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踩着下班的铃声脱了白大衣。今天这个食管癌的手术难度很大, 但他给石主任做配合, 还是顺利地把手术完成了。
如果还是在家乡的那个市级医院,这种难度的手术是轮不到他做一助的。最可能是科主任联合医务科出面, 去请医大的胸外科教授来主刀。
然后, 主任理所当然地占了一助的位置。
二助嘛,可能是副主任、也可能是紧跟主任的资深主治医师。
至于他——为了照顾他术后管理患者方便, 会让他上台做三助。
这就是基层遇到难度偏大手术的处理方式。又因为那家市级医院是医大的教学医院,甚至一些不太难的手术, 只要患者家属提出要请医大的教授、只要家属给够“飞刀钱”, 就能请来医大的任何一个教授。
那种日子,潘志看主任, 就能看到自己的五十岁以后。所以, 在胸外科石主任包揽了所有手术术者的情况下, 哪怕是千年给石主任做一助, 潘志也非常开心。能学到东西, 能被“破格提起来”使用, 只有在这发展得太快、而人手不足的省院, 自己才能有这样的机会。
电梯层层停, 终于到了12楼。但已经没多少位置了, 可潘志还是跟在石主任的身后挤进了电梯。下班时间的电梯就是这样。他归心似箭,从早上7点20分出门, 在现在离家已经超过十个小时了。
电梯里挤满了人, 不等在12楼等电梯的人全进去, 就提示满员了。潘志仗着个子高, 扫视一圈就发现,居然有一些人是低楼层的。那他们是坐到顶楼再下去的吧。
这让潘志觉得不可理解,大热天的,挤在电梯里舒服吗?
走楼梯下去不可以吗?
自己要是在7楼以下,自己是宁愿爬楼梯的。
出了十七层住院大楼,潘志的身前身后全都是医院的下班同志。潘志因为术后患者送去ICU,心里没有负担,脚步就轻快。但他不想超越别人,引来异样目光,就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移动。
到了自家的单元口,他还站了一小下,让石主任等人先上楼。免得自己开门要进屋的时候,上楼的人还要在自己身后等。
那些资历比潘志深、年龄比潘志老的副教授们,也不与潘志谦让,他们立即往楼里先走了。潘志是最后一个进楼的。他刚进去两步,就听到已经转到一层半以上的某个副主任医师在说:“要是咱们这宿舍楼也有电梯就好了。”
潘志哂笑,幸好当初扛住了没换楼层,不然自家现在得住到7楼去。他再想迈步往里走,他家楼下的周大夫抱着小的、牵着大的,走过来喊住他。
“小潘。”
潘志只好停下来,退出单元口让王大夫先走,回头与周大夫打招呼:“老周。”
俩人看起来年龄相仿,这样称呼外人可能不理解。但因为周大夫比潘志早毕业一年,又大了几个月,潘志这样称呼他是尊敬他。而他在潘志面前,他不仅是早毕业,他的临床经验也比潘志丰富。潘志初到普外那半年,周大夫或多或少伸手帮过潘志几次,所以他是担得起这个“老”字的。
资格秩序由此就这么建立起来了。
“你家来了亲戚。中午蛮热闹的。你睡没睡午觉啊?”周大夫放下孩子笑呵呵地问。
虽然周大夫说的婉转,但潘志也听出来是自家客人影响人家午休了。他赶忙道歉:“不好意思啊,老周,影响你家午休了。我上午有个食管癌手术,中午下台晚,就没有回家。不知道来了客人。”
“没事儿。小孩子吵吵闹闹,跑来跑去的也都是正常事儿。反正我下午没手术,也不是非睡觉不可。今天晚上早点儿睡,不耽误明天的手术,也就没什么了。”周大夫说得非常大量。但这也是暗示潘志,中午闹了也就算啦,晚上让我好好睡觉。潜台词是还好我下午没手术,睡不睡没关系,但我明天有手术的,今晚你可不能耽误我休息。
“是啊是啊。你说的是。我也累了大半天了,咱们晚上都早点儿睡。”潘志明白周大夫的意思,连忙顺着周大夫的话做承诺。
俩人就站在单元口聊了几句。远远看到李敏和罗主任慢悠悠地过来了。李敏比潘志晚了一趟电梯,他们在单元口聊天的这么会儿功夫,李敏就跟上来了。
周大夫开玩笑般地转移话题:“咱倆赶紧上楼。省院最厉害的俩主任来了。”
潘志接着他的话问:“这是怎么说?”
“我媳妇她们评的啊。罗主任镇住了芬姐,解救了全院女职工。李主任在脑外能开颅,,比谢逊更早晋主治医。一文一武一内一外,可不就是省院的最厉害的俩主任。”
周大夫顾及潘志媳妇跟李敏好,只挑着能说的说一点,没全部告诉潘志。潘志理解地笑笑也不深问。省院那些闲得没事儿干的人,嘴里要不编点儿花样,她们没法打发时间的。
周大夫的现任媳妇原是骨科的倒班护士。与周大夫结婚、生孩子后,护理部调整她的工作,把她调到骨科长白班的岗位——处置室。据说是护理部廖主任收了周大夫的重礼,硬压着骨科护士长点头的。
因为那位置一般都是给快退休的老护士的。
潘志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外科大夫的媳妇里,只要是做护士工作的,生完孩子都是长白班;倒班的女大夫们,愿意换去长白班的二线科室,院里也都是绿灯。那是院里因为外科大夫的工作性质,为了让他们不会因为要照顾年幼孩子而影响上手术台,特别做的安排。
但那些女大夫们,基本是没人愿意换到二线的工作岗位。
潘志不答这蕴含是非的话茬,转而问周大夫:“怎么你一个人接孩子?”
“钟点工说她今天来不了。我媳妇买菜去了。”
潘志伸手:“我帮你抱一会儿吧。”
“好啊,谢谢。”周大夫把抱了一路的女儿交给潘志。
三岁多的孩子,虽然不重,但大热天的,一个人走路快一点儿都要冒汗,就更甭提他这个从幼儿园把孩子抱到楼下的人了,他早的就是一身汗了。
潘志抱着孩子在前面走,周大夫落后了几步,他跟罗主任和李敏打招呼后,才拉着儿子上楼。他边走边对跟在自己身后的李敏说:“李主任,我今天下班前收了一个直肠癌的,你明天有空儿帮忙做个肛诊呗。”
“行啊。我明天上午有手术。下了手术过去,你开会诊单好了。”
“好。”
“我带了实习生的。”李敏提醒周大夫。
“那可能不行。那女的踮踮脚够去干诊住的。但她觉得在干诊住院,有事儿等我们从普外这边跑过去会耽误了,才住到普外的。”
“那就算了。”李敏也不勉强。
周大夫到家,潘志把他闺女放在家门口,自己往上走了几层给周大夫让开开门的地方。周大夫没有先开门,却拉着孩子对李敏说:“李主任,你先上楼。”
李敏笑着谢过,便往三楼去。潘志人高腿长,李敏还有半层呢,他就在掏钥匙开门了。
喧嚣声一下子从屋里扑向潘志。
别说潘志了,就是在楼梯半中的李敏都愣住了。
李敏扶住栏杆问潘志:“咱倆走错楼层了?”
潘志回头看电箱边上大写的“三”字,又后退一步看看门楣上的“302”,低声回答李敏:“没错啊。”
“那你家来了什么人?这可比楼上那俩孩子还能闹腾了。”
“我中午才下台,没回家吃饭。彩虹儿也没给我打电话的。才周大夫还说影响他睡午觉了。”潘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敏上完最后几个台阶,伸手掏钥匙开门。不想她家的门一下子从李敏打开了,是严虹抱着潘宝宝开的门。
李敏很惊讶:“你怎么在我家?彩虹儿。”
刚推开自家里层木门的潘志也愣住了,他回头:“彩虹儿?宝宝?”
“潘志,你先回家洗澡换衣服。敏敏你进来。关门。”严虹伸手拉李敏,李敏赶紧进屋。
“你快别拉我,你抱好孩子。”李敏顺着严虹的意思关上门,阻断了潘志的视线
“嗯。” 严虹缩手去抱儿子。他家这小子越长越肥壮,似乎有要抢走吴双的乳名为己用的架势。
李敏进门把书包放鞋柜上,钥匙塞进书包里放好,换了鞋子跟随严虹坐到大桌子边上。小芳给她端了一杯温水过来。
“敏姨,你现在要洗澡吗?”
“洗。我今天出了好几身汗,人都要馊了。书包里有换下来的衣服,一会儿你一起洗。”李敏喝了大半杯水问严虹:“是潘志家的?”
“是啊。你先去洗澡,我在帘子外面跟你说。”
“好。”
李敏在浴帘里面洗澡,严虹抱着孩子在外面说话。
“早上九点多钟,潘志他妈、他大嫂、二嫂带着四个孩子来了。”严虹平铺直叙。惊得李敏顶着一脑袋的泡沫探头出来问:“你说什么?”
严虹又重说了一遍。
“她们来之前你不知道?没给你打电话?”
“没啊。”
眼睛被辣,李敏缩回浴帘后面冲洗已经剪短的头发。然后她提高声音,把潘志开门瞬间的诧异告诉给严虹。
“彩虹儿,你家潘师兄估计也不知道他妈妈来。”
“应该是不知道。行啦,你慢慢洗,我带孩子出去了。”
“嗯。”
李敏洗完头,吹干短发,换上一条旧连衣裙出来。浅蓝色的泡泡纱,十几年前叫做“布拉吉”的前苏联款式。布料已经洗得很柔软。严虹说给孩子做小棉袄的内衬最好,李敏决定自己再穿最后一个夏天,以纪念一去不回头的少女时光。
“把孩子放床上吧,这么抱着多累啊。”李敏招呼严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