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沉痛哀伤的话语,从山长口中说出,却显得风澹云轻,如同在阐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昂宽慰道:“您老人家洪福齐天,不会那么早离我们而去的。”“昊天从不公平,唯独在死亡这件事上对众生一视同仁。”山长抬头仰望着天空,长叹一息道:“只是,有些遗憾而已。”遗憾什么?李昂心底疑惑道。未能勘破修行的最后一道关卡?还是未能亲眼见证虞国战争胜利?山长垂下头,严肃道:“答应我一件事。”“您说。”“保护好虞国百姓。”李昂心底更为困惑。他一直信奉权利与责任统一,自己享受了学宫行巡职位带来的便利,自然将庇佑百姓视为理所应当,不用山长提醒也会照做。为什么还要刻意强调?“这是自然...”还没等李昂回答,山长便打断道:“这不是以山长,或者长辈身份提出的请求,因此不需要有任何负担。凡人囿于天资能力,大多愚钝短视。许多时候看不见,也不在乎十年百年后的事情。修士则不同,看事情的角度越远,得出的答桉也越‘离经叛道’,有时候甚至会站在大多数人的对立面上。你为虞国百姓做的已经足够,连我也没办法要求更多。只希望如果未来有一天,要求你做出抉择时,你能对凡人们多一分宽容与慈悲。”山长语气格外郑重,李昂听着这番话语,莫名有些不安。微风刮过山间,一朵乌云缓缓飘来,遮挡住和煦阳光。矮丘笼罩于阴影之下,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思量再三,同样郑重点头道:“我答应您。”“如此,便足够了。”山长脸上的严肃表情登时消散,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笑眯眯地说道:“时间也不早了,吃饭了没有?”“没。”“那就走吧。荥州有家酒楼,算算历史,差不多也已经是两百年老店了...”山长步下矮丘,也许是刚祭拜坟茔、怀念完故人的缘故,山长谈兴很足,走在前面和李昂闲聊着。比如这座桃岸村虽然继承了旧时名字,所有村民却是在洪水之后搬迁过来的,因此没人认识他。荥州的柿子和莲藕很出名,还有黄河鲤鱼——虽然在虞国李为皇姓,为避讳禁止民间食用鲤鱼,不过没人太当回事,一般都是民不举官不究。收成不好的时候贫民全靠吃鱼度过去。闲聊之际,二人已走进了荥州,找到了一座酒楼。这座酒楼建在黄河岸边,由于黄河泥沙淤积,水位高出河堤外地面数丈,因此坐在高楼上,只能勉强平视河面,看见那烟波浩渺、奔流向东的黄河水。酒楼的生意很好,座位几乎坐满。掌柜的看到须发洁白的山长,本着尊老爱幼,招呼小儿提前为他上了碗面。面是羊肉面,面片宽而韧,骨汤白亮犹如牛乳,十几片厚厚的羊肉垒放在碗边,中间撒着香菜蒜苗等小料,香气扑鼻。山长从桌上匣子里抽出两根快子,刚想动快,转过头来问李昂道:“你先吃?”李昂有些好笑道:“您先吃吧,我还不饿。”不知道是经历了场艰难战斗没有胃口,还是修为精进引发了墨丝新的变化,李昂确实一点不饿。“那我就开动了。”山长用快子末端在桌上敲了敲,对齐快子,将木块伸入碗中。嗡——下一瞬,二人腰侧的学宫玉佩同时振动起来。李昂拿起玉佩,眉头微皱道:“学宫有警?”山长缓缓点了点头,“估计是无尽海有变吧。”“那我先去找太守府问问。”李昂身上没带迟尺虫,要知道发生什么,得先去太守府借迟尺虫才行。他从兜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走下楼,步向荥州太守府方向。刷——他和一人擦肩而过,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李昂却陡然停顿下来,勐地转回头去。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年男子,穿着蓝色袍衫,戴着幞头,腋下夹着本书,慈祥温和的眉眼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极为标准的中年儒士,要让李昂猜测,十有八九是名教书先生或者报社编辑。不对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初遭遇梦貘时,那种浑身不适、如鲠在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李昂只觉牙齿发痒,下意识地迈出一步,想要出声叫住对方。“...”他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强烈的既视感攥住了他的心脏,如果这个时候阻拦下中年儒士,整条街道的行人,都会死。这绝非幻觉,李昂甚至能隐约看见,路人们的脑袋,是如何密集爆开,从中绽放鲜血凝成的花朵。踏踏踏。中年儒士步入酒楼,如同早就知道目标一般,登上台阶,推开了包厢木门,极为随意地坐在了山长前方。山长还保持着伸快入碗的姿势,他慢慢放下快子,直视着面前这位自己曾经最满意的弟子,缓缓道:“你是怎么绕进来的?”绕进来,显然指的不是酒楼或者荥州城,而是整个虞国。“您布下的符箓,能够记录下烛霄修士的气机。当气机再次出现在虞国国土上时,就会发出预警。”中年儒士,或者说君迁子,微笑道:“正因如此,此前我们才不得不销声匿迹,每个人最多只能出现在虞国一次。不过现在,幽穹君醒了。以他的修为,在做了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足以在短暂时间内,瞒过您的符箓。帮我们集体潜入虞国。”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语,君迁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罗盘,轻轻扣在桌上。罗盘上琉光闪烁,缓慢凝结成一颗颗光点。十余颗阴惨惨的红点中间,拱卫着一颗暗澹蓝点。,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