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开始了。
经过一天的休息, 元气基本恢复的医护人员,准时地出现在护士办公室里参加早会。平时显得有些空旷的办公室, 此时挤得满满的。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夜班护士的、冗长的交班了。
当石主任宣布散会, 管床的大夫们立即开始行动起来,胸外科这面今天是有手术的, 潘志和住院总小郑小声商量谁带患者去手术室;杨大夫和小黄跟护士长吕青交代一声,俩人去ICU接人;陈文强则招呼神经外科所属的李敏等人——查房去。
片刻的功夫,十二楼的护士办公室里, 就只剩下几个人了。护士长吕青就对要离开的石主任说:“石主任,你今天有没有要出院的啊?再没出院的, 我要把病床摆回那几个大房间里去了。”
“今天没有,过几天的吧。等下了手术,我再看看。”石主任见吕青要长篇大论的模样,马上先竖起白旗交代了这么一句,堵住护士长要脱口而出的唠叨。唉,谁让自己学陈文强, 因为患者不足60人,就把部分病床收起来了呢。
吕青见石主任服软,笑笑饶过了他。
陈文强带着李敏等人把十一楼巡查了一遍,然后对李敏说:“这俩烧伤的, 今天下午可以植皮, 你马上就安排一下。”
“好。”李敏点头答应了。原计划下午补休半天, 没可能了。
“别的患者按着诊疗计划来就可以了。我去院办开会, 有事儿你给我打电话。”
“是。”
陈文强到了院办那层楼, 就直接去舒院长的办公室。他敲敲门,等里面传来“请进”的回答后,才推门进去。见舒院长和院办章主任俩人,正言笑晏晏地坐在沙发上说话呢。
“老陈来了。坐。”
“陈院长。”章主任站起来打招呼。
“你坐着好了。在说什么呢?”陈文强自坐到舒院长的对面。
“我们在说普外死的那个肝癌患者。”章主任见舒院长没回答的意思,就自己汇报。
“噢?有什么新说法了?我记得那事儿交给医务处秦处长了。”陈文强的语气很平淡。舒院长的表情云淡风轻,反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虞老章说的不对老陈胃口再吵起来。
“是是。上周末老秦把我拉了过去,让我找梁主任谈话。因为,因为那个麻醉意外我参与处理了,他想让我……”章主任眼神游弋,不敢与陈文强对视。
舒院长催促他:“你说嘛,老陈也不是外人的。”有什么疙瘩当面解开了好。
章主任咬咬牙说:“他想让我劝说梁主任给患者家属两万块私了。比照去年十一楼死的那个阑尾炎的小孩处理。我找普外的梁主任谈话,他说两块钱的赔偿他也不会出。还威胁我要告我和患者家属合谋败坏他名誉。”
章主任委屈极了。“我这都是为省院着想。患者告到法院去,能有咱们省院的好吗?打官司是好说不好听的事儿啊,谁好好的会被人告到法院的。”
“那老舒,你的意思呢?”陈文强不想和这个“章憨憨”说话。谢逊促狭了点儿,但这么称呼他一点儿也没错。这么息事宁人的处理做法,实际是纵容了某些不正的风气。老梁没说他与患者家属合谋“诈骗”已经不错了。
瞧他那个委屈样,好像就他自己最爱惜省院的名声似的。
舒院长未语先笑:“我才劝老章不用着急。这是医务处的工作。我相信秦处长能处理好的。老章,你院办的事情也蛮多的,你就不用去帮他了。”
陈文强点头,很赞同舒院长的意见。诚恳无比地说:“是啊,章主任,你放下院办的工作去帮秦处长,他的工资可不分给你。我记得这事儿不是还有急诊科的向主任也搅合进去了嘛,让他俩去管,你别理会这事儿了。”
陈文强不仅顺着舒院长的意思说话,而且他那诚恳的态度,配上平淡无奇的模样,莫名地就让章主任觉得他更值得信赖。
章主任因被陈文强这样的态度感动,又见省院的俩大巨头都不赞成自己去帮秦处长,便借坡下驴了——躲开那棘手之事儿。
他笑眯了眼睛说:“那我这就给老秦打电话,我这面事儿多,没法帮他处理普外的事情。那个舒院长、陈院长,一会儿九点半开院务会,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这周的院务会轮到章主任主持。
“好,那你回去忙。”
“小强,有什么好事儿啊,你笑得这么开心。”舒院长起身给陈文强倒了一杯热水。
陈文强站起来,半弓着身体接了水杯,落座后笑着说:“我本来想问问这个章憨憨,为什么要搅合进肝癌那事儿的处理里,见你刚才那么打发他,我觉得我跟他计较,我就是一个陈憨憨。”
舒院长被陈文强说得笑起来,眼尾的纹路里都藏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你到底想明白了。章主任是个实心眼的人,他是一心一意地想着咱们省院好,想着省院能够再上一个台阶。他或许不够灵活,但是你可以放心地用他按着规章制度办事儿。你说是不是?”
“是。这一年多里,咱们省院职工迟到早退的人都少了。”陈文强会心一笑。
舒院长也笑。
他接着说道:“我看他那督促每科写论文的考核就很不错。这三级甲等评定,不是一次过关就再不重审的,咱们省院需要他这样认真的人。当然了,也更离不开秦处长那样灵活的医务处长。”
陈文强对舒院长这样用人,满眼都是钦佩的小星星。舒院长心里满足,嘴上仍笑着说:“你都摸到用人的门道了。假以时日,你这种做什么都要努力做到最好的人,一定会比我更强的。”
舒院长这话说得陈文强心生欢喜,但他还是谦虚地说:“在用人这方面,我跟你比差了十年呢。我可没信心能赶上你,只要别被你拉得太远了就好。”
俩人互相捧着说了几句,陈文强问起舒院长预备从医大要多少人来。舒院长认真地答道:“我应了省城医学院的校长和学生处长今天晚上吃饭,你和我一起去。”
“什么事儿?”
“他们应该也是想往我们这儿多送几个毕业生。”
“但咱们不是定了临床不进大专生吗?”
“那是咱们自己定的,他们可不知道。省城医学院的老校长与你我有旧,他要送的毕业生,估计是今年本科毕业的那批学生。”
陈文强就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在舒院长不赞成的表情里,讪讪地捧住水杯堵嘴,但到底意难平,不肯让心里的想法憋得自己难受。
“医学本科普遍都是五年制,打头的北医那几家更是六年制,他们闹出来这个四年制的本科,算他NN的怎么回事儿?”陈文强愤愤:“想到他们的本科与医大毕业的本科生,居然要领同样的工资,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工作了。
同工同酬。难道我们省院要同酬不同工吗?”
“你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不行别的本科生轮转是一年,他们就是两年。你要是觉得他们基础课有欠缺,那就在轮转的时候,多考几次。你看上回的讲师考试,咱们省院的专科理论水平是不是提高了一大截?”
“是,你活的一手道理,若是这样,若是这样的话,我就在今年新人上班前考试。内外妇儿的综合卷,说是摸底也好,说是下马威也好,总归要让新分来毕业生知道厉害。” 陈文强搁下茶杯说。
“随你安排。临床医疗工作归你负责,你忙不过来就吩咐关岚帮你。总体要求是安全,别说责任事故,技术事故也不出,你就完成一半的工作任务了。”
“我明白。”
“明白就好。往后别遇事儿就着急,给爸知道要罚你写大字的。”舒院长不赞成陈文强发脾气。
陈文强讪讪一笑,五十多岁的人了,被舒院长教育了一句也不见恼。他捧起水杯,把大半杯的热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了。
舒院长等他喝完水才说:“走了,咱们先去会议室。”
ICU里正在抢救。抢救的患者就是杨大夫的那个肾肿瘤切除术后的。抢救的原因,说起来都令医护人员和家属啼笑皆非。
因为患者得知自己可以从ICU回去普通病房,那从麻醉中清醒过来、就时刻盼望的地方——他激动了,就发生心肌梗塞了。
杨大夫打发小黄陪患者家属出去。“别在这儿耽误人家抢救。”
家属一步三回头地被小黄拽出去了。
“黄大夫,我爸没事儿吧?”患者的几个儿女围住了黄大夫。
“我跟你们家大哥出来的时候,ICU的主任在主持抢救呢。他是我们省院内科最厉害的人了。”
“我爸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们不是说今天回你们科里吗?”
小黄叹气,示意患者的长子说话。
“都别吵吵,听我说。我刚才是跟着杨大夫和黄大夫一起进去的。爸是好好的。我跟他说杨大夫在办手续,签完字就可以推他回病房了,爸他马上就激动了,然后他床头的那些警报就开始响了。过来好几个大夫和护士,说我爸心梗。”
小黄见患者长子把事情说明白,就对围着自己的家属说:“我进去看看,等会儿出来告诉你们。”
“好好,黄大夫,拜托你了。”
杨大夫站在患者的床位,看着洪主任指挥护士用药……站了小半个钟了,洪主任回头对他说:“患者今天不能回去你们科。或者留在这儿,或者转去循环内科的CCU。”
杨大夫立即说:“留在你们这儿吧。他在ICU住了几天,你们熟悉他的身体情况。”
“那就留下吧。到时候你们科来换药。”
“好。”杨大夫看患者平稳了,就说:“你先在这儿过渡一下,如果没事儿了,我明天再来接你。”
带着氧气面罩的患者,费力地给杨大夫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口型表达出“谢谢”。杨大夫又向洪主任说了些客气话,转身看到站在自己几步远的小黄。
他朝小黄招手,说:“走吧,回科里了。”
他们俩一出ICU,就被等候的患者子女围住。
“杨大夫,我爸……”
七嘴八舌一起说话,吵得杨大夫脑袋大。
“你们听我说。”杨大夫举起双手,双掌向下压。“患者暂时是没事儿了。但是他有十年的冠心病史,二十年的高血压病史。我跟他说如果没事儿,明天再来接他。但是你们心里要有个底,就是明天把他接出来了,也是送去内科的CCU病房。”
见患者家属不理解CCU病房的意思,杨大夫只好进一步解释道:“CCU病房的意思是心内科重症监护室。只收一些心脏病比较重的患者,比如心肌梗死、重度冠心病的。里面有专门的护士负责。跟ICU比较起来,那里患者的病情相对轻一些,没达到需要气管插管的地步。”
“哪个好?”
“我刚才跟ICU 的科主任说了,你爸爸在ICU住了几天了,他的身体情况这边的大夫更了解,所以暂时先放在这面。等他彻底平稳了了,再转去内科。这中间外科术后的伤口换药等,我和小黄会跟踪的。”
家属听明白后,再怎么担心还在ICU的父亲,也还是对俩人谢了又谢,送他俩进了电梯。
杨大夫与正要出电梯的王大夫走个正着。
“你怎么过来?”杨大夫开口问。“有患者在ICU?”
“是啊。”王大夫拉住杨大夫说:“你不着急吧?”
“我今早的医嘱还没改呢,你一会儿去科里找我呗。”
“好。”王大夫松手,让杨大夫进了电梯。
吕青见杨大夫和小黄俩人空两爪回科,就问道:“患者呢?”
小黄就把ICU 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听得办公室里的护士都感慨:这人太没福气了。本可以回十二楼住一周就可以出院的,这回得去心内科住院,还不知道能不能出院呢。
护士长马上立眉呵斥了几句:“什么叫还能不能出院。不会说话就别说。”但她跟着问:“平车呢?你俩没把患者接回来,把平车弄哪儿去了?”
小黄不好意思:“忘了。我这就回去取。”
“丢了从你俩奖金里扣钱。”护士长朝小黄的背影喊了一句。“一科就两台平车,赶上手术日都不够用呢,你们还能给我丢一辆。”
正从病历车上抽病历夹子的杨大夫,停下手、直起腰,说道:“吕青,你别吓唬咱们小门小户的穷人。一科两台车,都在平车上用红油漆写了12楼。除非哪个拖走平车再不拿出来用,不然想找回来还是不难的。”
“所以你们丢三拉四的还有理了,是不?”
杨大夫只晃晃脑袋,不与护士长争辩,抱着一叠病历进去里间的办公室了。他心里想法要是说给护士长知道,怕会立即上来挠他了。
因为他心里想着,这吕青十年前看着也是个好姑娘,怎么才当了半年多的护士长,就往泼妇发展了呢。刚才这说话的不讲理模样,活像十年前的严小芬,不遑多让啊。
护士长不会读心术,见杨大夫摇头,就认为他说的是他俩没道理。便又嘟囔他几句:“把科里的东西不当东西,要是你自己家的,肯定不会这么丢三拉四的。”
走去里间办公室的杨大夫,一年多前还日日浸润在前妻严小芬的高声哭闹叫骂“培训”中,十年如一日的“训练”,早令他锻炼出铜墙铁壁般的心理素质。对护士长吕青这样的“毛毛雨”似的嘟囔,他立即摆出了泰山崩于眼前也无动于衷的、看家的充耳不闻之本事。
吕青见杨大夫“认怂”了,也就不再追着他念叨了。她跟责任班护士小吴交代了一声:“我去十一楼了。”
实习护士在护士长背影消失后,神神秘秘地凑近小吴说:“吴老师,护士长好吓人啊。”
小吴点头:“害怕就把自己的活儿干好。去,赶紧在黑板上把护士长的去向添上。”
“是。”
实习护士走到小黑板前面,先把杨大夫黄大夫→ICU的杨大夫擦掉,然后在下一行写上护士长→11楼 10:10Am。都写好之后,回来跟小吴说:“吴老师,我看内科他们就没有这么要求。”
“一科一个规定。比如内科现在要找神经外科会诊,我就可以打电话去11楼主任办公室找李大夫。要找陈院长知道人在院办。没有这个去向交代,找不到人,耽误事儿了算谁的。”
“吴老师,怎么你们都管李主任叫李大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