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申初(1 / 1)

与此同时,一支弩箭从另外一侧飞射过来,恰好钉在曹破延脚边的土地上。张小敬的身影跃入院内,一个迅速的翻滚,落在离曹破延三十步开外的开阔地带。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申初。长安,长安县,光德坊。徐宾一卷一卷地翻阅着记录,手指滑过粗糙的纸边,墨字一行行跃入眼帘。刚才李司丞说了一句气话:“所有能点着的东西,都给我彻查一遍。”这给了徐宾一个新的灵感——能引起火灾的,可未必只是油哇。每天运入长安城的物资,少说也有几百种,能点着的可真不少。徐宾循着这个思路,调来了这几天的报关资料,去查分类目录,看是否有可疑的大宗易燃品。可是查了很久,他却一无所获。易燃品不是没有,大宗交易的也很多,可徐宾仔细一琢磨,发现这些都不切实际:柴薪太占地方,纸草易燃也易灭,竹木运输太麻烦,烛膏、布绢、丝麻成本太高。想用这些东西制造一场火灾很容易,可要迅速焚尽整个长安城,太难。靖安司之前做过物性模拟,结果发现,油,且只有油,才是迅速引发大面积火灾的最佳手段。它易于隐蔽运输、长于流动、易燃,而且火力凶猛。突厥人如果打算在今晚烧掉长安城,油是唯一的选择。这根本还是靖安司早先得出的结论。徐宾颓丧地把文牍推开,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觉得自己纯粹是想升官想疯了。他正想吩咐仆役把卷宗卸走,胳膊肘一抬,案边的砚台被碰掉在地上,哗啦一声摔碎成数块。墨汁飞溅,洒得到处都是。徐宾怔怔地注视着地面,忽然一拍脑袋,猛然抓住仆役的胳膊。他急声报出一连串编号,让仆役迅速把指定卷宗调过来。徐宾蹲下身子,但没去捡砚台,而是用指头去蹭洒在地板上的墨迹,很快指尖便蹭得一片黝黑。徐宾的嘴唇不期然地翘了起来,双目放光。靖安司的卷宗存储很有规律,调阅方便。没一会儿,仆役便把他要的文卷取来。徐宾连束带都等不及解,一把扯开,匆匆浏览了一番。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先是欣喜,然后是惊讶,到后来脸色变得严峻起来。他把文卷抓在手里,匆匆离开座位,走到沙盘前。李泌仍站在沙盘旁眉头紧皱,那条拂尘不断从左手交到右手,又从右手交到左手。徐宾过去一拱手:“李司丞。”李泌头也没抬:“何事?”“卑职也许……嗯,大概已经猜到……哎哎,突厥人或许打的什么主意。”徐宾说得有些不自信,却丝毫不损语气中的兴奋。这句话终于打动了李泌,他转过脸来:“讲!”咚咚咚咚的鼓声,自远方传来,一栋栋望楼依次响起同样的节奏,逐渐由远及近。这鼓声很富特色,低沉清晰,声音远播。这是特意从波斯进口的蜥皮鼓,专用于靖安司传文,绝不会和节鼓、街鼓、登闻鼓之类的声音混淆。张小敬仿佛有感应似的,“唰”地一下睁开独目。有新消息进来了,而且鼓声很长,这很不寻常。此时崔器带着旅贲军的人都分散出去搜查,留在张小敬身边的只有姚汝能。他身兼转译之职,一听到鼓声,立刻跳起来,全神贯注地倾听。这一次的传文出奇地长,姚汝能不得不一边听,一边用脚在地上记录。好在每一段消息都会重复三次,不至于遗漏。长安望楼的传文分成两种:一种是定式,比如三急一缓代表“增援即至”,五急二缓代表“原地待命”,等等;另外一种则是韵式,以开元二十年之后孙愐所修《唐韵》为底,以卷、韵、字依次编列,如二十六六,即卷二第十六韵第六字,一查《唐韵》便知是“天”字。定式最快,但内容受限;韵式便可以传送稍微复杂一点的事;如果更复杂的东西,就得派人飞骑传书了。片刻之后,望楼传来一声悠扬的号角声,表示传文完毕。黄土地上已经写满了一长串数字。姚汝能从腰间掏出《唐韵》的小册,迅速转译成了文字:“有延州石脂今日报墨料入城,不知所踪。”张小敬一扫过去,登时面色大变。姚汝能有点不知就里,忙问怎么回事,石脂是什么。张小敬道:“我在西北当兵时,曾经见过一种水。它从岩缝里流出来,表面浮着一层黑油,手感黏腻,跟肥肉油脂类似,所以叫作石脂。当地人会用草箕把表面这层浮脂搜集起来,用来点火照明,极为明亮。”姚汝能奇道:“原来它还能点着?”张小敬道:“石脂不易起火,得用秘法炼制,再拿点燃的猪油或蓖麻油去引——一旦它点着了,便不死不休。我们在西域守城,一罐石脂浇下去,一口气可以带走几十条人命——那油脂能把烈火死死黏在身上,怎么都甩不脱、弄不灭。我从未见过更凶猛的燃料。所以军中称之为猛火。”以张小敬的坚忍,都为之动容,可见当日之画面何等凄惨。姚汝能倒吸一口凉气,旋即脸色急遽变化:“难道说,突厥人已经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弄进城了?”张小敬沉重地点点头。若是使用大量石脂,一夜焚尽长安完全有可能。突厥人口中的阙勒霍多,很可能说的就是它。“这么危险的东西,城门卫的人怎么能随意放入?”姚汝能大叫。张小敬道:“石脂只在酒泉、玉门、延州等地有产,只有当地人和驻军了解一些。关中百姓——比如你——恐怕连名字都没听过。何况突厥人运进这些东西时,玩了一个花招……”他的指头指向了“墨料”二字。“墨料?”姚汝能不解。“石脂燃烧起来,黑烟极浓。所以延州那边,通常会用它的烟苔来制墨,所产的延墨颇有名气。”姚汝能熟于案牍,立刻听明白了。石脂可以燃烧,亦可以制墨,所以狼卫进城报关时,故意把它报成“墨料”。而按照长安的规矩,原料和成品同归为一类来入档。于是这些石脂的入关记录,便堂而皇之地被归入墨类。靖安司拼命在追查油类和其他可燃物,可谁也想不到去查看墨类——墨那玩意又点不着!突厥人巧妙地利用这一个思维盲点,瞒天过海。即使有心人想查,也很难从报关记录中觉察其中猫腻。“这些家伙,可真是太狡猾了,这种阴险的招数都想得出来。”姚汝能愤愤地感叹道。张小敬听到这感慨,眉头一皱,隐隐有种不协调的感觉。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帅,对矛盾的直觉一向很灵。不过眼下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狼卫们的落脚地点。“如您描述的那样,石脂应该是黑色的黏脂,如果洒落在地上,应该会很醒目吧?找找附近路上的洒落痕迹?”姚汝能提议。张小敬摇摇头,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运进来,对这种事肯定有防范。只要密封木桶下面垫上几层干草,就能保证没有遗洒。“那……可怎么办?”张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猎犬:“石脂会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燃烧时气味更重。所以它只适宜于户外火把照明,不能用来屋里点烛或烧饭,没办法,太呛——我们可以试着找找附近的异味。”姚汝能眼前一亮,可很快又有一个疑问:“这狗得先有个参照,才能寻找。咱们上哪儿给它问石脂去?”张小敬伸手朝西边一指:“金光门。”金光门在长安西侧中段,东去一条街便是西市,是西来商队的必经之路。运石脂的车队从延州而来,肯定会从这里入城。“按照检查流程,卫兵会用长矛捅入桶里,防止藏人。这玩意很难洗掉,让城门卫把那根长矛找到就够了。”张小敬道。金光门离这里很远,姚汝能一听,立刻上马要赶过去,却被张小敬给拦住了:“你不必去,若我猜得不错,靖安司的飞骑应该快到了,会带来我们想要的东西。”说完他望向空荡荡的街头尽头,信心十足。“你这么笃定?”“因为李司丞必须这么做。”张小敬淡淡道。姚汝能毫不掩饰对李泌的崇敬:“李司丞可真是天纵英才!石脂墨料这么巧妙的圈套,都能被他识破。”张小敬微微一笑,没有纠正。识破石脂这事,应该是徐宾想到的。从前俩人一起吃饭,他曾说起西域军中的一些风土人情,随口提到过石脂这种奇物。没想到徐宾记性这么好,现在还记得。他在长安的朋友不多,徐宾算是相交最长的一个。这家伙若能借这个机会立下大功,释褐授官,也算完成一个积年夙愿。“希望赶得及,我们耽搁太多时间了。”张小敬望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喃喃说道。姚汝能看到他一脸忧色,心中不由得有些触动。他本来对这个死囚犯疑心重重,可经过一系列事情,他发现自己错了,张小敬的一举一动虽可商榷,但绝无私心,甚至为此差点送了性命。姚汝能犹豫片刻,忽然双手抱拳,单腿跪地:“之前卑职对张都尉多有猜疑,自请责罚。还望张都尉不要因一人之错而心怀怨愤,耽误靖安大事。”张小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涨红脸的年轻人:“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尽心竭力,不太正常,对吧?”“是,卑职本以为张都尉言不由衷,必有所图。”姚汝能直截了当地承认。为了长安阖城平安?这理由若是李泌说的,他信;但一个对朝廷怀有怨愤的死囚犯这么说,未免太假了。在他眼里,张小敬追查是掩饰,伺机逃走是真,这才合乎人心常理。可现在……姚汝能觉得脸颊热辣辣地疼。他想逃开这尴尬的场面,可又不能逃,如果不坦白地向张小敬道歉,姚汝能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原谅那个愚蠢的自己。张小敬没有把他搀扶起来,也没有出言讽刺,他摩挲着脚边细犬的顶毛,缓缓仰起头。视线越过姚汝能的肩头,看向远处巍峨雄伟的大雁塔,眼神一时深邃起来。“汝能啊,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过大雁塔顶吗?”姚汝能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那里有一个看塔的小沙弥,你给他半吊钱,就能偷偷攀到塔顶,看尽长安的牡丹。小沙弥攒下的钱从不乱用,总是偷偷地买来河鱼去喂慈恩寺边的小猫。”张小敬慢慢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姚汝能正要开口发问,张小敬又道:“升道坊里有一个专做毕罗饼的回鹘老头,他选的芝麻粒很大,所以饼刚出炉时味道极香。我从前当差,都会一早赶过去守在坊门,一开门就买几个。”他啧了啧嘴,似乎还在回味。“还有普济寺的雕胡饭,初一、十五才能吃到,和尚们偷偷加了荤油,口感可真不错。”“张都尉,你这是……”“东市的阿罗约是个驯骆驼的好手,他的毕生梦想是在安邑坊置个产业,娶妻生子,彻底扎根在长安。长兴坊里住着一个姓薛的太常乐工,庐陵人,每到晴天无云的半夜,必去天津桥上吹笛子,只为用月光洗涤笛声,我替他遮过好几次犯夜禁的事。还有一个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当年公孙大娘。她练舞跳得脚跟磨烂,不得不用红绸裹住。哦,对了,盂兰盆节放河灯时,满河皆是烛光。如果你沿着龙首渠走,会看到一个瞎眼阿婆沿渠叫卖折好的纸船,说是为她孙女攒副铜簪,可我知道,她的孙女早就病死了。”说着这些全无联系的人和事,张小敬语气悠长,独眼闪亮:“我在长安城当了九年不良帅,每天打交道的,都是这样的百姓,每天听到看到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对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这些事更是习以为常,但对我来说,这才是鲜活的、没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长安城。在他们身边,我才会感觉自己活着。”他说到这里,语调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让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我会尽己所能。我想要保护的,是这样的长安——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诚,姚汝能心潮起伏,无言以对。这家伙的想法实在太独特了,对朝廷怨愤,可又对长安百姓怀有悲悯,这忠义二字该怎么算才好?“您……一直是这么想的?”张小敬咧开嘴,似笑非笑:“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觉得呢?”这时远处马蹄翻腾,烟尘滚滚,两人迅速回复到任事状态。不多时,一骑飞至,将腰间鱼筒和一根木柄长矛送到他们面前。姚汝能接过长矛,矛尖果然沾着点点黑渍,凑近一闻,腥臭刺鼻。张小敬拆开鱼筒,从里面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条。“总司已经查清楚了,负责运送的是苏记车马行。他们午时前后入城,但随后不知去向,脚总、车夫和马车没有回行里报到。”张小敬把纸条揉成一团,沉声道,“我估计多半已经被灭口了。马车也被擦去痕迹,想找也找不到了。”姚汝能这次倒没怎么义愤填膺。一来他觉得帮敌人运东西的家伙,活该去死;二来经过这几个时辰的奔波,他对狼卫的凶残已经麻木。张小敬把矛尖给猎犬嗅了一下,拍拍它的脑袋。猎犬先是打了个不悦的喷嚏,然后仰起脖子,耸动鼻子,朝着一个方向狂吠数声。若不是张小敬牵住缰绳,它就蹿出去了。“事不宜迟,我先走。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来,以黄烟为号。”姚汝能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崔器急于将功折罪,刚才把旅贲军化整为零,分散到四周诸坊了。现在要先收拢部队,得花上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张小敬将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您身上有伤,又是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吧?”姚汝能有些担心。“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张小敬简单地回了一句,松开牵绳。那猎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他迈开大步,紧随其后。姚汝能看着一人一狗消失在坊墙拐角,有一瞬间的恍神。石脂的味道特别刺鼻,所以猎犬追闻起来毫不迟疑。它在坊间钻行拐弯,发足狂奔,张小敬必须全力奔跑,才能跟上。周围的行人好奇地看着这一人一狗,还以为是什么新杂耍,两侧居然还有喝彩的。猎犬一口气跑出去两里多路,中间还耽搁了好几次。它只知道跟着那气味直线前行,不懂绕行,有好几次一头钻进死胡同,对着高墙狂吠。张小敬不得不把它拽出来,重新再搜寻。当他们好不容易追到一处坊门时,猎犬停住了,在地上来回蹭了几圈,沮丧地呜了几声。味道在这里消失了,猎犬无法再继续追踪下去,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不过这已经足够。张小敬连忙给它重新套上牵绳,还把它长长的前颌用细绳缠上,万一这里真是狼卫的藏身之处,狗叫说不定会惊动他们。张小敬看了一眼坊门前挂的木牌,写着“昌明坊”三字。墙根槛前随处可见杂草丛生,门前的土路上车辙印很少,可见住户不多,荒凉寂静。这个坊里,甚至连靖安司的专属望楼都没有——毕竟预算有限,先要优先覆盖人烟茂密的北部诸坊,这种荒坊暂时顾及不到。这意味着,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法及时通知外界。张小敬想了想,不记得这坊里有什么特别的建筑——如果徐宾在就好了,那家伙什么都记得。他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进去。坊门附近一个护卫都没有,想必都跑出去过上元节了。昌明坊现在处于完全的开放状态,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这可真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张小敬进了坊后,左手把牵绳半松,约束着猎犬朝前一点点走,同时眼睛左右观察,右手扣住寸弩,随时可以射击。如果狼卫真把石脂存放在这里,那么他现在应该已进入敌人的哨探圈了。不过张小敬并不太担心,万一真有异常,一枚烟丸掷出去,便可以标定地址。就算突厥人自己跑了,石脂也来不及运走。没了石脂,突厥狼卫不过是群穷途末路的恶徒罢了。张小敬的前方是一处十字街。若在北部,这里将是最热闹的地段,沿街必然满是商铺。不过昌明坊的这处十字街,只有零星几处土屋,被一大片光秃秃的槐木林掩住。林间有一些游动小商贩,驮马和推车横七竖八,卖货的倒比逛街的多。在林子右侧有一处土坡,坡顶有个小院,门前悬着个大葫芦。与其说这里是长安城内的住坊,倒不如说是远郊野外。这么荒凉的地方,如果有大车队进来,应该会很醒目才对。张小敬本想凑近去打听一下,不料猎犬忽然前肢伏地,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他独目一凛,注意到附近有三个人影靠拢过来。张小敬飞快地抄手在怀,把寸弩掏出一半,浑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等到人影靠近,他才看清,这几人都是乞儿装束,个个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袍破袄,把手揣在袖子里,面黄肌瘦。这一脸菜色,非得数月不食肉才能养成,断然不是临时伪装。于是张小敬双肩略微放松,不过手还是紧扣着弩机。这些乞儿盯着张小敬,也不靠近,也不远离,一直保持着二十多步的距离,紧紧跟随。张小敬冷哼一声,脚步加快,那些乞儿也跟了过来。他忽然停在一个卖蕨根饼的摊前,买了个饼,乞儿们连忙原地驻足,佯作东张西望。张小敬给小贩扔下几枚铜钱,拐进前方一条半塌的砖墙巷子。那些乞儿紧随其后,打头的一个刚拐过去,愕然发现巷子里居然只剩一条拖着牵绳的狗。他有点疑惑地环顾四周,心想人究竟跑去哪里了?在下一个瞬间,一阵灰粉猝然扑面,迫使其整个人眯起眼睛。这时候一个人影从墙头跳了下来,手刀劈向其后脖颈,让他一下子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这灰,乃是草木灰,是张小敬刚才买蕨根饼时顺手在摊上抓的。蕨根生吃会得腹瑕,须用草木灰同煮去毒,所以卖蕨根饼的商贩都会准备一些。对付这些宵小,还用不着动弩或钢刀。后面两个乞儿一见同伴遇袭,第一个反应是转头逃走。张小敬俯身捡起两块砖头,扬臂一砸,正中两人后脑勺,两人先后仆倒在地。猎犬飞奔过去,恶狠狠地撕扯着他们的衣袖。乞儿们发出惊呼,徒劳地挥动手里的竹竿。张小敬走过去,掣出手中钢刀,慢慢对准了其中一个人的咽喉,仿佛在等待什么。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急切地从林中传来:“请刀下留人!”张小敬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把刀收回去三寸,侧过头去,看到一个戴着花罗夹幞头的乞儿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朝这边看过来。“他们只是受人之托,与阁下并无仇怨。放过他们三条狗命,贾十七必有回报。”这自称贾十七的乞丐头倒也果决,一见苗头不对,立刻现身阻止。张小敬当过九年不良帅,知道这些城狐社鼠的眼线遍布全城,消息灵通,甚至有时官府都找他们打探。今天他无缘无故被乞儿缀上,必然有人在幕后主使。只要逼出这些人的首领,事情就好办多了。张小敬没有撤走刀势,也不说话,只是用独眼冷冷盯着那人。贾十七脸色微微一变,这位一望装束便知是公门中人,可寻常公差只要听说有“回报”,便不会纠缠,怎么这位上来就是要命的架势?他本想多说一句,忽然觉得来人面色有些眼熟,尤其是左边那个干涸眼窝,透着森森的杀气。贾十七心里转了一圈,陡然想起一个人名来。“你是……万年县的张阎罗?”昌明坊在长安西南,隶属长安县,可乞丐们的耳目可不会这么局限。万年县的五尊阎罗:狠毒辣拗绝,说的不是五个人,是一个人。这独眼龙,是尽量要避开的狠角色。“谁让你们跟踪我的?”张小敬淡淡道。贾十七心中急转,风闻这人已经下了死牢,可见传闻不实。他双手一拱:“若早知道是张帅,我们哪会有这样的胆子?这摊事我们上岸,不趟了。”“是谁?”贾十七强笑道:“您懂的,这个可没法说,江湖规矩。”张小敬倒转障刀,往下一插。随着一声惨叫,刀尖刺入一个乞儿大腿又拔出来,血花直冒。贾十七嘴角一抽,脸色转沉:“这三条烂命,您若能放过,全长安的乞儿,都会念您的好。”反过来听这句话,如果他不放过,全长安的乞丐都会成为敌人。扑哧一声,第二刀干净利落地刺入身体。张小敬是死囚犯,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威胁。他也不吭声,只是一刀一刀地戳着那几个倒霉的乞儿,惨叫声起伏不断,构成了无形的巨大压力。偏偏那三个倒霉鬼一个都没死,一个个扯着嗓子号得正欢。张阎王是故意手下留情,为了让林外的其他乞儿听见。这让贾十七十分为难。乞儿之间,最看重抱团,可以瘐死冻死被富户打死,但不能被自己人害死。贾十七若见死不救,只怕以后会人心丧尽。这个张阎王看似蛮横,实则深谙乞儿内情。没用多少挣扎,贾十七便做出了抉择。区区一个银酒壶的代价,还不值得让乞儿豁出命去保密。何况他注意到,有一把黑色手弩挂在张阎罗腰间,这是军中才用的武具,背后恐怕还有更厉害的势力。“好,好,我说!”贾十七不再隐瞒,举着手从林子里走过来。他告诉张小敬,说有个胡人给了一个银酒壶,让他们在坊门看着,若有可疑的人入坊,就去日南王宅通知他。“日南王宅?”“对,就在本坊的东南角。贞观年间有个日南王来朝,在这里起了一片大宅子,后来他回国,宅子遂荒,不过占地可不小。”这个描述,很符合突厥人藏身之处的要求:偏僻,宽阔,而且有足够的房间。张小敬又问了几句来人相貌穿着,贾十七索性尽数吐露,与曹破延高度符合。张小敬听完一拍他的肩膀,示意前面带路。贾十七知道抗议也没用,只好让那三个倒霉乞儿互相搀扶着先回药局,然后自己带着张小敬和猎犬朝日南王废园走去。昌明坊里着实荒僻,内街两侧房屋寥寥,多是坑坑洼洼的土坡和林地,居然还有那么几块庄稼地和水池。正因为地不值钱,它的占地面积,起码比北坊大出一半。所以虽然是在坊内行走,也颇费脚程。走到半路,张小敬忽然问道:“你今天有没有看到大量马车入坊?”“您说笑了,这里鸟都不拉屎,一天都未必有一辆。”贾十七看他脸色又开始不对,赶紧改口道,“今天肯定没看到过,坊门那里有什么动静,可逃不过我们兄弟的眼线。”张小敬眉头一蹙,没再说什么。两人一狗走了小一刻,这才到了日南王的废园前。这里断垣残壁,荒草丛生。不过内院大门的大模样尚在,两扇黑漆剥落的门板紧紧闭着,门楣上的牡丹石雕纹路精细,依稀可见往日豪奢气象。贾十七说,那胡人的要求是,一旦发现坊外有可疑之人进来,尽快前来这里通报。不必敲门,直接推门直入便是。张小敬闪身藏在门旁,牵住细犬,拽出手弩。贾十七壮着胆子站到院门前,按事先的约定双手去推门板。门上没锁,轻轻便能推开,随即只听得“啪嗒”一声,似乎门内有什么东西落地。贾十七还没顾上看,一道黄烟已腾空而起。张小敬大惊,一把拽开贾十七,先闯了进去。他一低头,看到一个烟丸在地上兀自冒着浓烟,上头还拴着一截细绳。他急忙把烟丸丢到附近一处雨塘,可先前冒起的黄烟已飘飘摇摇飘上天际,在晴空之下格外醒目。张小敬回过头厉声问道:“他回日南王废园,是你亲眼见到,还是他自己说的?”贾十七说那人亲自去药局发的委托,然后就离开了,并未亲见其返回废园。张小敬“嘿”了一声,这些狼卫,果然狡黠!曹破延从一开始,就没信任过这些乞儿,他故意报了一个假地址,这样一来,即使靖安司追查到这里,也只会被乞儿引导到错误的方向去。那一枚烟丸,应该是突厥人从张小敬身上搜走的。它被绑在了门板背后,一经推开,便自行发烟。这样一来,躲在真正藏身之处的狼卫,能立刻得到警告,争取到撤离时间。一个小小设置,一石二鸟,既误导了靖安司,又向狼卫示警。曹破延把这个烟丸,真是用到了极致。现在黄烟已起,那些突厥人恐怕已经开始准备跑了,而靖安司的部队,还迟迟收拢不起来。张小敬狠狠抓住贾十七双肩,急声道:“这坊里哪里还有大园子或者大宅?要离日南王废园最远的。”贾十七略作思忖:“这里是东南角,距离最远的,是西北角一处砖瓦窑,不过停工已久。”张小敬独眼厉芒一闪,让他大略勾画了一下路线,走出去两步,忽然回过头来:“你现在马上回到坊门口,见到有公差或旅贲军过来,把他们截住,指去砖瓦窑!”贾十七抄手笑道:“张帅,皇上不差饿……”话未说完,张小敬冷笑道:“让你们放风的是突厥人,他们要在长安作乱。”一听见这句话,贾十七脸色“唰”地白了,这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祸事。一个“里通外贼”的罪名砸下来,昌明坊的乞儿一个也别想活。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不会认真调查是不是冤枉,他们需要的是抓一批犯人好“有个交代”。他抓着张小敬的胳膊哀声道:“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那班兄弟却是无辜的,恩公请救命!”张小敬看了他一眼,叹道:“你等下就说是见贼心疑,向我出首,也许能救你一命。”然后又低声交代了一句,猛然把他推开,牵着狗大步疾奔而去。贾十七把花罗夹幞头摘下来,头上已浸满汗水。张小敬这么说,是愿意替他圆这个谎,至于成不成,就全看造化了。他怔怔望着远方的背影,忽然如梦初醒,把花罗夹幞头随意扣在头上,撒腿往坊门狂跑。张小敬跑了十几步,把牵狗的绳索松开了。现在已不必顾虑打草惊蛇,得靠猎犬嗅觉指引。那猎犬早已焦躁不安,一解开绳子,脱缰一般冲了出去,直直冲西北而去。人或许还闻不出,可对狗鼻子来说,此间石脂的气味已十分强烈,尤以西北为甚,不啻暗夜明灯。他们一路斜跑,穿过大半个内坊,遥遥可看到远处竖着一根砖制烟囱,这是窑炉的典型标志。再凑近点,看到一条高大的曲墙挡住了去路,墙砖隐隐发黑,这是常年靠近高温炉子的特征。这里应该就是贾十七说的砖瓦窑了。一条平整的黄土小路蜿蜒伸向一座木门,两侧树木疯长,不成格局。张小敬放缓脚步,把猎犬也唤回来,稍作喘息。眼下等靖安司的人聚拢过来,恐怕还得一段时间。这里如果囤积石脂的话,守卫一定不少,他必须得谨慎。他试探着朝前又移动了几步,大半个身子已经站在黄土路上。按道理,这里当有一个外围观察哨,早该发现他的动作了。可围墙那边毫无动静,仍是一片静悄悄。不对,守卫人数应该不多,张小敬改变了想法。如果人手充裕,狼卫根本不会雇用乞儿放风,更不会在日南王废园搞什么机关。他们如此处心积虑,恰好暴露出狼卫捉襟见肘的窘境。张小敬心算了一下。今天上午旅贲军在西市的突袭,干掉了十五个人,他在祆教祠前杀死一人,修政坊一共干掉了五个,加在一起,是二十一名。这个数字,至少是混入长安城的突厥狼卫的半数。突厥人太穷了,没能力再投放更多资源了。要靠剩下的人,控制这么大一个窑场,还要兼顾石脂的卸运,实在太勉强了。张小敬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在援军来之前,独自去闯一闯。此举至少能打乱敌人的部署,争取足够的时间。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得赶在靖安司援军抵达前,先找到闻染。他小心地把猎犬拴在旁边,亲昵地揉了揉它的颈毛,再度站起身来。在西域锤炼出的凶悍杀气,自他身上猛烈地勃发。张小敬挽起袖子,最后检查了一下手弩。他左边的小臂露出一截刺青,这刺青是一把断刀,刀脊中折,笔触拙朴而刚硬。“闻无忌啊,咱们第八团又要跟突厥人打了。你在天有灵,得好好保佑你女儿哪。”张小敬的声音既似叹息,又像祈祷。那一只独眼,光芒愈盛。他从腰间兜袋里掏出两枚烟丸,双臂一振,丢了出去。两道黄烟扶摇直上。在距离张小敬只有三十余步的曲墙内侧,曹破延正在手搭凉棚,朝东南方向望去。那里有数缕黄烟,尚未被北风吹散。看来靖安司的人,已经进入昌明坊了。对此曹破延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觉得他们来得比想象中还要慢一点。他已把这个情况通知货栈里面,龙波表示,这边的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时机真是刚刚好。接下来,就按计划执行吧。曹破延把货栈的大门从这边锁死,然后将那把缴获的手弩拿出来,用食指沿着弩槽边缘捋了一遍。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武器,既阴险又小气,相比之下,还是草原的骑弓更合胃口。可惜他的手臂受了伤,现在就算有弓在手也拉不动了。真想在草原上再射一次黄羊哪……曹破延眯起眼睛,端详了一番自己虎口上的老旧茧子。这双手,恐怕再没有机会握弓了。腾腾两声,两道黄烟在曲墙另外一侧升腾而起,这说明敌人已近在咫尺。他收起感慨,眼神转而冰冷起来,就像一头冬天的狼。他已是削去顶发之人,无权逃走,注定只能死守在这里,用生命为货栈争取时间。曹破延用手摸了摸项链,似乎想从中汲取力量,迎来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战斗。大门依然保持安静,墙头上突然冒出了一个人头。曹破延抬手射出一弩,同时身子一歪,向旁边闪去。弩箭正中人头,却发出刺入草团的声音。与此同时,一支弩箭从另外一侧飞射过来,恰好钉在曹破延脚边的土地上。张小敬的身影跃入院内,一个迅速的翻滚,落在离曹破延三十步开外的开阔地带。两人调整了一下姿势,四目相对,意识到犯了同一个错误。他们都认为自己是以寡敌众,可一交手才发现,对方居然只有一个人。“曹破延?”张小敬喊出他的假名字。这个让整个长安为之不安的凶徒,终于被靖安司再度追上。“放下武器,还有活命的机会!”曹破延没有回答,扔开空弩,抽出腰间的匕首。长安城对武器的管制太严格,除了几支劣质短弩,狼卫一直用来战斗的只有匕首而已。张小敬也迅速把空弩扔掉,在劲敌面前,不可能有重装的余裕,还不如直接进入白刃战。他手里的障刀虽然轻短,但比匕首还是要长许多,优势在这边。张小敬用的是大唐军中的刀法,直来直去,朴实刚猛。按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曹破延应该猱身抢攻,可是他却不急不忙地游斗起来。这个策略固然暂时不会为敌所伤,但也休想伤到对方。两人交手了数个回合,张小敬忽然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怕死,而是在拖延时间!他的独眼朝曹破延身后瞄了一眼,看到是一个很大的木制货栈,大门紧闭,外头悬着铁锁。“不好,他是在给同伙拖延时间撤退!”张小敬一念及此,手里的障刀攻得更加猛烈。曹破延紧握匕首,奋力抵挡,铛铛的互击声充斥整个院落。张小敬毕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经验丰富,他很快发现,对手的左手肘似乎受了伤,无论怎么移动都保持着一个奇怪的角度。于是他有意识地加大了对左边的打击,这一下子正中曹破延的软肋。后者左支右绌,很快便身中数刀——虽然并非致命伤,可此消彼长,在高手对决中很快露出败象。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随即大门“砰”的一声被狠狠撞开。门外站着的是崔器,他亲自扛着一根撞门圆木,如同怒目金刚,几十个旅贲军士兵从他两侧蜂拥而入。看来贾十七及时把消息传了过去。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曹破延的动作有了一瞬间微微的沉滞。张小敬障刀一挥,划向他的咽喉。曹破延反应极快,身子向后疾退,堪堪避过。可他脖子上那串彩石项链却猛然弹起来,正好迎上刀刃。刀刃过处,系绳断开,绳串上的小石头纷纷散开坠落。这时曹破延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他脚下反向一蹬,整个身子再度前倾,试图伸手去抓那些彩石。只听见“扑哧”一声,张小敬的刀尖,正好将其腹部刺了一个对穿。可曹破延的动作并未停顿。他仍奋力摆动着手臂,想努力想接住哪怕一枚。可惜彩石已掉落在地,滚得到处都是。他头颅一扬,口中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突厥音节,似乎是什么人的名字,可惜没人能听明白。曹破延就这么顶着障刀,慢慢垂下头去。张小敬一惊,曹破延可不能死,有太多事情在等待答案。他不敢把刀抽出来,只能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扳住曹破延的肩膀,凑近耳边急切喝道:“你们抓来的女人,在哪里?”可对方全无回应。张小敬忽然注意到,这狼卫的头顶被削去了一片头发,露出头皮。突厥习俗,被削去顶发的人,等于被提前收走魂魄。难怪曹破延存了死志,他早就是个死人了。张小敬愤怒地摇晃他的肩膀,试图把他唤醒,可狼卫的身子软软地向下瘫倒。在两人身旁,大批旅贲军士兵冲过去,直奔货栈而去。“破门!”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子里响起。崔器此时已经恢复了精神,在他看来,曹破延只是个小喽啰,生死无所谓,真正的大菜,在眼前的货栈里。这个货栈是用砖瓦窑的库房改装的,门户皆用的脆梨木,根本没办法据险而守。十几名旅贲军飞速扑过去,带头的士兵推了一下大门,发现门从里面被闩住了,外头还有锁。他们根本不等抬来撞门木,手起刀落,顺着门缝狠狠劈下去。大刀去势猛烈,先劈断了锁头,又把门内横架的木门闩斩断了一多半,但这把百炼钢刀也被硬生生崩断。另外一名士兵上脚猛踹,“咣当”一声,硬是把大门生生踹开。两人一组,并肩持弩突进,十几个人鱼贯进入货栈。一进去,气息极其呛鼻,能把人熏一个跟头。士兵们先定一下心神,才观察里面的动静。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宽敞库房,中央摆着两口大瓮,瓮顶压着石盖,底下用石块和柴薪架起简单的烧灶,火势正旺。瓮上、灶上都是一滴滴的黑色污渍,地面上还有许多细碎竹屑。在库房的尽头,是另外两扇敞开的大门,门口是一个高出地面四尺的卸货平台,空荡荡的空无一人。士兵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一脸狐疑,手里的弩机保持平端,谨慎地朝前挪动脚步。院外拴着的猎犬突然没来由地大叫起来,张小敬耸了耸鼻子,连忙放开曹破延的尸身,朝崔器狂吼道:“快叫你的人撤出来!快!”崔器莫名其妙:“张都尉,莫急,我看这次……”话音未落,货栈里忽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震耳欲聋。这屋子在一瞬间突然膨胀了一下,炽灼的火焰从大门与窗口咆哮而出,霎时热浪四溢,宛如老君的炼丹炉。货栈外头站得近的士兵猝不及防,纷纷被震翻在地,远处的人也感觉面孔隐隐有灼伤之感,痛苦不堪。整个院子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炸蒙了,足足十个弹指,竟没人做出反应,大家都像木俑一样僵在原地,耳朵嗡嗡作响。直到崔器近乎绝望的怒吼在院子上空响起,众人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去救伤员。崔器惶然看向张小敬,爆炸前他喊过一嗓子快撤,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张小敬的脸色像是被漠北朔风吹过,嘴唇颤抖着吐出三个字:“猛火雷。”早在高宗朝时,大唐的炼丹道士们便发现,把硝石、硫黄与皂角子烧成的黑炭混杂在一起,可起亮焰,谓之“猛火”。在西域的艰苦战事中,唐军中的某位工匠别出心裁,将石脂用特别的秘法调制后,与碎木屑、白磷搅拌,加热后灌入一个密封陶罐,封口处捏制一团猛火,再把一截蓖麻油浸泡过的干藤顺罐口引到外侧。使用时,先把干藤点燃,烧至陶罐口便会引出猛火。猛火极炽热,与掺了易燃物的调制石脂一碰,势成龙虎相斗之势,威力惊人。因为它爆裂时声若惊雷,因此得名“猛火雷”。寻常石脂,根本没法引爆,非得是这秘法调制后的石脂,方有此威力。懂得这种调制手艺的匠师极少,工艺太复杂,而且猛火雷又极易误炸,因此西域唐军用得也不多。谁又能想到,只知弓马的草原蛮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会猛火的匠师,居然在长安城的腹心造出这等危险的东西。幸亏张小敬在西域经验丰富,一闻到了那一股熟悉的硫黄味,立刻反应,否则伤亡会更惨烈。看这爆炸的声势,货栈里的猛火雷存量着实不小。他们应该早算准了会被靖安司偷袭,预备了这一个杀招。守在前面的曹破延,一开始就是为猛火雷当幌子的牺牲品。在靖安司众目睽睽之下,整个货栈疯狂地燃烧起来,就像一支冒着浓烟的明亮火炬。它的结构暂时还没垮塌,顺着窗口和敞开的大门往里看,可以看到货栈内已成业火地狱。那十几个先冲入屋子的旅贲军士兵,下场之凄惨不必多说。这副景象太过有冲击力,饶是这些勇悍的士兵也只能把头转过去,个个面色凄然。崔器铁青着脸,颤声问道:“难道……这是一个诱我们入伏的圈套?!”张小敬摇摇头:“不是,杀伤我们没有意义。他们搞这个,是为了阻止我们追击,方便他们尽快转移加工好的猛火雷。”崔器倒吸一口凉气,两枚猛火雷就已经有偌大威力,若是这样的东西有个几十枚……他急道:“可我们入坊之后,就直奔这里,并没看到他们的踪迹啊!”张小敬抬手一指。在熊熊燃烧的货栈尽头,浓烟弥漫,但可以隐约看到对面有另外一个出口,连卸货平台的轮廓都能看到。这里本是砖瓦窑,生产量大,车子进出频繁。走昌明坊坊门的话,极不便当,所以窑主应该奏请过虞部,破例从正对着窑场的坊墙上直开一道门,这样运货车子可以很方便地直接上街——突厥人的马车进出,都是通过那里,昌明坊的乞儿自然看不到。先前张小敬问过贾十七,后者表示今天没看到有大量马车入坊,当时他就怀疑另有出口。如今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想。这不能怪任何人。砖瓦窑倒闭很久了,哪里还会有人记得这些陈年细节。突厥狼卫让曹破延挡在前头,然后从这里偷偷溜了出去。可惜这个出口被大火所阻,彻底熄灭之前谁也休想靠近。靖安司就差一步,没料到又让突厥人跑掉了。崔器面如死灰,这玩意一旦在长安炸起来,他的性命基本上就到头了。“不,还有机会!”张小敬的独眼中锐光一闪,“猛火雷这种东西,无法提前制备,必须现加热现用——他们肯定刚走没多远!运送石脂的马车,速度不会很快,现在追,应该还追得上。”崔器一听这话,眼底又恢复了一点生气,站起身来沉声道:“我去通知望楼,发九关鼓!”“嗯,这里交给你了!”张小敬转过头去,朝附近的坊墙根跑去。崔器迷惑不解,不知他想干什么。张小敬眼到了墙根下,轻舒猿臂,交替踩着几处土垣,干净利落地翻上坊墙的墙头,然后回过头来喊道:“通知李司丞,让周遭所有队伍,看我烟号行事!”交代完这句,张小敬打了一个呼哨。过不多时,墙外街上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飞驰而至,张小敬翻身跃下,稳稳地坐在鞍子上。他不做停顿,一抖缰绳,飞快地朝前驰去。姚汝能骑着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原来张小敬刚才让贾十七给姚汝能带了一句话,让他牵着两匹马沿墙根外侧朝西北角走。如今时间比金玉还贵重,没时间从坊门绕行,翻墙而出最快不过。此时街上已经有点乱套了。进城的民众越来越多,看到昌明坊突然冒起黑烟,都纷纷驻足观看。一时骡马车骆驼人都挤在一处,议论纷纷。张小敬策马猛冲,几次险些冲撞到客商。有个驼队伙计骂骂咧咧,不肯让路,张小敬毫不客气地一鞭子抽中其脊梁,疼得那人原地跳起来。周围的人这才吓得往两边躲。他们追击到敦义归义——即东敦义坊、西归义坊的十字街口——不得不停了下来。张小敬朝四个方向眺望一圈,看不到任何可疑的踪迹。他焦躁地扯动缰绳,马匹因迟迟不走而不耐烦地打着响鼻。时间在一弹一弹地过去,逃遁的突厥人却如同消失在大海中一样。这些家伙现在带着极度危险的猛火雷,又可能挟持了王韫秀,无论去哪里都是大麻烦。这时姚汝能一指地上:“张都尉!看这里!”张小敬低头去看,看到黄土地面上有几滴如墨黑点。姚汝能已翻身下马,蹲下身子细细看了一回,昂头道:“这墨点并非垂滴浑圆,圆头向西,帚尾向东,应当是车子向西疾驰时,顶风滴下,故有此形。”突厥人撤离得比较仓促,顾不得重新密封,这些石脂滴落下来,成了最好的指示。张小敬冲他做了个赞许的手势,这年头肯细致观察的年轻人可真是不多了。姚汝能得了夸赞,双颊浮起两片淡淡的红晕,可心里一想两人之前的龃龉,顿时兴奋劲就淡了几分。“走!”张小敬并不关心姚汝能那点小心思,掉转马头,疾驰而去。姚汝能也连忙上马跟上去,当前要务是把突厥人抓住,其他事情容后再说。他们跑过一个路口,姚汝能再检查了一下石脂遗洒,发现突厥人在永安通规这个路口转向,一路奔北而去。判明了方向后,张小敬和姚汝能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突厥人走的这条路,是朱雀门街以西第三街,南北朝向。从这里一路向北,沿途两排诸坊,俱是富庶繁盛之地,向北一直到延寿坊,便是西京一等一的豪奢去处。而延寿坊西侧的对街,则是“天下宝货汇聚之处”的西市。这里平时就人满为患,今天又是上元灯会首日。申时已到,日头西移,不知会有多少灯轮、灯树、灯架正被挑起,多少民众和商贩正在聚集。区区两瓮石脂,就已经让旅贲军损失惨重。倘若让狼卫带着更多猛火雷闯入这个区域,恐怕整个长安西城的菁华都要毁于一旦。情况已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不容片刻犹豫。张小敬一勒缰绳,侧头对姚汝能道:“听着,接下来我要的是绝对服从,哪怕杀的是妇孺,也不许有半点迟疑。能做到,就跟我来,做不到就滚!”说完他双腿一夹,朝北疾驰。姚汝能知道情势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咬了咬牙,从怀里扔出一枚烟丸,也紧随而去。四周望楼看到烟丸腾起,鼓声咚咚不断,纷纷把消息回报靖安司。与此同时,崔器的报告也传了回去。大殿之内,文书交错,气氛霎时紧张到让人窒息。“崔器和张小敬干什么吃的!这都能让他们逃掉!”李泌把清静拂尘丢到一边,迅速走到沙盘前。靖安司中各部主事也都聚拢过来,十几双眼睛一起死死盯着。檀棋把象征狼卫的黑俑搁到永安通规,人头向北,这样局势一目了然。李泌从檀棋手里抢过月杆,在精致的黏土沙盘上划了一条深深的线,口气斩钉截铁:“必须在光德怀远以南截住他们,这是绝不能逾越的死线!”这个路口以北,皆是京城要地。北边光德坊,乃是靖安司的总司驻地,还是京兆府的衙署,再往北则是西市、延寿坊等繁华之地,还有皇城。若要让人把乱子闹过这里,李泌这个靖安司丞也不必干了。一名主事道:“从永安通规到光德怀远,只有四里远近,得尽快设卡阻拦。”另一名主事反驳道:“这附近是观灯最盛之处,现在设卡,只会徒增混乱——你忘了贺监怎么叮嘱的?”第一位主事道:“等到猛火雷一炸,糜烂数十坊,难道就不混乱了吗?”第三位主事提醒道:“别忘了,王节度的女儿还在他们手里呢!”李泌听着这些人争论不休,觉得心烦意乱。他默念道家清净诀,先把心定下,然后把手一挥:“先把卫队调去附近所有路口,但不要明里设卡。”这个命令暧昧不清,因为李泌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通传抄录下命令,朝外走去,冷不防李泌在背后一声断喝:“用跑的!”吓得他差点摔倒,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强大的压力之下,李泌也顾不得淡泊心性镇之以静。这时徐宾凑过来,还是那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李司丞……哎哎……”“讲!”说完以后,李泌看到是徐宾,态度稍微和蔼了点。这位主事刚刚立了一个大功,识破了突厥人运入石脂的伎俩。徐宾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方才说道:“如今事态危如累卵,司丞何不考虑假节望楼给张都尉?”李泌一听这四个字,双目霎时绽出两道利芒,徐宾双肩哆嗦了一下子,可终究硬顶着没把头垂下去。假者,借也;节者,权也。“假节”本是汉晋之时天子授权给臣子的说法,靖安司用此古称,意义却有不同。“假节望楼”,是指所有望楼不再向靖安司总司通报,转而听假节者的安排。徐宾这个建议,等于是让张小敬来接管整个靖安司,成为第二个中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泌冷冷道。这个人刚立了个小功,就狂妄到了这地步。徐宾鼓起勇气道:“望楼传至总司,总司再传至张都尉,周转时间太长。我们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事急从权啊!”“你对张小敬倒真有信心。”徐宾急切道:“这家伙是我见过最执着也最值得信赖的人,假节给他,一定如虎……哎哎,添翼。”这话本来说得气壮山河,可被结巴打断了气势。李泌纵然满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若不信他的能耐,也不会用他。只是假节一事,非同儿戏,他可还是个死囚犯哪。”“您在贺监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徐宾话一出口,意识到自己太孟浪了,额头沁出汗水来,连忙收敛口吻,“哎哎,在下的意思是,张都尉就在现场,他对局势的判断,总比躲在殿里看文书的我们要准确些。”李泌心道,难怪这人一辈子不能转官,实在是太不会说话了。他挥手让徐宾退下,回过头盯着沙盘:“张小敬、崔器在什么位置?”檀棋连忙接过月杆,把代表崔器的赤俑搁在南边昌明坊,把张小敬的灰俑推到永安通规的位置。可以看到,靖安司的主力分散在南北两端,紧随在突厥狼卫身后的,只有一个张小敬。那灰俑立在沙盘中,看起来无比重要,却又无比孤独。李泌只沉吟了三息,便发出了一道命令:“第三街所有望楼,给我盯住附近车马,三十息一回报!”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先报给张小敬,现在一切消息,确保他最先知道。”周围的主事都愣住了,都看李泌,可李泌压根没打算解释。徐宾口才欠佳,但他有句话确实没说错:我们能等,突厥人可不能等。姚汝能一路追着张小敬向北疾驰,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望楼有鼓声响起,是定式传文!他紧抓缰绳,在马上侧耳倾听。这个定式太罕见了,他要努力想一下,才能回忆起册子里对应的暗号。“假节望楼?!”姚汝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会让这个死囚犯瞬间变成全长安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可他不敢耽搁,连忙驱动坐骑和张小敬并排,把这个新任命说给他听。张小敬脸上毫无兴奋,只是单单地评论了一句:“李司丞到底是明白人——你现在就跟望楼说,让他们盯牢宽尾的马车!”这些突厥人抢的是苏记车马行的马车,这些车是用来长途运货,车尾的木轸宽厚耐用,而在长安城内行走的车子,尾轸普遍尖窄如燕尾,以方便走街串巷。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车马行外的人,一般还真不知道。让望楼上的武侯分辨这么细微的差别,有点强人所难,可这是目前唯一能快速分辨狼卫马车的办法。姚汝能从马背上挺起身子,手执两面红、黄小旗,略带滑稽地开始比画。等到他把命令传出去,两人已过了延福永平的路口。这条街越向北,街上的人就越多,过节的气氛越发浓烈起来。在街坊两侧,许多皂衣小工爬在竹架上,正忙着用竹竿挑起一盏盏彩灯,上元春绢一条条垂下来。下面东一群、西一簇的百姓靠在树下,一边仰头观瞧,一边指指点点。耍绳子的西域艺人在唱唱跳跳,卖蒸饼、石榴水的小贩行走其间,各处食肆也纷纷出摊卖起鱼酢、羊酪和烤骆驼蹄子。甚至还有一群少年手持月杖,就地在街角打起了鞠球,尘土飞扬,每入一球,几个旁观的羯鼓手就拍动鼓点,比天子打球还神气。这一派升平热闹的景象,看在张小敬和姚汝能眼中,却是格外沉重。如果不尽快抓到突厥狼卫,这一切都将坠入地狱。唯一的好消息是,大街被这些人挤得只剩中间一条狭窄的路,骑马而过尚且不易,更别说车马了。突厥狼卫只要继续向北,只会越来越堵,别想把速度提起来。这时一阵低沉的蜥皮鼓声响起,穿过这一片喧闹声,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两人精神俱是一振,姚汝能飞快地分辨一下方向,朝东侧望楼看去。“前方崇贤坊南,马车两辆!北行!”这时就体现出假节的好处了。若等望楼传回靖安司,再传过来,目标早就移动到不知哪里去了。姚汝能大声喊着“靖安司办事,让开让开!”,两人一抖缰绳,撞开几个跳参军戏的俳优,置一路叱骂和尖叫于不顾,迅速冲了过去。他们很快就看到了那两辆马车,正不徐不疾地走着。姚汝能有心表现,一马当先挡在前头,喝令车夫停下,亮出靖安司的腰牌。可很快他就傻眼了,这是一个来自洛阳的小乐队,马车上堆的全是乐器和舞衣,是为了某家贵人的生辰表演而来。就在这时,另外一通传文进入:“长寿待贤,宽尾车三辆,西行。”长寿坊和待贤坊在朱雀门街西第四街,按说不在他们预估的第三街路线上。姚汝能这次不敢擅专,看向张小敬。张小敬一挥手:“追过去看看!”现在第三街非常拥堵。突厥狼卫非常有可能先向西稍微绕一下,再从怀远坊折回来。两人扔下惊慌的戏班子,横着向西狂奔而去。东西向的街道,比南北向街道相对畅通一点。马蹄翻飞,在大路上留下一长串匆忙的蹄印。他们很快就抵达了长寿待贤街口,附近望楼及时地把最新动态通报过来:三车刚转向北边。这和张小敬的估计完全一样。他面色一凛,抄出手弩,让姚汝能把烟丸握在手里。他们向北又跑了大概一百步,姚汝能忽然叫道:“是那个!”在不远处的街口,有三辆马车正停在路口,马头斜斜向东。它们都是一样造型,轮辐长大,尾轸宽厚,车厢里装着几个大桶,上头用草帘子苫住。他们没有前进,因为一队从北边过来的厢车,正在笨拙地东转。街口太小,若是两队马车对向而来,转向同一个方向,必须依次通过。这队厢车四角挂着六角銮铃,彩板纱幕,旁边还有几个高头大马的护卫,想必是几家贵胄女眷结伴在西市买完东西,回返东城。按照《仪制令》的交通规矩,贱避贵、去避来。那三辆马车什么旗都没挂,身份低下,只能乖乖让行。张小敬抽打马臀提速,迅速接近。这三辆马车是斜向而停,所以从后方能看清车夫的侧影,独眼里很快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这个人,在修政坊用刀旋掉了他的肉,然后挟持着闻染逃掉了!就像是有感应似的,张小敬一接近,他也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两人恰好三目相对。麻格儿先是陷入一瞬间的惊愕,旋即大喊一声。三辆车里钻出五六个狼卫,用水瓢和木盆泼出一大片漆黑的石脂油,然后一个人把松枝火把丢下去,地面登时燃烧起来,形成一道不算太高的火墙。看来他们对靖安司可能的追击,已经有了准备。张小敬并不畏惧,可是马匹却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前蹄高抬,怎么也不肯跃过去。趁着这个当,三辆马车猛然启动,不顾前方厢车还在转向,恶狠狠地撞了上去。以正面撞击脆弱的侧面,厢车立刻被轰隆一声撞翻在地。一时间,车内女眷的尖叫和辕马嘶鸣混杂在一起。周围的护卫全蒙了,长安城里何曾见过这等穷凶极恶的车夫?有护卫还要扯住缰绳理论,麻格儿杀性大发,掏出匕首,狠狠地捅死三名护卫和一个女眷,然后让马车后退几步,朝前再顶。张小敬一看坐骑已不堪用,翻身下马,双手护住脸部冲火墙穿了过去。身后的姚汝能一看判明了敌踪,毫不犹豫地扔出烟丸,然后抽刀扑了上去。黑色和黄色的烟雾纠缠一处,直上天际。张小敬穿过火墙后,眉毛头发都被燎着了,皮肤生疼。他顾不得拍灭,勉强睁开独眼,看到麻格儿那辆车已经顶开了侧翻的厢车,向东边移动。后面两辆车也相继加速,准备逃离。他紧跑两步,跳上那辆侧翻的厢车顶上。车内的女眷正要从里面钻出来,却被张小敬一脚踏到脑袋上,惨号一声又缩回去了。护卫们纷纷发出怒吼,可有前车之鉴,都不敢过来。张小敬站在车厢上,利用高度向前高高跃起,恰好落到第三辆车的车尾处。那宽大的尾轸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落脚之处。车上的一个狼卫探出头来,用一根短木矛冲他捅过来。张小敬用腋窝一夹矛杆,左手发弩顶着他太阳穴发射,直接射了个脑浆四溅。这时另外一个狼卫也扑过来,张小敬把弩扔开,俯身把停车时用来固定的三角轫石抱起来,狠狠楔入他的眼窝里。那狼卫惨叫一声,被他一脚踢下飞驰的马车。张小敬毫不停留,他踩住车厢狭窄的边缘,手扶着那几个大桶朝车前挪去。前方的车夫感觉大事不妙,回头正要反抗,一把锋利的障刀已经从后面划过,几乎切开了他半个脖颈。这一连串动作,如电光石火,间不容发。张小敬扫了一眼,发现车上没别人了,手起刀落,把前方辕马的绳索全部斩断,然后跳上马背,去追第二辆车。这辆车没了动力,缓缓停了下来。后面姚汝能赶到,可又不敢离开。车上装了好几桶猛火雷,随时可能爆发。他只好先放了一枚烟丸,呼叫崔器的部队及时跟上,然后朝前方看去,看到张小敬已经和第二辆车平齐了,高抬胳膊,跷起大拇指。这不是称赞,而是一个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张小敬要立刻通知靖安司,在前方光德怀远街口拉起封锁线,疏散民众。事到如今,张小敬没办法保证截下每一辆马车,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马匹毕竟比马车要快许多,张小敬很快就追近了第二辆车侧面。狼卫们这次没用长矛,而是扯下苫布,改用石脂泼浇。黑色黏稠的液体从马车上飞洒而下,这玩意只要扔个火把就会出事。张小敬不敢太过靠近,只能紧随不舍。可以看到,马车上装着五桶猛火雷,占了车板一半面积。这五桶若是爆开,只怕这一条街都没了。这两辆发狂的马车毫无减速的意思,前方传来一连串的民众惊呼,摊贩和行人被纷纷撞翻在地。他们已经接近西城最繁盛之地,距离李泌划出的那条死线不远了。张小敬一咬牙,用障刀狠狠刺了一下马背,辕马一声悲鸣,朝前一跃。第二辆车的狼卫立刻又拼命泼石脂过来,却发现那马匹突然侧横,马背上的人却不见了。原来张小敬拼命把马头拨转,自己凭借高明骑术迅速吊在另外一侧,用巨大的马身为盾牌挡住了石脂。借助敌人这一瞬间的失神,张小敬身手矫健地翻过马背,朝马车上跳去。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上一次幸运了,尾轸上正好站了一个狼卫,两人重重撞在一起,身体一起倒向车厢中部,一时间撞得那几个大木桶东倒西歪。车夫看来经验丰富,立刻让辕马向左边来了一个急转。张小敬一下子控制不了平衡,身子歪斜着朝外倒下去。其他两个狼卫扑过来,对着他胸口狠狠推了一下。就在身子摔下车的一瞬间,张小敬急中生智,手里一抖,一条如蛇长影飞了出去。这是牛筋做的缚索,乃是京城不良人捕盗用的装备。老资格的不良人,扔出缚索如臂使指,连龟兹杂耍都自叹弗如。张小敬身为不良帅,手艺自然更是高明。这缚索平时缠在右手手腕,需要时,只要手臂一抖,即可飞出。张小敬落地的瞬间,缚索那头已经死死缠在了马车侧面的吊柱。马车依然奔驰着,他抓紧这边的索柄,死死不松手,整个人背部贴地,被马车硬生生拖着往前跑去,留下一长条触目惊心的拖痕。车上的狼卫掏出匕首,拼命要割断缚索,可惜这绳索太过柔韧,一时半会儿根本切不断。车上的人甩不开他,但他也没办法再次爬上马车。拖出去三四十步,张小敬衣衫背部已经被磨破了,背脊一片血肉模糊。他忽然用另外一只手在地上一捞,抓住了半块青砖,顺着去势勾手一砸。那砖头划了一条漂亮的弧线,正中前方右侧辕马的眼睛。那马猝然受惊,拼命向右边靠去,带着另外一匹也跟着躁动起来。车夫如何拉扯叫喊都控制不住,整个车子不自愿地向右偏转。此时他们正在怀远坊和西市南墙之间的横向大街上,前方街道右侧坐落着一个巨大的灯轮。灯轮高达六丈,底部搭了一个镇石木台,上部是一个呈轮辐状的硕大竹架,外面糊着绣纸和春胜图案。几个皂衣小厮攀在上头,用竹竿小心地把一个个大灯笼挑上去。这辆马车收不住势,以极高的速度一头撞到灯轮的底部。这一下去势极为猛烈,两匹辕马撞得脑浆迸裂。区区木制灯轮哪里支撑得住这种力度,只听得哗啦一声,整个架子轰然倒下来,上头的小厮和十来个硕大的鱼龙灯、福寿灯、七宝灯噼里啪啦地砸落,全都落在了马车上。车上的几个狼卫就这样被灯轮架子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在剧烈的冲撞下,车后的几个大木桶叽里咕噜,全都滚了出来。张小敬在马车碰撞之前,就及时松开了手,没被马车拖入这次碰撞中。他躺在地面上,手掌一片血肉模糊,背部也钻心地疼。还没等他爬起来,这时一股熟悉的味道飘入鼻中。不好!张小敬面色大变,俯身拖起一个昏迷的皂衣小厮往外拖,一边拼命对聚拢过来的老百姓大喊:“退开!退开!退开!”猛火并不是一个可靠的引火物,稍有碰撞摩擦便可能起火。那几个木桶经过刚才那一系列追逐碰撞,本来就危如累卵,如今被这么狠狠一撞,桶口猛火已醒,随时可能引燃石脂。要知道,这几个大桶,比刚才那货栈里的量多了何止五倍……那些老百姓不知利害,还在围着看热闹。张小敬见警告无效,情急之下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烟丸,狠狠朝人群里丢过去。烟丸一爆,可让那些民众炸了窝,众人不知是什么妖邪作祟,惊呼着朝后头避去。张小敬耳听得身后似有动静,立刻扑倒在地。与此同时,一声轰鸣从身后传来,热风大起。不过这轰鸣不似在货栈里那样炸裂,反而接近于火上浇油后火苗子上蹿的呼呼声。张小敬手肘支地,小心地扭过头去,看到眼前五个大桶变成了五团耀眼的火团,五道熊熊烈焰舔舐着硕大的灯轮,纸灯笼和纸皮最先化为飞灰,然后整个大竹架子、马车和附近的几根榆树也开始燃烧起来,不时有噼噼啪啪的竹子爆裂声,像是新年驱邪的爆竹。那冒着黑烟的火焰直蹿上天,比坊墙还高,墙外一侧已被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黑色。至于压在灯轮下的人,除了被他奋力拖出来的一个小厮外,其他肯定是没救了。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猛火雷的一个大问题是,即使有猛火为引,爆炸的成功率仍旧不高。更多时候,不是引发石脂爆炸,而是简单地把它点燃。狼卫放在车上的,一共有五桶石脂,大概是因为密封不够好——所以才会一路滴滴答答地洒落——居然一个都没爆开,全都成了自行燃烧。这样一来,虽然火势依旧凶猛,但呈现的是蔓延之势,威力大减,否则张小敬和这半条街的人都完蛋了。他伸开酸疼的手臂,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刚才那一番追击虽然短暂,可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最后一辆麻格儿的马车越跑越远,肯定是追赶不及了,只能寄希望于靖安司在前方及时布下封锁线了。火势如此之大,很快就惊动了怀远坊的武侯铺。二十几个身披火浣布的武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手持溅筒和麻搭,还有人扛着水囊。今天上元灯会,诸坊武侯铺都接到命令,随时要应付火警,准备万全。可这些兵卒一看火势如此之大,便知不可能扑灭,只能先划出一条隔离带,防止蔓延,再等它自行熄灭。其中几个人看到躺在火势边缘的张小敬和小厮,七手八脚拽起来,嘴里骂骂咧咧,显然把他们当成纵火元凶。张小敬的腰牌遗失后,一直还没顾上补,没法证明身份。幸亏这时姚汝能从后面赶至,掏出自己的腰牌,喝退众人,把张小敬搀扶到墙角坐定。张小敬问旁边卖水的小贩讨来一瓢甘梅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呼哧呼哧喘息不已。姚汝能注意到,张小敬在逃离爆炸区域时,居然还不忘拖出一个素不相识的皂衣小厮。一个出卖同僚换取情报的卑劣之徒、一个经验老道狠戾冷酷的前不良帅、一个放言保护微不足道的民众的圣人、一个对朝廷不满却又拼命办事的干员。种种彼此矛盾的形象,让姚汝能陷入认知混乱中。他想起张小敬之前说的那一席话,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询问一下张小敬,你的死罪罪名到底是什么?可是眼下这场合有点唐突,姚汝能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嘴闭上了。现实没有给他留后悔的机会。下一个瞬间,望楼的鼓声又一次咚咚响起,鼓声急促,同时远处起码有十道黄烟腾空而起。这代表有极其重大的变故发生,所有靖安司的属员,必须放下手中的一切,赶去集合。张小敬在第一声鼓声响起后,就睁开了眼睛。他看到黄烟腾空,口中喃喃道:“光德怀远……”光德怀远,是李泌亲自划定的死线,绝对不容向北逾越。什么样的事态,能让这个敏感之地连连升起十道黄烟?那辆满载猛火雷的漏网马车,到底怎么样了?姚汝能有点担心地说:“张都尉您负伤了,还是我先过去看看究竟吧?”张小敬却一把按住他肩膀,手里一压,整个人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一起走。”他哑着嗓子说,姚汝能也只得从命。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在西市和怀远坊之间的大路,距离街口不过两里多远。张小敬和姚汝能立即起身,朝东边赶去。跑出去几步,张小敬忽然停下脚步,扯过一个正在灭火的武侯,把他身上的火浣布斗篷抢下来。火浣布经火不坏,是救火的利器。张小敬这么干,说明他已认定前方将会有绝大的危险。姚汝能迟疑片刻,也叫住一个武侯,用靖安司的腰牌半强迫地征用了另外一件斗篷,披在身上。他们一路跑到路口,遥遥看到旅贲军的士兵正在把数道荆棘篱笆拖过来,横在路中间。许多百姓和达官贵人都被堵在一边,人声鼎沸。封锁道路——尤其是封锁这么重要的道路——是靖安司最不希望采取的行动。李泌既然下达了这个命令,说明事态已经到了几乎无可挽回的地步。姚汝能让旅贲军的士兵让开一条路,让两人进去。他们很快看到,街口四边,已经严严实实地被拒马和荆棘篱笆拦住了,南、东、西三面是崔器的旅贲军,北面则站满了手持大盾的士兵。这些不是靖安司的直属,而是隶属于右骁卫的豹骑精锐。光德坊北是延寿坊,延寿坊斜向东北,与皇城、宫城只有一街之隔。狼卫已冲到了这么近的距离,南衙十六卫就是再迟钝,也该有反应了,豹骑是最先集结而来的。不过军方这一介入,恐怕靖安司的日子会不好过了。此时的光德怀远路口,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糊到一半的灯架矗立在街侧,一辆双辕马车停在街心。苫布已经被扯掉,露出里面的五个深色大桶。麻格儿站在木桶之间,手里高举着一只燃烧的火炬。在马车不远处,三具尸体俯卧在地上,每一具背心都插着数十支羽箭。很显然,麻格儿驾驭马车冲到了街口,正好被严阵以待的靖安司拦住。一番交战之后,其他狼卫全数阵亡,但他们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让麻格儿点起火炬,送到木桶口。这一手,震慑住了所有人,没人敢让这五桶猛火雷在如此敏感的地段爆炸。麻格儿一脸狰狞,把火炬搁在距离桶口只有数寸的位置,徐徐让辕马朝前走去。附近的弓箭手一筹莫展,谁能保证能一箭将此獠毙命?谁又能保证他死后,这火炬不会正好掉落在桶口?姚汝能朝前望去,看到在光德坊的西南角,李泌等人正站在一处高亭,死死盯着街口。大火烧到家门口,他也没办法在殿内安坐。麻格儿是最后一个狼卫,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是毫无惧色。这么多唐人为之陪葬,这是多难得的际遇!他哈哈大笑,用一只手握紧火炬,另外一只手轻轻抖着缰绳。辕马不知气氛紧张,只低着头朝前走去。他们的方向依然是朝着北方,朝着最繁盛最热闹的街区。姚汝能道:“不行!我得去告诉李司丞,猛火雷点燃了,可未必会炸!”张小敬却拦住了他:“可也未必不炸。这里是长安,没有十成把握,李司丞也不敢冒险。”姚汝能急道:“这怎么办?就这么干瞪眼看着他往北去?”张小敬没有回答,他眯起独眼,把火浣布斗篷裹得紧了些。街口的局势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简直不用猛火雷就能随时爆炸。麻格儿的马车旁若无人地缓缓移动着,最终抵达了北边的封锁线边缘。辕马撞开荆棘墙,两个前蹄踢到了一排盾牌的正面。周围的士兵明明一击就可以把这个突厥狼卫干掉,可谁也不能动他分毫。那五个褐色的大桶,就是五个沉默的索命无常。在这种奇妙的对峙中,豹骑精锐不断后退、分散,生生被马车挤开一条路。带头的将领阴沉着脸,不敢轻举妄动。李泌站在坊角的高台上,闭上了双眼。一过死线,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全变了,必须得有个决断。他沉声道:“备火箭!”立刻有二十名精锐弓手登上高台,旁边二十名辅兵将事先准备好的圆棉箭头蘸上松脂油,点燃,递给弓手。随着队正一声令下,弓手迅速上箭、拉圆,对准了坊外那辆马车。再坐视狼卫接近皇城与宫城,就是靖安司拿天子和文武百官的安危不当回事。两害相权,李泌宁可让它把半个光德坊和自己的脸面炸上天,也不容它再向北了。耳边是弓弦绞紧的咯吱咯吱声,他知道,只要自己嘴唇里吐出一个字,整个事件就结束了。二十支火箭,在这个距离不可能偏离目标,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听天由命了。“公子,这里太危险,还是先……那是什么?”檀棋本来想劝李泌先下去,避免被爆炸波及,可她忽然看到街口异动,不由得惊呼起来。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玉手所指,向街口望去。一个身影以前所未有的高速冲向马车,义无反顾。他身上披一块颜色古怪的斗篷,看不清面貌。麻格儿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方的封锁线上,一时未曾发现。身影趁机跃上车厢,手中的长索一抖,缠住了麻格儿的手腕。“是小敬!”居然是徐宾这个近视眼最先认出了那道身影。靖安司的人听到这名字,俱是精神一振。这个死囚犯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屡次创造奇迹。无论多绝望的局面,他总能顽强地找出破局之法。上到主事,下到小吏,无不心悦诚服。张小敬在这时悍然出手,让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更臻于完美。若不是恪于礼法,他们简直要欢呼起来。只有李泌不动声色,负手而望,二十支火箭依旧对准了马车。张小敬可顾不上去关心靖安司什么反应,他的全副心思全放在眼前的这个突厥悍匪身上。只要稍有闪失,整辆马车就有可能会被炸上天。他刚才披着斗篷,在围观人群遮蔽下,不动声色地靠近十字街北口。刚才封锁阵内的一个士兵承受不住巨大压力,手中长矛举高了一分,这暂时吸引了麻格儿的注意。他抓住这个稍现即逝的机会,狂奔二十步,敏锐地振足一冲,从后面跳上马车。麻格儿立刻认出了这个屡次给他们找麻烦的人,他用突厥语吼了一句:“早该杀了你!”张小敬冷冷一笑,什么都没说,但那孤狼一般的凶悍独眼,让麻格儿一阵心悸。两个人在马车上不要命地斗起来。张小敬只要把麻格儿拉开半尺,就足以让其他士兵上来助阵;麻格儿只要能争取半个弹指的时间,就能把火炬深入木桶。两个人就像是站在一条深崖之间的绳子上,一点点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这次交锋,只经过了短短的几个瞬间。先是张小敬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麻格儿的右眼上,指缝里夹的碎铁片直接扎瞎了狼卫的眼睛,然后麻格儿用额头撞向张小敬的鼻梁,致其鲜血迸流。两个人打得全无章法,却又无比凶狠,如同两只嗜血的伤狼。麻格儿的手腕被缚索缠住,行动受限,张小敬趁机猛攻他的头部。不料麻格儿不闪不避,强忍着头部被重击的剧痛,伸出手指抠在了张小敬腋下的伤口。这个伤口,恰恰是麻格儿在修政坊给张小敬留下的。这一下,疼得张小敬眼前一黑,动作为之一僵。麻格儿没有乘胜追击,这毫无意义。他飞快地拿起火炬,扫了一眼从四面爬上来的士兵,喃喃了一句突厥语,然后把火炬丢进木桶。张小敬大叫一声,扑过去把麻格儿一脚砸下车去,可这一切已经太晚了。桶口迅速冒出硫黄味道,轻烟袅袅。本来像蚂蚁一样攀上来的士兵,又吓得纷纷潮水般退开。高台上的李泌沮丧地闭上眼睛,终究还是不成吗?“公子,快看!”檀棋惊道。李泌“唰”地又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切,让他失态地朝前走了两步,差点从高台上掉下去。只见张小敬跳到车夫的位子上,抽打辕马,还向前方士兵拼命做手势让开,向北驶去。“张都尉这是何意?”靖安司的一个主事叫道。“莫非他想要把马车赶到安全地带?这哪里来得及?”“就算来得及,方向也不对,这还是向北啊!”“那和突厥人要干的事不是一样吗?”张小敬现在如果选择退开,没有人会指责他。可他却冒着被烈焰吞噬的危险,把马车向北方赶去——那边皆是繁华之地,可没有任何能让这五桶猛火雷安全引爆的空地啊。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一个奇怪的猜想浮现在大家心中。这个人,可是曾经公然表示对朝廷不满,他不会是想顺水推舟,驾着马车去宫城实施报复吧?弓箭队的队正忍不住叫了一声:“李司丞,马车就快离开射程了!”李泌眼神闪动,终于发出了一个命令:“撤箭。”队正瞪圆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李泌又重复了一次:“撤箭。”语气不容置疑。二十名弓手只得放下弓,莫名其妙。主事们一起看向李泌,李司丞一贯以大胆决断而著称,可这一次未免太大胆了。此时李泌的内心也在激烈地交战着。他想起张小敬对他说的那句话:“人是你选的,路是我挑的,咱们都得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既然在这个死囚犯身上押了巨注,干脆就一赌到底。他相信张小敬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是以李泌的聪明,也想不出这一局该如何破解。张小敬驾着马车,在西市和光德坊之间的宽阔街道疯狂奔驰。身后木桶正冒出黑烟。猛火雷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响起,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火头已起,石脂起燃,随时有可能爆发出来。张小敬忽然弯下腰,用缚索抽了一下辕马的左耳,整个马车开始向左偏移、转向。“轮距!”李泌突然反应过来,随即徐宾也叫起来:“轮距!”他看其他主事茫然未解,多说了两个字:“西市,轮距!”西市一共有两个出入口,一东一西,分别设置了一道过龙槛。过龙槛是横在门下的一道石制门槛,门槛上有两个槽口,两槽之间相距五尺三寸。换句话说,只有轮距五尺三寸的马车,才能进入西市。过宽,过窄,都进不去。而长安城其他诸坊的过龙槛,两个缺口之间相距则只有四尺,只容窄车通行。这样一来,运送大宗货物的宽距马车,只能进入东、西市,去不了其他坊市;而长安城内日常所用的窄距小车,可以在诸坊之间通行无阻,却唯独进不得两市。大车小车、货客分流,既避免拥堵,又方便市署和京兆府管理。苏记车马行一向只运送大宗货物,自然也会按照五尺三寸的标准来制备车辆。张小敬如果想让马车尽快脱离主街,进入西市是唯一的选择。西市的东门,此时恰好位于马车左前方大约六十步,以马车的速度瞬息可至——可是!西市也是长安重镇,里面商家无数、货赀山积,还有各国云集而来的豪商使者。若在那里面炸了,一样损失惨重。张小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李泌完全不知道。他现在没什么可以做的,只能用目光跟随那死囚犯,一条路走到黑。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小敬展现出了极高明的驭车之术。他以缚索替代马鞭,让辕马向西一点点地转向,车轮在黄土路上压出两条近乎完美的弧线。当车身向西完全掉转过来时,两匹辕马的蹄子恰好越过西市东门的过龙槛。那两个飞转的木车轮,准确地切入过龙槛上的两个槽口,严丝合缝。整辆马车的速度,丝毫未因转向而受到影响,呼啸而入西市。他一进西市,并没有沿着大路前行到十字街,而是一头扎进旁边的民居院子里。先“哗啦”一声撞开十几个堆叠一处的烧酒大瓮,然后又踏倒数道篱笆和半座木屋,顺着一个倾斜的土坡一头直冲而下。那五个木桶是什么状况,张小敬不用回头也知道。经过这么多次碰撞,那硫黄味越发浓郁,已经无限接近极限。事实上,猛火雷能坚持到现在没炸,已经是满天神佛保佑的奇迹了。死亡临近,可他的独眼里并没显出惊慌或绝望,只有沉静,那种如石般的沉静。土坡的底部,是一条宽约六丈的水渠,渠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这条叫作广通渠,从金光门入城,沿居德、群贤二坊流入西市。为了方便秦岭木材的漕运,广通渠在天宝二载刚刚被拓宽过一次,渠深水宽,可行五百石的大船。三个时辰之前,曹破延就是在这里跳河,甩脱追捕。冰面上尚还有一片开裂的窟窿,正是崔器落水砸出的痕迹。张小敬面无表情地把斗篷裹紧,最后一次用力抽打辕马。那道斜坡带来的去势,加上辕马负痛疯狂地奔跑,让马车达到了一个极高的速度。它唰地掠过黄土夯成的梯状渠堤,义无反顾地朝宽阔的冰面落去。沉重的马车在半空飞过,重重砸向薄冰。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冰面毫无意外地被砸塌了,冰冷的浪花化为无数只手把马车拽入深深的水底。与此同时,车厢中的猛火雷终于爆裂开来,一连串火云半在水面,半在水下,发出闷响,圈圈涟漪向外面急速扩展。广通渠如同一条受了惊的巨蛇,陡然疯狂地翻滚起来。水花与火花同时绽放,无数细碎的冰块高高溅起,伴随着浓烟直冲天际。若此时让游走于京城的诗人们站在岸边看到这一奇景,一定会吟出不少名句吧。爆炸过后没多久,靖安司和右骁卫的大批精锐冲到渠堤两岸。此时这一段的冰面已全部崩碎,水面上只浮着半个残缺不全的车轮,通体焦黑。整件事情从这里的冰面开始,也从这里的水下结束,仿佛是佛家的轮回具现。经过初步清点,这一带的渠堤被震出了一道大裂隙,水门歪斜,临渠的一个城隍小庙被震塌了半边,还有一些临近的岸边树木与小舟被毁,几个扛夫断了腿——这就是全部损失。那五桶猛火雷到底爆炸了几个,已经无可查证。但有一点很清楚,如果没有张小敬把马车送入广通渠里以水克火,无论它们在哪里引爆,损失都将是现在的几十倍。危机终于顺利解除,所有人心里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到现在,他们才明白张小敬的用心——在那种危急情况之下,西市的广通渠是唯一的解决之道,真难为他能想到这个办法,更难为他竟敢去亲身实行。靖安司的人陆陆续续赶到,准备着手清理现场。徐宾比所有人都跑得快,他一马当先冲到渠旁,焦虑地望向河面,努力寻找好友的踪迹。他来回搜寻了几遍没看到人影,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是他把张小敬引荐到靖安司来的,若因此番反害了他的性命,那真是要愧疚一辈子了。徐宾急得一把抓住旁边姚汝能的胳膊:“我眼神不太好,你看得准,找到他了没有?对了,西市署在广通渠内配有六只蚱蜢舟,赶紧调过来去河心找找!”姚汝能此刻百感交集,这位死囚犯已经让他彻底折服。原来张小敬没有吹牛,他真的为了这座城市出生入死。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杀小乙之外,张小敬在这几个时辰内的作为真是无可指摘。姚汝能更加羞愧,他居然一直在怀疑这样一位英雄。不过他认为,在那么剧烈的爆炸下,不太可能会有幸存者。姚汝能不太忍心告诉徐宾这个判断,于是一直站在河边保持着沉默,凝目肃立。如果张小敬就这么死了,他和他的那些经历,将会成为一个永久的谜。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回头一看,发现李司丞也亲自赶来了,远远站在土坡上观望,看不清表情。那个美貌侍女就站在旁边,鹅黄色的锦袄分外醒目。姚汝能心想,当初李司丞力排众议任用张小敬,甚至为此和贺监闹翻,不知他现在面对这个结局,会是什么心情。就在这时,河渠对面的岸上,有不良人挥舞着手,激动地大叫起来。姚汝能连忙收起思绪,和徐宾同时朝那边看去。他们看到,几个不良人正搀扶着一个身影从河边往岸上走。那身影披着一件斗篷,看起来十分虚弱,但至少还能动。在他们身后,是一尊高大的莲瓣九层石经幢。大唐信佛蔚然成风,广通渠这样的要地,自然也需要立起经幢,请菩萨伽蓝加持,兼有测定渠水深浅的功效。刚才那身影应该正好躺倒在石经幢下面,所以才没被第一拔搜寻的人发现。徐宾激动地跳起来,差点想直接游过去了。他催促姚汝能,连声问是不是张小敬。姚汝能强抑住狂跳的心脏,极目远眺。他的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到那件灰褐色的斗篷,上头有好几个漆黑的大洞。没错,那是火浣布斗篷。这么说,张小敬还活着?!估计他是赶在爆炸前的一瞬间主动跳了车,就是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到石经幢这边。斗篷让他避开了烈焰的第一波烧灼,而石经幢的八棱造型适合攀抓,让他不至于沉入水底。这还真是神佛保佑!徐宾和姚汝能像孩子一样欢呼起来,喜色溢于言表。姚汝能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这样的结局,再完满不过了。他在心里开始构思一会儿见面的说辞,是先祝贺他赦免死刑好呢,还是再道一次歉更好。张小敬并不知道河对岸有两个人为他的生还欢呼。他现在头还是晕的,身子虚弱得很,被搀着走了几步就不得不原地坐下。刚才虽然极其幸运地避开了爆炸,可先被火烧又被冰泡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断指、腋下和背部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来。几个不良人殷勤地为他把湿漉漉的破斗篷和外袍拿开,给他披了一件干燥的厚袄。“张都尉,托您的福,如今已是一切平安啦。”其中一个不良人讨好地说道,递过去一条布巾。张小敬接过布巾,将眼窝里的水渍擦了擦,交还给不良人,脸色却丝毫没有大事底定的轻松。狼卫确实是死光了,可他总觉得整件事还没结束。猛火雷的数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区区十五桶,最多炸掉几个坊,距离焚尽长安还远远不够。突厥人寄予厚望的“阙勒霍多”,真的会这么简单吗?真这么简单,直接驾车冲撞便是,要什么坊图指引啊。更何况闻染的下落目前还是不明,无论是货栈还是刚才那三辆马车里,都没见到任何女子的踪迹。这件事的疑问太多。张小敬正想着如何跟李泌说这事,忽然听到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一看,原来是崔器。崔器负责河渠这边的搜索,所以最先赶到。“崔旅帅,事情还没结束,立刻带我去见李司丞。”张小敬高声说道。可是崔器却僵着一张脸,殊无笑意。他走到张小敬面前,一抬手,两个旅贲军士兵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死死按住了张小敬的双臂。“带走。”崔器压根不去接触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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