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枢密院。这是大宋执掌军务的最高官署。但临安城太挤,连枢密院十二房也只有御街旁的逼仄之地。丁大全难得在公房中摆开地图,眯着眼看起来。若说他任宁德路主簿时还是务实之官,如今平步青云、宰执天下,却对兵事颇为疏忽了。在二月初七,临安得到消息, 有数万蒙军出现在淮河以北,官家大惊,终于舍得从季惜惜身边离开,每日关心战事不辍。到今日,已是二月二十七日,淮西的详细战报终于到了。丁大全必须先理清楚, 再向官家禀报。站在他面前汇报军情的是一个名叫“陆凤台”的统领。丁大全之前并不熟悉这个武官,只知是袁玠麾下。丁党在各地领军的党羽,如今地位最高的有两个,蜀中李瑕,淮左袁玠。袁玠任沿江制置使,这次是首当其冲面对忽必烈之攻势。而陆凤台之前并不受袁玠重用,能被派来传报军情,或是因……需要有人替罪。。“二月十五日,蒙军渡过淮河, 当日便拿下了大胜关。”丁大全抬手止住了禀报, 在信阳的位置找到了大胜关。这是淮河以南,地域上算是河南的,今属淮西南路。当年就是刘整以十二骁勇收复的信阳……在脑中整理着这些, 想好了面见官家时能说什么, 丁大全才道:“继续说。”“同日,张柔攻下了虎头关。”丁大全悚然而惊。纵是他城府深沉,也不由问道:“这么快?!”虎头关位于黄州,虽也属淮西南路, 地域上却已是荆湖,离信阳有三百余里远。都能想到,官家必然大怒。“一日失地三百里, 是否五六日蒙军就要打到临安?!”丁大全仿佛已听到官家的喝问。他冷汗直冒,开口,已控制不住语调,问道:“虎头关险要之地,如何……如何能这么快失守?”陆凤台道:“蒙军飞马行至光州,张柔遣其子张弘彦为先锋,径直冲溃了我军,驱溃兵破了虎头关。”“袁玠如何回事?!竟能败成这个样子!”“恩相息怒。末将……还未说完。”丁大全愣了一下。只见陆凤台抬起手,移到了长江。丁大全目光错愕,已不敢看。但陆凤台的声音还是响起。“十八日,蒙军抵达长江北岸。”“你是说……淮西……三日……被打穿了?”丁大全问过,不等回答,自己先勃然大怒,吼道:“你从淮西过来最快也要六日。来啊!让本相听听,还能有何战况?!”面对丁大全的狂态,陆凤台低下头。但声音里有种很奇怪的平静。这人真的很怪,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平静非常。“十九日,蒙军准备渡江……”“不可能!”丁大全不信,叱道:“无稽之谈!蒙人根本没有水师,不可能……”陆凤台道:“袁帅……得罪了沿江百姓,蒙军一至,长江渔民尽数献渔船于蒙军,并充作向导。”“你告诉本相,为何‘得罪’百姓?!”陆凤台不敢答。“说!”“淮西百姓说袁帅……横征暴敛,说蒙军才是吊民伐罪的仁义之师……”“够了!我大宋军民浴血抗蒙二十余年,不容你如此污蔑!”“嘭!”丁大全拿起一枚砚台猛砸在地上。那是一枚贡品澄泥砚,泽若美玉,储墨不耗,积墨不腐,冬不冻,夏不枯,写字作画虫不蛀。只这一枚砚台,能买临安内城一个三进落的院子。丁大全说砸就砸了。陆凤台低着头,看着地上晶莹的碎片,似看到了丁大全维护百姓抗蒙热情的决心。良久。丁大全摇了摇头,喃喃道:“本相知道了……”“恩相,末将……还未说完……”~~“当!”一個金杯被砸在金砖上,没碎。但选德殿上,大宋官家赵昀的怒火没人能承受。“丁大全!你竟敢如此辜负朕的信任!”“臣,罪该万死!”“陛下!丁大全任用袁玠,坏江防大事,臣乞斩丁……”“滚下去!”赵昀即位以来,还是头一次在大殿上对朝臣发这般大的火。这个“滚”字,诸臣也都是头一次从官家嘴里听到。但没人敢提醒官家注意天子之礼仪。又一会之后,丁大全眼看方才扬言要斩自己的曹永年灰溜溜地退出选德殿,才敢稍稍抬头。“继续说。”“二月二十日,蒙军自阳逻堡渡江,鄂州守将吕文信率水师迎战,与蒙军董文炳部遭遇。战至最后,吕文信战死,战船被俘获二十余艘,将士溺死无数……”赵昀已闭上眼。丁大全还在说。“之后,蒙军迅速渡过长江,兵围鄂州城……”大殿上安静了许久。其后,赵昀沙哑的声音才响起。“告诉朕,你是在说……长江天险丢了?!”没有人敢回答。谷軘对于临安城而言,眼前的这场战事,比蒙哥兵围钓鱼城还要可怕无数倍。钓鱼城背后还有重庆、万州、荆州,有整个京湖防线。鄂州呢?居长江天险以南,距临安不过一千五百里。蒙军渡过淮河才几日?亡国之祸竟已轰然砸在眼前!“谁来告诉朕?!长江天险是否丢了?!”……“陛下!”一片寂静之中,有人拜倒在地。“臣,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饶虎臣,请斩丁大全。”赵昀怒吼道:“说有用的!”“陛下!臣刘能,请陛下迁都!庆元府吴潜治理有方,兵马充沛,其地有天台山有屏,请陛下迁都……”“陛下不可!”“……”嗡嗡嗡……赵昀只觉血往脑袋上冲上来,臣子们说什么都听不清楚。即位以来,他头一次感受到,亡国之君的名号离自己那么近。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清晰起来。只见那晃动的大殿渐渐稳固住,饶虎臣重重磕了一头,高声道:“请陛下斩丁大全以定民心,是为抗蒙之首要之重!再召樊城贾似道火速驰援鄂州!召淮东、两浙兵马勤王!”赵昀没有马上说话,因心跳得厉害,好一会才镇定下来。他舔了舔干燥的唇,知道自己被忽必烈吓坏了。太近了,真的太近了。也太快了,整个江北防线的坍塌,快到另人发指。“传……”嘴里这一个字吐了许久,赵昀才开口道:“传旨,召贾似道火速驰援鄂州……召吴潜勤王……”~~这场小朝会整整持续了一日,至黄昏尚未结束。选德殿上完全乱作一团。丁大全始终跪在地上不敢说话。他宰执天下的权柄仿佛要就此结束……但不知何时,殿外有个小黄门站在那探着脑袋,着急地直打转。“陛下,陛下。”董宋臣忍不住上前提醒道:“陛下,又有要紧军情到了。”赵昀不由打了个颤,抬头向殿外看去,如坠冰窖。“陛下,是否让来人进来禀报?”赵昀似乎是点了点头。他直直看着前方,太害怕听到那个消息是“鄂州失守了”。“……”“你说什么?”“禀陛下,川蜀大捷!四川安抚制置使吕文德奏言:成都步马总管兼知益州事李瑕已收复汉中,然李瑕伪造军令,唆使王坚、张珏私自出兵,臣难定功过,奏启陛下明断……”赵昀愣了愣,心想这种时候收复汉中有何用?但这李瑕,竟如此能征善战?待听到后面的话,他又感到了勃然大怒。李瑕竟敢如此越权?!收复汉中?谁命他收复汉中?蒙军都打到鄂州了!……“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