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杰觉得自己把事情办完了,他却不知道就在半小时前, 向主任已经来干诊探视过了。说的内容与他一致, 只不过回去取钥匙的人换了。
赵主任很客气地把张正杰送到电梯口。这让张正杰受宠若惊。若是自己老爹还活着, 自己担得起赵主任这样的款待。但自己目前在省院岌岌可危的地位,说起来和王大志也没差多少——真的是一直在担心,怕哪天被打发去分院了。
即便占着主任的位置也不牢靠, 普外科和骨科的大夫,省院储备的人才多了去了。
未来五年更是会翻番的。
离了干诊, 张正杰转而走楼梯。他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几口, 慢慢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下着。每一个台阶,他都要等另一只脚下来了,再往下迈步。
他走得非常慢, 宛如一个三岁的幼童下楼,他更多的心思用在思考凌晨的事情上。
忙乎了一夜, 现在陷入了这样尴尬的、被猜忌的境地, 怪谁?
怪王大夫?他不通知自己, 自己就不会来参加手术。
可这样的想法简直太没有道理了。
若不是自己好奇心太盛、企图心太强, 一直在脊柱外科和手外科之间摇摆不定、犹豫不决,适逢可以拓宽眼界的机会……王大夫就是给自己打电话了, 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是自己早有自知之明。在脊柱外科方面争不过向泰和,在普通骨科方面也没有什么拿手之处,于是就想走个偏门——
骨科的住院总和李敏, 他俩在三十那晚的、那例成功的断指再植手术, 让自己摇摆不定的心偏向了手外科、偏向了断指再植。自己怎么也比他俩在骨科浸润的年头长, 对骨科解剖掌握的比他俩强(实际经验)
自己所缺的是看一次断指再植的全过程……
唉!说来说去该怪的就是自己想要的太多了。
若是甘于做一个普通的骨科大夫,也就没有这些事情了。
贪心招祸了。
张正杰猛吸了一口剩余的那少半支香烟,然后把手里的烟蒂,奋力向楼梯半开的气窗丢去,眼看着烟蒂就要飞出去了,却碰到了窗框向下掉落了。他紧走几步去到烟蒂落下的地方往下看,层层的楼梯与墙壁的间隔夹空,给人以深不见底的感觉。
那烟蒂是落到了一楼?还是地下那半层?抑或是碰来撞去的,留在半截腰的哪层楼梯上了?
张正杰痴痴地站在那儿往下看烟蒂,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自己今天凌晨不陪着向主任送患者去ICU,那么自己就会和梁主任、王主任等人一起离开手术室,就不会陷入这麻烦中。
自己有必要陪向主任去IGU吗?没有。
那自己为什么要把身段放得那么低呢?
这不是自己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啊!
自己离开骨科,挣脱了向泰和的桎梏和掌握,凭已知的向主任那人的秉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怎么会容忍自己脱离了他、而高升到与他平起平坐、给骨科其他人做榜样?
自己清楚知道那不过是创伤外科有陈文强、老李、老梁挡在前面,他插手不得罢了。
昨天昏头了。直接去找梁主任,梁主任会不给自己上台的机会?五五之数的。
唉!
张正杰后悔得在自己头上使劲地敲了一下子。贪心贾祸,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陈文强早答应了自己立骨二科,自己作死偏要惦记无人可替代得了的手外科;偏作死地只看到眼前的好处,便往向主任跟前凑;明知道陈文强倒出来手会收拾他、会替老李报排挤之仇,自己什么都明白,怎么就作死地往前凑呢?
赵主任回去病房便向舒院长汇报张正杰所言。
舒文臣笑得不带丁点儿的温度:“我还不知道张正杰什么时候和向泰和的关系有这么好了。居然到了要一起来医院参加急诊手术、还要一起送病人去ICU、再一起离开手术室的程度了。”
“是啊。别说你,我也奇怪呢。老费前几年把张正杰从骨科提□□,就是因为他俩人处得水火不相容的。”赵主任坦诚自己的想法。
“那时候张正杰还能借到父辈余荫、所以他敢跟向泰和掰腕子。”舒文臣一针见血,不给张正杰留面子。“现在他是借不到任何力量了,所以他想卑躬屈膝媾和了?然后俩人一起对付小强啦?想得可真美!”
赵主任咧咧嘴,看着舒院长用蔑视的口吻说话,他不敢为张正杰再说情。
都看舒文臣这人脾气好,只有与他相知甚深的不多人才知道,他那时睥睨众生,没把凡人放在眼里。
任何事情,只要不涉及陈文强,你就是指着他鼻子骂(这个是假设),他都不带变脸的。他就是能温和地笑看放肆的人,直看到放肆者觉得亵渎了眼前人、自惭形秽地败走,或者是闻讯赶来的陈文强开始动手。
可事情一旦涉及了陈文强,那他恨不能立即武装到牙齿,是那种一口咬下来一块肉、都觉得不解恨的报复法。四十多年前在初小读书就是那般。
这“孪生”的兄弟俩,打架从来是一起上的。问题是文的也能打、武的脑子也好使,闹到先生那里去,就没人能在他俩跟前占到便宜、讨到好。
有理也会变成没理,没理的更说不过他俩了。
等到高小以后了,赵主任才知道他俩不是孪生子,舒文臣(陈文舒)是寄养在陈文强家里的。他也是借着舒文臣不在省城的那几年,与陈文强处得关系不错(填补了舒文臣不在、给陈文强补漏的位置),才没被舒文臣列到友好的名单里。
及至到了大学以后的岁月里,无论陈文强闯了什么祸,舒文臣都无怨无悔地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几十年了,陈文强吃了这么一个大亏,舒文臣能束手不报复,割下脑袋他都不敢信。所以赵主任现在就想看舒文臣会怎么收拾那俩了。
梁主任回家美美地睡了一上午,直到他老闺女和小金一起回来吃午饭,才被老伴儿叫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小两口就把陈文强冻得昏迷不醒的事儿说了。把梁主任老伴儿听得直咂舌,连说不敢相信:“这一定是谣言。”
“妈——你不信就给尹阿姨打电话,你看她是在家还是在干诊你问尹阿姨就知道了。”
小金也连连点头,证明梁慧说的不是假话。
梁主任老伴儿顷刻间就变脸,正色地叮嘱女儿和女婿:“你们俩别跟着瞎掺和啊。小金啊,你还在骨科上班,你们向主任的性子你知道,你千万不要跟着掺和这事儿。
我跟你说,万一院里传得太难听了,他会揪住你、去找你爸洗涮他自己,到时候他会逼着你爸在全院大会上对质:你爸有没有看到他开气窗!整件事是你在诋毁他!是你们翁婿俩联手败坏他名声。”
“不管你们父子俩是否承认,他在全员大会问了那头一句,他就把水搅混了,他自己就脱身出来了。
大冬天发烧感冒多常见的事儿,是不是?”
“那全院舆论接着就会变成、会变成是不是你爸指使手术室护士长造谣了!”
梁慧被亲妈说傻了:“不会吧?”
小金也被丈母娘说呆了:“还能这么做?”
“这周不开全院大会,月底前也肯定会开的。表彰春节期间工作表现突出的医护人员。年年都会有这么一次大会。到时候,别说他抢话筒,他就是站在人群中吆喝那么一嗓子,也就有足够的效果了。
一旦到那时,手术室护士长因为和你爸爸关系好,她是百口莫辩的。我和你们说,这事儿他是绝对能干得出来的。小金,为你们父子俩好,你别掺和啊。”
小金被丈母娘这连串的话吓得脸都变白了。他赶紧表态:“妈,我明白。我平时在科里就什么话也不说的。我怕你在家、我爸下夜班休息,你俩都不知道陈院长生病的事儿。”
梁慧就说:“张主任有没有参与我不知道,但是向主任是肯定跑不掉的。爸、妈,你看他当初都能那么对待小金,就说明这个人人品不怎么地。如今大冬天开气窗把人冻病的事儿,他绝对能干出来的。
爸,我问明白了,是手术室护士蒋丽蓉去关的窗户。说不是他干的,打死我也不相信的。”
梁主任听娘仨说了一顿中午饭,此时他吃完饭、撂下饭碗,才轻咳了一声说话。
“咱们父子、母女、夫妻在家怎么说都可以,出去了听着就好。小慧,你记住你妈妈刚才说的那些话。那不是无的放矢。你别给小金惹祸。你在财务那边别往前凑合,就是帮助你老爹我了。”
“嗯嗯。”梁慧猛点头。对自己老爹,她是过了逆反就变得越来越信服了。
“老向那人揪不着小金,也可能去财务科揪你的。最后找你爸爸‘算账’谋脱身,这是他最可能采用的套路。我和你爸认识他快三十年了。不会看错他的。”
梁慧点头如小鸡叼米:“爸,妈,你们放心,我今儿个下午上班就一直戴口罩,我跟谁也不说话,我绝不掺和。”
梁主任笑笑说:“戴口罩上班倒没必要,你不跟着别人说就是的了。那个,老盛啊,我去干诊看看老陈,可能下午就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