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务处王处长是带着一股壮烈的气势来到的院办。她在舒院长的办公室门外, 听到了里面有说话声,于是她便只敲了两下,不等里面有回应就推门进去了。
然而她进门以后, 第一眼看到的是舒院长面沉似水, 在站着打电话。看到舒院长那谪仙一般的脸上全是严肃,嗯, 说是肃杀才更恰当一点儿, 她就不由地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然而舒院长朝她点下头, 示意她在沙发上就坐。
王处长不好退出去, 就只好在舒院长手指头的指点下,悄悄地坐到里电话机最远的沙发那儿。她伸手从报刊杂志架子上拿了一本杂志。及至打开了,她才发现那是中华心血管专业杂志。纸张很新,整本杂志散发出油墨的味道。但上面画的重点道道和折痕,让她心生怀疑。
翻看封面, 果然是最新一期的。王处长看不懂心血管内科的那些专业内容,加上孤勇支持下的气势被舒院长拦腰斩断了,她更心烦意燥得不想看舒院长的那些批注了。
她立即扣过杂志, 从最后一页翻起来。她想着看看病例报导,当做打发时间的小故事来看, 却不想在最后一页的广告商推广心电监护仪的旁边,都被舒院长在边上批注了:联系! 比价!!
三个大大的惊叹号。
王处长明白舒院长是看好这个型号的心电监护仪了。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杂志上,但舒院长和电话里响亮的女声,还是在落针可闻的办公室里,字字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悄悄抬眼瞟一下,但刹那间, 她立即收回视线, 假装自己不在办公室里了。她开始懊悔自己沉不住气, 该先打了电话再过来。
舒院长正沉声说话。
“二姐,你帮我还是帮他?”
“我自然帮你了。”
舒院长对着话筒矜持地笑笑,脸上的表情似乎和缓了一点儿。“那是。我才是你弟弟。一母同胞的弟弟。别人的弟弟、再转成堂小舅子,跟你隔了好几层呢。”
“唉!可是求到你姐夫这儿了,我们也为难。”
舒院长立即翻脸了,他气哼哼地朝电话里放狠话:“我不管。去年他们给我挖坑,我差点儿喝死的时候,他怎么没想到二姐夫,怎么没给你和二姐夫留面子。二姐,你要帮他,哼!”
这,这,这,这简直太颠覆王处长对舒院长的认识了。
“你哼什么哼!啊?你就不认我这个姐姐了,是不?”
“那你别怪我连大哥他们都不认。”平和语气,但话里的要挟却是认真的。
电话里的女声立即拔高了,“小六!”
“啥事儿啊?二姐。” 舒院长的声音懒洋洋的。
“好!算你狠。我们都欠你的!”
“二姐,你不欠我。谁都不欠我的。只是你们都怜惜我这个五十多岁了,还要被人欺负的老弟弟罢了。”舒院长的语气一转:“要是爸妈还活着……”
“好,好,你厉害!我求你别说了。小六,你是成心让我难受是不是?”
“我没有!我就想求个公道。”
“小六——你这么干是落井下石的。”
“陈爸爸昨天也那么说我。”
电话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党纪国法。该怎么地就怎么地!”
“最高要求呢?”
“那谁谁不就是狗仗人势才敢挪用专项贷款谋求个人私利吗?谁给他撑腰了,谁跟他一起进去。我不信会白白给他撑腰的。”
“这会让你二姐夫为难的。”
“那你问二姐夫了,是我这个亲小舅子跟他亲,还是别人的堂小舅子跟他近。让他自己做取舍。”
“最低要求呢?”
“二姐,你让我把你这问话告诉大哥和二哥吗?”
“行了,算我没问。你别跟大哥二哥说。说了我和你二姐夫也讨不到好。”
“嗯。不说。”
“唉!去年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你看看现在闹得多难看。”
“不是我闹的。”舒院长委屈的语气,宛若小学生在告状。“我按照程序工作,他额外勒索,我的财务处处长那儿、我的党委书记那儿都有帐呢。”
“帐?”
“是啊。一笔一笔的我记得可详细了。前年检察院还查过我一夜呢。我该说的都说了,最后谁把事儿压下去了?”
“你就等着他们这天呢?是不?不对,五月份的贷款批下来,你不接不动的……”
“二姐,你是我亲二姐不?”
“你说!”
“前年底、去年初我喝得差点胃出血。那个小楚吓得去找陈爸爸。文强吓坏了。他们舍不得我为了医院的发展,再跟人陪笑脸,拿命陪人喝酒。宁可……”
“行啦。我就知道陈文强才是你孪生的亲兄弟。我们都是外八道的。”
“我要跟大哥说……”
“你敢!”
“那看二姐你选谁了?”
电话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呼吸音,王处长隔着老远都觉得那呼吸在耳边。她飞快地抬眼皮扫了一眼舒院长,见舒院长果然把话筒拿得离耳朵有半尺来远。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在王处长来说,这等待是千年万载了。可是舒院长的表情却越发地和缓了。
气呼呼的女人在电话里抱怨:“我有得选吗?”
“二姐是不用选。”舒院长差不多恢复风淡云轻的做派了。“有党纪国法,我相信没人敢扣下我送上去的材料。我相信以二姐夫的党性,也相信相关岗位上的每一位同志,都不会阻拦专案组的调查。”
那边的电话里又说了什么,王处长听不到了。但她心里明白涉及挪用那笔专项贷款的人完蛋了。但跟着的一个念头,令她突然觉得后脊梁的冷汗冒出来了。省院坚持不肯接受新贷款,到底是不想用新贷款还清上笔余下贷款的本息、避免叠加贷款的压力呢,还是舒院长和陈院长合伙挖的坑?
——就等着银行那些贪婪的家伙们飞蛾扑火!
舒院长撂下电话,给自己的茶杯里续了一点儿热水,喝了几口水之后,他神色复杂地喟叹:“还是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啊。”
陈妈妈去了。但老太太疼爱了自己一辈子的点点滴滴全历历在目。她是把自己当亲儿子养的。自己还不大的时候,也曾跟小强打过架、骨碌到一起过。但她从来就没说过自己是老大、是哥哥,要让着弟弟之类的话。
她只是把自己和小强搂在怀里哭了半天。她的难过和伤心,令自己和小强再没有兄弟间动过手。
陈家父祖两辈子,把自己和陈文强一样教养。陈祖父在自己和小强洗涮干净后,笑着教了那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但亲生父母呢?他们为了祖父母的遗志南下抗日。但他们对自己总负有一种愧疚感,觉得自己不像上头的那几个哥哥姐姐,多多少少是在他们身边待过了几年。而母亲最后的遗言是让哥哥姐姐们把自己照顾好……
王处长抬头,她合上杂志想接话,却发现舒院长的复杂神情不像是要自己接话的模样。于是她很有眼色地放回杂志,假装没听见舒院长的感慨。
隔了一会儿后,舒院长说:“小王啊,傅院长下午给我打电话,说是秦处长今天带人清理分院的欠款,登记欠款时遇到了财务上的问题。他们都是临床出身,对财务这一块都外行。你明天过去开始查账,把分院这十年的账目,尽可能地都仔细核查一遍。”
“那这边的工作?”
“你兼着。那边慢一点儿不怕,但一定要把真实的账目查清。我信不着别人。”
舒院长这么说,让王处长放下心来。
但舒院长跟着用关切的口吻问她:“你今天去银行遇到不痛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