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科的教授得了肺癌?
“是啊, 就是元旦前查出来的。咳了有几个月了。一直不当回事儿。一场重感冒就不由得他遮着掩着了。”
“你的意思是他早知道自己是肺癌了?什么分型?不能手术吗?”
“小细胞肺癌。”
陈文强哑然。小细胞肺癌早期发现的还好, 局限在肺实质可以选择手术切除。但问题是大多数得了该肿瘤的人,都是以咳嗽、咳痰、肺炎等治疗一段时间, 等不见好转再考虑其它疾病就延误了诊断。
——谁好好的会把自己往得了肺癌那边考虑、进而去做CT检查呢?
“开始化疗了?”
“嗯。眼看着75岁了,能不能扛过第一次化疗加放疗的打击都不好说。”
“那岂不是这一年两年内的事儿了?”
“是啊。即便扛过了也不乐观。小细胞肺癌容易产生耐药, 对二线化疗药又不敏感。”舒文臣觉得挺沉重的。他与那老主任接触的不多, 年轻的时候就听说过侯教授, 哪怕白天弯腰挨pi斗了, 晚上照样挂了听诊器去查房。几十年下来,一直是极受同专业的同辈、后辈尊敬的老人,也是北方呼吸学科的泰山北斗。
“难怪这回医大派了祝教授过来会诊啊。他这是已经接了呼吸科的主任了。真是年青有为啊。我看他与关岚年龄差不多也相谈甚欢, 还以为他们是同学呢。”
祝教授与罗主任在恢复高考后同时读研究生,那年关主任才刚考上医大。
“关主任和我说他去医大进修的时候,是祝教授做他的带教老师。我跟你说起关岚的意思是这样考虑的:老傅过去分院做院长, 把这边的工作全交了;我和老费要把大部分的精力投到省院那个新规划里;你才做医疗院长,一个人忙着全院的医疗工作, 这又和我那时是不同的。
我那时有你回来做外科的大主任,全部的外科事务我都托付给你不用再操心半点儿。可现在内科医护人员和患者加起来, 比五年前省院的总量还要多。都要你一个人来应对,万一有了疏漏是极不妥当。”
陈文强这俩月的脾气上涨、耐心下降,舒文臣都看在眼里呢。他坚持只要陈文强还能扛得住, 自己就不伸手。事实证明陈文强在年底患者最多的时候, 仍然能够做得很出色。但要是有人能在内科帮下手, 他肩上的担子无疑就会轻松很多的。
陈文强赧然。他掏出烟盒想起这是ICU病房, 便把烟盒拿在手里摆弄却没有掏火柴。他摆弄了一会儿烟盒,盯着舒院长问:“你的意思呢?”
舒文臣就接着说道:“这个du鼠强中毒是突发事件,急诊处理得很好。说实在的,这几个患者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生命危险了。这周你我都盯在ICU,多数是为了要对上面有个交代,但实际上还是关岚在主持这里的工作。”
“嗯,你说的是。你想说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这俩月绕得脑袋都没空地儿了。”陈文强开口打断他,并提出自己的要求。
舒院长笑笑,这人在自己面前还是习惯性地不想动脑思考问题。于是他也就不再做铺垫了,直接把自己的目的告诉给陈文强。
“前几年我就有把关岚提为院长助理的考量,你认为他与你能合得来吗?”
能不能合得来?这可把陈文强问住了。他好像就没考虑过与人合不合得来的事儿。舒文臣见他陷入沉思也不打扰他,静静起抱肘站在他身边微笑着。他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信心,他相信自己能等到陈文强想清楚、想明白之后,做出的符合现状的决定。
因为——关岚要协助的工作对象不是自己,而是陈文强。
提关岚为院长助理的这事儿,舒院长曾经考虑过很久很久的。甚至在陈文强初初从南方回来、做外科大主任的时候,他就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还没等他在院务会上提出这事儿呢,就发生了费保德借机把陈文强“整”下去……
后来阴差阳错的,陈文强成了院长助理、进而成了医疗院长。而省院这些年的业绩,推着自己往上走的可能性,在逐年增加……
如今傅院长到了心向往之处;费院长也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后勤院长职位;人事变动下,提拔关岚做院长助理的考量,再度摆到了他的案头、反复地出现在他心头。
“那个小舒啊,咳咳,我对你也没什么好瞒着的,我这五十年就没想过与谁合得来、合不来的事儿。”
舒文臣失笑:“那是。从小到大你我做伴,你不需要想。那你在南方呢?”
“我就做我的外科大夫啊。”陈文强回答得很理所当然。他接着在舒院长质疑的眼神下接着说:“后来做神经外科的主任,我也是光管患者的治疗、干好工作就够了。那用想这么些。就是回来这些年,我不也都是一直在临床当大夫。其实要是没有上回的那事儿,我如果能一直做外科大主任,我觉得比做这个老什子什么医疗院长要好。这活太累心了。”
“可是你下不去了。”舒文臣感喟。
“是啊。”相关的事情俩人讨论过了。这回的话又说到这里了,陈文强突然下定决心道:“既然你看好关岚了,我选择听你的。反正他是呼吸内科的主任,即便你最后要回到心内科做主任,他也为难不到你那儿。你护了我五十年,我还护不到你退休吗?你放心,我肯定会与他合得来的。”
舒文臣笑笑,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这就是与自己肝胆相照、待自己始终赤忱如一的陈文强。自己对他的每一分好,他安然领受;自己需要帮助时,他义无反顾……
手足之情升华为知己之义、化为后背可托的依靠,世间情可更有甚与此乎?
李敏仍在同一时段来到ICU。她按响门铃叫开门,先换好帽子、口罩,然后换了无菌袍、拖鞋进去,却没有注意到在暗影里看到她进去的舒院长和陈文强。
今晚在ICU的人就少了。随着患者病情的好转,省城各大医院抽调来的专家,都陆续回去了。祝博士却还是在每天的下午准时到省院的ICU来。
“祝老师。关主任。”李敏到了护士站那儿,看到坐在那儿下医嘱的祝博士、关主任赶紧开口问好。
“师妹来啦。都说了不要叫什么主任的,叫师兄。”
李敏笑笑点头,乖顺地叫人:“关师兄。”
患者好转,祝博士也有了心情聊天。
“小李,我听关岚说你在神经外科干得挺不错的啊。这都晋了主治医了,可以啊。”
李敏略略羞涩地笑笑,往上推推眼镜说:“我都是按着你教导的做呢。工作日记是天天记的,专门做了分类、追踪。病房里的每一个患者,基本能做到了如指掌吧。也努力做到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可就是很忙,一直没空儿回去医大看看你。”
祝博士见李敏这么说,知道她按着自己的教导做了,笑得越发可亲了。他点点头鼓励李敏道:“好好努力,你关师兄很看好你的。”
关主任在一边笑着附和,把手里的病历递给李敏。
“我这小师妹是省院最用功的年轻人。比我还提前晋中级呢。”
李敏对他这话不置可否,笑着接过病历开始翻看摘抄,一会儿就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她在ICU盘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把最重的那个患者的病情都掌握了,才与认真巡视患者的祝博士点点头,悄悄离开了ICU。
等李敏离开了,祝博士见患者没什么事儿,就与关岚开始聊天。
“小李的悟性不错、韧性也好。我记得她是89年刚上临床就到呼吸内科实习的。这些年我带了百八十的本科生了,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在实习之初就能按照我的要求做到实处。”
“是吗?也是去查发热的文献?”关岚配合地问。
“是啊。和当初给你的考题是一样的。但她做得比你好。”祝博士笑起来。
“比我还好?”关主任不相信地瞪眼。
“嗯。她把图书馆所有的发热相关文献都找了出来,中文的、英文的。”祝博士手指点着病历夹说:“抄录的索引文字比这还厚。完全按照正规要求的资料索引摘抄的。她还跟同学借了十几张图书卡,抱着一纸盒箱子的书到我办公室,告诉我这些是她筛选出来的、与出疹相关的发热文献,相关的章节处都夹了便签。
还问我需要看哪一本。”
祝博士说着笑起来:“我给研究生开题,有的研究生查文献都没小李这么认真。你别不信,她抄录的索引还在我办公室那呢,你哪天去我办公室看看。到时候你可别觉得自己丢脸啊。”
关主任立即说:“我没有不信。就是她用了多长时间?”
祝博士想了想说:“差不多接近两周吧。”
“那可比我用的时间久太多了啊。”关主任开玩笑道:“她不如我。”
祝博士莞尔:“你交上来的只有中文的。小李查到的英文资料比中文要多,nearly double 。我当时就跟侯教授说小李这认真劲儿,将来做哪科都能做好。后来侯教授还问起过她的毕业分配呢。我前几天在你们省院见到她,我还真挺遗憾她没在呼吸内科的。”
关岚笑笑。医大安排实习呼吸内科的时间是五周,能让实习的带教老师至今记得、尤其是祝博士这样的人记得,可见那第一次的考核是入了祝博士的眼了。因为李敏可不像自己,是跟着祝博士进修学习一年的。
“那你怎么没留她在医大啊?”关岚略微有点儿好奇。“听说李敏的成绩也挺不错的啊。”
“我那时不是呼吸科的主任,没权利啊。”祝博士玩笑般地回答。然后轻咳了一下接着说:“主要是她想做妇产科大夫,不然我还真就去找校长留她了。当然也有侯教授认为她不适合医大氛围的原因。
你也知道医大派系争斗激烈、人事冗杂、条条框框的限制太多,层层压制下会让她这样性格的人失去活力。你看她在你们这儿不是挺好的。”
“嗯,是不错。她晋完主治医,在神经外科算是立足了。医大跟她一起分来的、比她早一年毕业的,还有没定科的呢。”
“那和个人努力、际遇都有关。当初和我在一个青年点的,有我这样推荐上大学的,也有出工不出力,混到最后清点回城的。那些人里现在有做工人的、有蹬三轮车送货的,也有下岗在家等米下锅的。就是后来和我一起读大学的同学,也有不少考试后被发配到基层医院去的。”
关主任点头。他是祝博士和同时代的下乡青年,祝博士说的这些,他的同青年点伙伴也都有。
祝博士说着话站起来,对关主任说:“这些患者也都没什么事儿了,明天我就不来了。有什么意外情况,你再往我办公室或者是家里打电话。”
“好。你等我给车库打个电话,让人送你回去。”
关主任打完电话,跟ICU的值班大夫交代了一句,陪着祝博士离开内科中心大楼。路上他笑着问道:“祝老师,你今晚过来就是为了跟小师妹说这几句话吧?”
“嗯。你别嫉妒啊。你可比她大多了。”摘了帽子口罩的祝博士,戴着全黑框的眼镜,越发显得白白胖胖的脸庞如满月般皎洁。
“是是。她比我家孩子也没打几岁。”关主任开玩笑道:“她要是分到呼吸内科归我带,她就管我叫老师了。如今是小师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