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低沉。不远处的崇州城内依旧灯火辉煌,大大小小的街巷内不住响起喊杀声,大部分的百姓都躲藏在自己家中,紧闭门扉,但也有一些有血性的青壮拿起锄头铁铲之类的武器,帮助南楚的残军抗敌。而更多的则是默默将受伤落单的南楚士兵藏起来的人。莫长风是文人,崇州城内的镇压是由杨泽威临阵指挥的,遇见这种情况也是头大如斗。从未见过一座城市的百姓如此抗拒新主,又不能来个屠杀杀鸡儆猴!而城外的大营内却是一片安宁。秦绾这段时间也许真是太累了,从南疆到南楚,几经波折,还参与了几次战争,一直是紧绷着精神,如今李暄的气息就在身边,这才让她安下心来,陷入沉睡。李暄坐在床沿,看着心爱女子的睡颜,许久才起身,将桌上的烛火微微挑亮了些,开始浏览快马从京城送过来的重要奏折。虽然大部分政事都由江辙处理了,可毕竟还有一部分是必须由摄政王亲自批阅的,也有一些虽然已批复,但却需要李暄过一下目的,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不少。忽然间,帘帐无风自动,一道黑影幽灵似的飘进来。李暄头也不抬,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唇边一竖。一身黑衣的秦诀冷着一张脸,把手里的竹筒往桌上一放,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李暄看完一本奏折放在一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这才拿起竹筒,揭开封泥,抽出一张薄绢来。上面的字不多,寥寥几行,但表达的意思若是让杨泽威之流见到,只怕比一个惊雷还沉重!顺宁郡守将田中禾遇刺身亡,西秦大军占据顺宁,即日南下。“这个时间……真是。”李暄忍不住低低地苦笑了一声,又看看床上沉睡的妻子,摇摇头。原本是想让她多睡一会儿的,这才三个时辰呢。只可惜,时机不等人。“王爷,王妃。”就在他纠结着是不是要叫醒秦绾的时候,帐外传来一声低喊。李暄挑了挑眉,还没开口,秦绾已经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了,因为初醒的关系,声音带了一丝沙哑:“什么时候了?”“才刚过子时。”李暄叹了口气,又提高了声音道,“进来。”秦绾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裳——李暄怕吵醒她,也没敢给她宽衣解带,这会儿收拾起来倒也方便。莫问走进来,脸上微微带了一丝喜色:“王爷,王妃,刚刚暗卫来报,找到顾将军了。”“阿宁,他还好吗?”秦绾精神一振,剩下的一点瞌睡也清醒了。“王妃放心,顾将军只是皮外伤,养养就能好。”莫问先安了她的心,又道,“只是,顾将军带了几个人回来,还有两个女子,说是王妃要的人……”秦绾一挑眉。两个?她是让顾宁按照约定时间,趁着城内混乱去接走芳菲,可还有一个是谁,总不至于还让她带个丫头吧!“这是刚刚传来的北方军报。”李暄先把手里的薄绢递了过去。秦绾一目十行地看完,不觉笑了:“那个二货卡时间倒是越来越准了。”“我倒是挺佩服唐少陵的。”李暄看着她,有些苦笑道,“至少,是我站在他的位置上的话,心中一定会有迷惘,可他……”“因为他从来没有利用过朋友,也没有出卖西秦的任何情报。他帮我,就是使用了自己的力量,帮得也坦坦荡荡。”秦绾笑道。“所以,你这不是挺理解他的么。”李暄也笑了,“人在的时候,就不能对他好点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秦绾很无辜地道,“有些人是不能宠的。”说笑间,她已经利索地打理好睡乱的头发,又抓着李暄的衣襟把人拽过来,笑眯眯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施施然出去了。莫问低垂了目光,面无表情,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去吧。”李暄一声嗤笑,挥挥手。“是,属下告退。”莫问松了口气,行了礼,赶紧退了出去。“人呢?”秦绾果然在外面等着他。“属下暂时将人安置在了前军,苏神医也在。”莫问答道。毕竟回来的不止是顾宁,还有来历不明之人,自然是不能直接带进中军来的。“知道了,执剑跟着就行。”秦绾点点头。“是,王妃。”莫问答应一声,继续站在王帐门口站岗。秦绾带着执剑匆匆穿过大营,问了一句巡逻的士卒,就得知了顾宁他们的所在,毫不客气地直接掀帘子进去。“王妃。”顾宁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好!”正在给他处理伤口的苏青崖手一抖,小刀差点割到他的动脉,不由得黑了脸,一手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把人摁了回去。“别折腾了。”秦绾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根本没看帐内其他人,又转头问道,“他的伤怎么样?”“还好,虽然箭透体而过,但运气好,没伤到重要的脏器,就是失血过多,加上治疗不及时,有些感染了。”苏青崖一声冷哼。“那你这是干什么?”秦绾诧异地指指他握着的三寸小刀。“庸医误人。”苏青崖面不改色道,“我要重新割开他的伤口,把里面的脓血和腐肉都割掉,然后重新缝合。”“……”秦绾抽了抽嘴角,一脸沉重地拍拍顾宁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随即很干脆地走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刮骨疗毒这类事,曾经苏青崖在欧阳慧身上也干过一次,要说疼,虽然是真的疼,但也不是太难忍,可她当时是昏迷的,醒过来时伤口早已包扎妥当,只是事后听雕羽说的。然而,神志清醒的情况下,看着有人拿刀子割自己的肉……这种滋味真是妙不可言……“参见王妃。”其他人这才上前行礼。秦绾看过去,很好,额头包了一圈纱布的西门远山,还穿着粗使丫头服饰的吴霞,还有个一身带血的囚服、伤痕累累的少年,估计就是从大牢里救出来那位。“属下已经将方氏交给荆蓝了。”顾宁说道,“是……吴姑娘救了我。”秦绾一挑眉,瞬间就了解了经过。怪不得满城搜捕的南楚军都没找到身负箭伤的顾宁,想必没人敢去搜白鼎的元帅府,典型的灯下黑,也算顾宁又急智。而城门一破,城内混乱,顾宁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带走方氏。正好元帅府里还有个吴霞,若是撞见了,至少也不会见死不救。只是……她隐晦地看了看吴霞的表情,眼神就有些不愉快了。患难与共过,这个年纪的女子春心萌动也是难免,可吴霞上次不是还喜欢西门远山的吗?这会儿偷瞄顾宁的眼神又是什么鬼。“顾少侠言重了,大家都是旧识,有危险自当互相救助。”吴霞微笑着说道。若是秦绾以前没见过她,八成还真能当她是个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了。“无论如何,救命之恩……”顾宁连忙说道。“毕竟是救命之恩,本妃也不能没有表示了。”秦绾淡淡地打断道,“等崇州安定,本妃定然派人前往天剑门致谢。”顾宁微微怔了怔,正想开口说自己的私事不能麻烦王妃欠人情,却被苏青崖冷冰冰的一眼瞪了回去。随即一刀下去,剧痛让他打了个哆嗦,顿时说不出话来。“王妃这话可是折煞我等了。”西门远山苦笑道,“要说救命之恩,在下和王儒贤弟两条命都是王妃救回来。”“本妃救了你,你也在造成崇州内乱的事上帮了大忙,是攻陷崇州的有功之臣,无需再谢。”秦绾只看着吴霞说道,“吴姑娘救了我家阿宁,这个人情本妃当然是要还的。”吴霞的脸色很难看,原本这是她和顾宁之间的情谊,可秦绾三言两句之间就把因果全接了过去,就仿佛是自家的孩子麻烦了别人,事后无论是道谢还是道歉都是家长出面,和孩子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从前她是喜欢师兄,可自从上回在大牢里被关了十天后,师兄的态度让她实在心冷。她也是人,是会累的啊,所以,她不想喜欢师兄了。不过是感情问题,两情相悦的,这个女人横插一手是什么意思!“原来,摄政王妃和顾少侠还有亲?”吴霞还是没忍住刺了一句。这是嫌她多管闲事?秦绾勾了勾唇角,淡定道:“吴姑娘难道不知道,本妃与沈醉疏是……生死之交。”言下之意,沈醉疏的侄儿自然就是她的侄儿。顾宁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把话憋了回去。虽然也没错,可平白他就比朋友同僚都矮了一辈是几个意思?说到底,都怪自己那个不靠谱的老爹,随便认什么忘年交啊!吴霞咬牙切齿,脸色扭曲,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这个女人是不是跟她前世有仇?至于这么处处看自己不顺眼么!秦绾一声嗤笑,其实真的挺想直说,姑娘你想多了,只要你不痴心妄想使劲作死,谁有空看你不顺眼。不过看在西门远山的份上,还是留点情面算了。“王妃,属下先为这几位安排住处?”执剑很有眼色地插口。“嗯。”秦绾给了个赞赏的表情。“三位,请。”执剑笑眯眯地摆手。“有劳。”西门远山没想太多,赶紧扶着王儒道谢。“拿去。”苏青崖头也不回地抛了个瓶子过去,“他身上都是外伤,上了药修养两天就好。”“多谢苏神医。”西门远山喜道。苏青崖出品的金疮药,绝不是外面能买到的那种效果,要是在从前,恐怕千金难求。吴霞无可奈何,只能跟了出去,临走还狠狠地剜了秦绾一眼。“王妃?”只剩下一头雾水的顾公子满眼茫然。“蠢。”秦绾撇嘴,忍不住给他的脑门来了个爆栗子。“啊……”顾宁傻眼。“桃花劫最难过。”苏青崖冷冷地提醒了一句。“吴姑娘?”顾宁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没你的事了,养好伤,回去就准备准备成亲吧。”秦绾淡定地拍拍他的脑袋,唇边又掠过一丝嘲讽的笑。可怜吴霞满腹情思,然而另一个当事人却完全不知道,当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顾宁闻言,整张脸都红透了,简直尴尬地想立即挖个地洞钻下去算了。“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秦绾干咳了两声,开始说正事。“要我跟你一起去?”苏青崖了然。“方便吗?”秦绾点头。“答应了要帮你,没什么不方便的。”苏青崖平静地回答。“那行,你早点休息。”秦绾眼中闪过一丝锋利的光芒。筹谋了这么久的局,终于要开始了!·同样的月色如洗。唐少陵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依旧是一身的黑,披散的长发还带着潮湿的水汽,唐公子去做刺客,自然不能带着行李,这身借用的还是太子殿下的常服。夏泽苍走进院子里的时候,眉宇间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气,一见他,第一句话就是:“顺宁破了。”“哦。”唐少陵懒洋洋地坐在两人多高的树杈上,直接举起酒壶,对着壶嘴灌了一口酒,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你是拿下顺宁的最大功臣,怎么看上去还不高兴?”夏泽苍挑眉。“我就是杀个人,其他的没兴趣。”唐少陵晃了晃酒壶,发现里面已经空了,随手就把酒壶扔了出去。站在树下的太子殿下顺手接了个正着,苦笑着摇摇头,将之放到院子的石桌上,又道:“就算你不满意婉若,也找个别的喜欢的女孩子,早点成个家吧。”“你怎么老盯着我娶不娶老婆?”唐少陵不满地看他,又道,“我对你家的姐姐妹妹都没兴趣。”“唐家三代单传,你也不小了。”夏泽苍好脾气地道,“你嫌弃公主娇生惯养,西秦江湖中也有那么多对你有意的侠女,就没一个动心的?”“嗯……”唐少陵想了想,皱眉,最后下结论道,“比绾绾差远了。”“她再好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夏泽苍黑了脸。若是眼前换个人,他都要忍不住骂一句痴心妄想了,以前也没看出来唐少陵居然是个情种啊?“所以,本公子不是在致力于弄死那个摄政王吗?”唐少陵反问道。“……”夏泽苍扶额。好吧,你要是真能像是对付田中禾一样,把李暄一了百了了,倒是西秦的幸事了!也不对,被绕进去了,东华不是南楚,你要真把李暄弄死了问题就大了啊!“你到底是干嘛来了。”唐少陵翻身下地。“明天孤就要随军南下了。”夏泽苍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多亏有你,让西秦没落在东华后面,孤是来问问你,是否一起走。”“跟你一起去干嘛?打仗?没兴趣!”唐少陵翻了个白眼,一口拒绝。夏泽苍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遗憾。从前他确实不觉得几个江湖高手能对两军作战起什么作用,可这次南楚疯狂的斩首行动才让他感觉到高手的可怕,尤其是唐少陵这个级别的高手,就连田中禾那样的名将都逃不过被刺。“我要走了,说不定过几天也会去楚京玩玩,到时候再见。”唐少陵挥挥手。“你去楚京?”夏泽苍脱口道,“还去找秦绾?”唐少陵低低地笑了出来,目光流转,一句话没说,却完全表明了自己的意思。“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夏泽苍绞尽脑汁,好半天才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这么死心眼儿?”“家传的。”唐少陵大笑,纵身跃上了墙头,瞬间隐没在夜色中,“告辞,不送!”“……”夏泽苍站在原地咬牙切齿。秦绾……这个女人真是个祸害!然而,就看唐默丧妻多年不娶,唐演对欧阳鹭一心一意,唐少陵……难道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他明明是撞得头破血流都不回!“反正……过几天你大概要怨我。”另一边,唐少陵哼着歌,毫无负担地出了顺源县。杀了田中禾,他是没坑夏泽苍,还帮了个大忙,至于后面的事,唐公子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嗯?”奔驰中的唐少陵忽有所觉,猛地停了下来。十里长亭,白衣白马,大半夜的,似乎就是专在这里等他的。“唐兄。”慕容流雪一身的风尘,朝他拱了拱手。唐少陵的眼神沉了沉,慢慢地走过去。慕容流雪这时候能在这里,想必是没比他晚离开几日,这么着急,只能是妹妹那里出了什么特殊状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