直地推来。

庄无生后撤一步,双手舞动,动作当真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将这下轻轻拨开。

“哈——!”

郑坤与另一掌接踵而至。

再次,拨开,同时进步上前,反攻,手臂一振,如甩袖般挥出。

握拳,中指关节凸出,这是法门中的象鼻拳,专攻打穴。一击,看似轻飘,弯绕旁忽,实则暗运气力,打向面门。

“喝——!”

身势一沉,手臂一动,格挡,如铜墙铁壁一般,将攻势拦住。

当真是很快。庄无生心想,对方的双手来回,交替攻防,当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迅速。

动作自然还是僵硬,然而这所谓僵硬,其实不过是因迅捷造成的印象,在变招之间,短暂的停顿而已,反而说明了用力贯劲的收发自如。郑坤与的这一套拳术至刚至猛,出击快如刀枪,防守严似盾板,身姿稳重,并无任何破绽。

并不是什么不伦不类的外道野路,并不是什么拙劣的模仿。

是上乘的拳法。

庄无生的攻击被挡下,此时应当尽快收势,以免破绽被对方有机可乘。

手臂收回,脚步后撤。

“刹——!”

然而伴随着喊叫,郑坤与迅速地跟上脚步,下一击又来了。还是五指并拢,中指略略弯曲,中间三指并齐,如刀一般向前猛贯。动作快得,在眼前一闪而过,只留下残影。

回防不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掌刺向自己的咽喉。庄无生瞬间感觉脑海空白,是因为余醉干扰,还是确实,被这迅速,猛烈,准确的一击震慑住了。

身形一顿。

掌刀眼看就要抵上喉头。他甚至能够预感到,自己的咽喉会被这一击戳穿。

震惊。

愣神。

无力回天,等待落败结果。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庄无生仔细一看,发现还是和方才演练时一样。郑坤与的手掌,稳稳地停下,指尖,距离咽喉只有一寸。

对面,年轻的男子,被太阳晒得有些黝黑的脸庞上,显出一抹微笑。

“……”

他看着面前人的笑容,听见,背后传来的小声议论声。内心方才的震惊,已经消失。对方没有攻来,没有一击落下,结束战斗,这——

——这简直不可接受!

惊讶,恐惧,此时,已被愤怒取代。

“搞什么!”

庄无生的眉头皱起,方才无表情的面孔,此时已变得阴沉。他猛地挥手,打开郑坤与的手臂,同时一掌拍去,将对方推得后退一步,感觉像推上一堵墙。

愤怒愈加,周边的议论声,似乎也更加刺耳。

“玩我呢,啊?”

他连连后退,借谩骂掩盖内心的慌张与局促,“显摆什么,正当自己在卖艺?重新来一次!不要留手,王八蛋,不然我打死你!”

上乘拳法?收发自如?至刚至猛?毫无破绽?

妈的,我才不信。

不信我本朝明国的功夫,会比不上这偷师来的,外国的拳法!

我们没有自己的武术吗?

我们自己的武术,比不上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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