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金城坊宅邸中,李昂看着理学刊物上的一篇文章,忍不住拍了下手掌。穿着围裙的柴柴走了过来,将两盘菜放在桌上,好奇问道:“少爷,什么事情这么开心?”“显微镜,有人做出来了。”李昂将书本在桌上摊开,“鹿篱书院一位名为孙文玉的理学博士,和之前那位发明了望远镜的嵇星望,将数片透镜相叠,安装在架子上,发明出了一种新式仪器,能够看清极渺小的物体——植物叶片上的微小气孔,昆虫的格状眼睛,乃至水中的、肉眼看不见的虫子。”不妄我在并州的时候,想方设法救了嵇星望一命啊。李昂心底感慨万千,显微镜的出现,意味着微观世界的揭开,原生动物学、细胞学、显微解剖学等等学科终于有了发展的基础。遍布虞国的、数以万计的理学学会会员们,也一定会按照理学刊物上的图纸,去自行制作显微镜,并用显微镜去观察各式各样的渺小物体。细胞、细菌、真菌...一旦人们亲眼看见水中那无以计数的小虫,自然而然就会抵触喝生水、去不净水流中游泳的行为,再也不需要李昂天天在理学刊物上叮嘱劝说。。柴柴不太理解李昂这么开心的具体原因,但李昂高兴她也高兴,从冰箱(贴了醴凉符的箱子)里拿了两瓶果汁出来。两人心情愉悦地吃着饭,期间李昂继续翻看着理学期刊。显微镜的影响已经开始逐渐发酵,反应最强烈的不是众多理学博士们,而是...大和尚。没错,在虞国,一部分和尚道士也是忠实的理学刊物读者,他们经常根据理学发现,来为宗教寻找支持。比如根据天文学中群星变化,来编排神明等等。此次的显微镜,让和尚僧侣们大感兴奋——所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若不持此咒, 如食众生肉。佛陀早在数千年前, 就已洞悉到水中有无数小虫,不愧是佛,是圣。面对兴奋激动的和尚们的宣传, 道门也进行了反击。此次发明显微镜的两位博士,都是鹿篱书院的人, 其中的孙文玉, 年轻时更是在道门进修过, 当过四年道士。要说功劳,也应该是道门的功劳, 和禅宗有什么关系。其次,“水中八万四千虫”的说法,也并非佛陀首创,而是佛陀转述的天竺耆那教的寓言, 什么时候变成了禅宗的专利?再次, 既然水中有无数会动的小虫, 那么按照禅宗不杀生的说法,大和尚们不是以后都不该喝水了?喝水也是杀生啊!两方吵得不可开交, 李昂甚至能想象到,等长安城僧道辩法的时候场面会有多么热闹,不打一架恐怕很难收场。‘总之, 现在显微镜已经弄出来了,细胞学说迟早要建立。但临床医学的进度...’李昂放下碗筷, 沉吟着将手掌放在理学刊物上。牛羊等家畜的解剖专题已经做完了,可人的解剖学, 李昂迟迟没有放出来。他也有些拿不准,以自己目前的声望, 能不能抗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社会观念,让人们不再对解剖学抱有恐惧心理。万一解剖学被认为是邪魔外道,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将全部付诸东流。“必须要征得学宫的支持才行...也不知道山长什么时候回来。”正当李昂思索之际,院门被敲响,两位客人出现在了门外。“宋大哥?”李昂有些诧异地起身迎接,宋绍元最近考进学宫后, 一直在刻苦学习,追赶进度,不怎么出门。而且他身旁的尤笑,还领了篮礼物过来?“日升, ”宋绍元目光闪烁,有些尴尬道:“突然打扰实在是有些冒昧。能进去说么?”“自家人有什么冒昧不冒昧的。”李昂摆了摆手掌,让宋绍元和尤笑走进屋,柴柴收拾好餐桌,端来茶水果盘。宋绍元与尤笑坐定,先讲了讲宋姨的事情——洢州老家那边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等秋季末尾宋姨应该就会搬来长安。随后又感谢了一番李昂这段时间的帮助。之前李乐菱无意间提起过朝廷要鼓励香水行业的事情,尤笑也拿着钱,跟着投资了点商号。要知道这可是投资就等于赚钱的大好机会,那些投资者全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不是宗室贵族,就是大臣家眷,他们能允许尤笑掺和投资,很大程度是看在李昂的面子上——香水行业必须要用的冷凝管,就是李昂的发明。“嗨,没什么,能帮到忙就好。”李昂摆摆手,注意到二人脸上的古怪表情,“怎么了?”“日升...”宋绍元涨红着脸,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自己家人,有什么事情直说无妨。”李昂眉头微皱道,宋绍元现在已经是学宫弟子,按理来说不应该遇到什么麻烦才对。“是这样的。”尤笑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前些天,我一位在平康坊的姐妹找到我,说坊中流行起了一种怪病。得病者体表会生出红色斑点,头疼,发热,嗜睡,严重者,体表皮肤会成片溃烂,直至死亡...”“花柳病?”李昂眼睛一眯,寻花问柳患得什么样的病症也不足为奇,前隋巢元方的《病源候论》中,就描述:“风湿容干皮肤,与血气相搏,其肉突出,如花开状。”“初生如饭粒,破则血出,生恶肉有根,肉出反散如花,诸恶疮久不瘥者亦然。”什么前阴溃烂,眼角长斑,脊背恶疮之类,千奇百怪。“嗯...”尤笑艰难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日升你学业繁忙,思虑繁重,我本不该为这些事情上门打扰。但她们的样子...实在是太惨了...”尤笑面露悲戚之色,她自己是逃出了平康坊这一火坑不假,但之前认识的那些姐妹,却还受困其中。当她们披着厚厚面纱,趁着夜色来恳求自己的时候,尤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硬起心肠,回绝她们。“不打扰。”李昂摇了摇头,心里清楚尤笑面露难色的原因,默默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身份不同了啊,自己在虞国的地位水涨船高,连宋绍元和尤笑面对自己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生怕李昂认为平康坊是肮脏污秽之地,对前来请求的他们心生厌烦。“我对平康坊没有歧视,只是一群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罢了。何况治病救人本就是医师天职。”李昂认真说道,如果真要从道德上谴责什么人,也绝不该谴责被平康坊剥削的女子,而应当去谴责士大夫们。绝对的自由,意味着强者对弱者的无限剥削。“这起医案我接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李昂站起身来,让柴柴拿来药箱,和宋绍元、尤笑走出宅邸。一路上,他从尤笑那里得知了更多情况。比如病情传播已经有段时间,得病的女子不在少数,最严重的几人被管事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等等。越是听,李昂的表情就愈发阴沉。吱呀——马车在平康坊外的某处围墙停下,围墙处已经有小厮接应,李昂从药箱中取出口罩,给众人带上,跟着小厮穿过竹林,来到坊内的一座楼阁前。“得病的人数实在太多,平康坊的管事怕影响生意,下了封口令,把患病女子关在各自房间里,并且不准外面的医师随便进出,只能由他来请医师。”尤笑小声解释着为什么要隐秘行动,走入楼阁的昏暗走廊。平康坊的醉芳楼就在前面,那里是销金窟中的销金窟,隔着一片竹林,依旧能听到从里面传来的丝竹声,与觥筹交错声。然而众人脚下的这座楼阁,却格外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剂气息,时不时从房门后方,传来一两声沙哑的咳嗽。令李昂一下子回忆起当初来长安时,看到的病坊。绝望,无助,等死。“开门吧。”李昂语气低沉,让小厮把一扇房门打开。吱呀——伴随着木门开启,一股浓郁药味涌了出来。李昂微抿嘴唇,用念力隔空打开窗户,让光芒照进来,也为室内通风。这是间女子卧室,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