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仙人俯瞰整个长安城的话,他会看到,在空荡荡的街道之上,有两个小黑点在拼命奔驰,一个向南,一个向东,两者越来越近,然后他们在永崇宣平的路口*会到了一起。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巳初。长安,万年县,延兴门。橐橐的脚步声响起,一大队卫兵匆匆登上城头,朝北方跑去。这一长串队伍的右侧恰好暴露在东边的朝阳之下,甲胄泛起刺眼光芒。远远望去,好似城墙上缘镶嵌了一条亮边。为首的是延兴门的城门郎,他跑得很狼狈,连系铠甲的丝绦都来不及扎好,护心镜就这么歪歪斜斜地吊在前胸,看起来颇为滑稽。可是他连停下来整理仪容都不肯,一味狂奔,表情既困惑又紧张。就在刚才,他们接到了一封诡异的来信。这封信是由一个叫阿罗约的胡人送来的,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天子在延兴北缒架。”还有一个靖安都尉的落款。城门郎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天子?天子不是在勤政务本楼上吗?怎么会跑到那里去?这个靖安都尉又是谁?可莫名其妙不等于置若罔闻。消息里有“天子”二字,城门郎无论如何都得去检查一下。尤其是在这个非常时期,一点疏漏都不能有。他连忙调集了十几个卫兵,披挂整齐,自己亲自带队前往查看。队伍沿着城头跑了一阵,远远已经可以看到那个巨大的缒架。城门郎手搭凉棚,挡住刺眼的光线,隐约看到缒架旁边似乎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那人穿着赤黄色的袍衫,头发散乱,附近地上还滚落着一顶通天冠……看到这里,城门郎心里咯噔一声,看来那封信所言非虚。他步伐交错更快,很快便冲到了缒架旁边,距离那人还有数步之远时,突然又停住脚步,谨慎地观瞧。虽然城门郎从未见过天子的容貌,可这袍衫上绣的走龙,通天冠前的金博山,足上蹬的六合靴,无一不证明眼前这人的至尊身份。他哪敢再有半分犹豫,赶紧俯身恭敬地把那位翻过身来。天子仍旧昏迷不醒,不过呼吸仍在。城门郎简单地做了一下检查,发现他除了额头有瘀痕之外,并没什么大伤,这才放下心来。这时旁边士兵传来一阵呼喊。城门郎转过头去,发现在缒架外侧,还吊着一个歪歪斜斜的大藤筐,里面躺着一位同样不省人事的美艳女坤道。更奇怪的是,在藤筐旁边的绞绳下端,吊着一具男子的尸体,在城墙上来回摆动。城门郎把头探出城墙去,看到护城河的冰面上多了一个大窟窿,说明有人曾在这个位置跳下去过。这么一个诡异的格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并不是最要紧的事,当务之急是把天子赶紧送回宫去,想必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城门郎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朝北方望去。天亮之后,城内的视野变得非常清晰。那太上玄元灯楼已消失不见,浓重的黑烟在兴庆宫的方向呼呼地飘着,蔚蓝的天色被弄污了一角。城门郎直起身子,从手下手里接过旗子和金锣,先是敲响大锣,然后对着距离最近的一座望楼迅速打出信号。这个信号很快被望楼接收到,然后迅速朝着四面八方传去。一时之间,满城望楼的旗帜都在翻飞,锣声四起。若有人听明白,会发现它们传递的都是同一则消息:“天子无恙!”陈玄礼怨毒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被人搀扶的独眼男子,恨不得上去一刀劈死。就是这个人,在百官之前把自己打昏;就是这个人,公然挟持了天子而走;就是这个人,让整个长安陷入极大的动荡。对于一位龙武军的禁军将领,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了。现在只消将指头微微屈下半分,这个犯下滔天罪行的家伙就会变成一只铁刺猬。可是陈玄礼偏偏不敢动,天子至今下落不明,一切还得着落在张小敬身上。这个浑蛋还不能死。想到这一点,陈玄礼微微斜过眼去,永王就站在他的身旁,袍子上一身脏兮兮的烟污。这位贵胄的眼神死死盯着前方,也充满了愤怒的火焰。陈玄礼想起来了,据说去年曾经有过一次大案,好像就和张小敬和永王有关,永王还吃了一个大亏,张小敬也被打入死牢。难怪之前在摘星殿内,张小敬会把永王单独挑出来杀掉。不过永王的运气可真不错,居然从张小敬的毒手里活了下来。虽然陈玄礼对他如何逃生这件事,心中不无疑惑,可既然他还活着,就不必节外生枝——眼下天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张小敬,你已经被包围了,还不快快说出,你的同党把天子挟持到了何处?!”陈玄礼中气十足地喝道。闻染和岑参一听,脸色同时一变。他们可没想到,张小敬居然挟持了天子?这可真是泼天一般的大案了。可惊归惊,闻染抓着张小敬的手,反而更紧了一些。她悄声对岑参道:“岑小哥,你快过去吧,我们不能再连累你了。”岑参这次没再说什么豪言,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挟持天子,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不止会延祸到他一人。岑参就算自己不怕死,也得为家族考虑。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封大伦已经一马当先,怨毒地一指他们两个,大声喝道:“他们两个是张小敬的帮凶!所有的事,都是他们搞出来的!”封大伦并不清楚兴庆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事涉天子,一定是惊天大案,必须得趁这个机会把这些家伙死死咬死!有多少脏水都尽量泼过去。封大伦这一指控,让队伍里一阵骚动。陈玄礼抬起手厉声呵斥了一下,转头再次喝道:“张小敬,快快说出天子下落,你还可留一个全尸!”永王站在一旁,双手垂在袖子里,眯着眼睛一言不发。闻染咬着嘴唇,决定陪恩公走完这最后一段路。她忽然发觉臂弯一动,张小敬已经抬起了脖子,嘶哑着嗓子说道:“你先放他们两个人走,我再说。”陈玄礼大怒:“你这狗奴,还想讨价还价?!”“是。”张小敬知道这一回决计逃不脱了,即使他现在表明身份解释,也无济于事。无论是陈玄礼、永王还是封大伦,都绝不会相信,也绝不会放过自己——但闻染和岑参是无辜的。陈玄礼捏紧剑柄,怒气勃发。封大伦生怕他妥协,连忙提醒道:“陈将军,这个死囚犯之前犯下累累血案,异常狡黠凶残,给他一丝机会,都可能酿成大祸。”他又转头对永王恭敬道:“这一点,殿下可以佐证。”永王冷哼了一声,既没反对,也未附和。封大伦觉得挺奇怪,永王对张小敬恨之入骨,为何不趁这个绝佳的机会落井下石?他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反正眼下这局面张小敬死定了,永王自矜身份,不必再出手。不过永王不愿出手,不代表他不愿意见别人出手,这时可是送人情的最好时机。封大伦计议已定,一步踏前:“张小敬,你如今犯了不赦大罪,身陷大军重围,还敢抱持这等痴心妄想?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说出天子下落,今天会死得很惨!不只是你,你身边的人会更惨!那个叫闻染的小娼妇,咱熊火帮每人轮她一遍,起码三天三夜,她身上每一个洞都别想闲着!”说到后来,封大伦越说越得意,越说越难听。他对天子下落并不关心,只想彻底激怒张小敬,好让龙武军有动手的理由。不看到五尊阎罗的尸体,封大伦的内心便始终无法真正平静下来。陈玄礼听封大伦越说越粗俗,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不过也没出言阻止。他也想知道,这种话到底能不能逼出张小敬的底线。封大伦唾沫横飞,说得正高兴。张小敬突然挣脱了闻染和岑参的搀扶,整个人向前三步挺立起了身体,独眼重新亮起了锋锐的杀意。封大伦猝不及防,吓得往后一跌,一屁股瘫坐到了地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重新弥散在四肢百骸。张小敬身体摇摇欲坠,刚才那一下只是他强撑着一口气。闻染冲上来要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他向对面开口道:“陈将军,昨天的这个时辰,李司丞把我从死囚牢里捞出来,要求我解决突厥狼卫。你猜他用了什么理由来说服我?”张小敬的声带刚刚恢复,嘶哑无比,就像是西域的热风吹过沙子滚动。陈玄礼一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么一个无关话题。张小敬没指望他回答,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他先抛出君臣大义,说要赦免我的死罪,给我授予上府别将的实职,又问我恨不恨突厥人,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但这些东西,都没有打动我。真正让我下决定帮他的,是他说的一句话——今日这事,无关天子颜面,也不是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为了阖城百姓的安危!这是几十万条人命。”移香阁前一片安静,无论是将领还是龙武军士兵,似乎都被张小敬的话吸引住了。他们都有家人住在城中,都与这个话题密切相关。“我做了十年西域兵、九年不良帅,所为不过两个字:平安。我孤身一人,只希望这座朝夕与共的城市能够平安,希望在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继续过着他们幸福而平凡的生活。所以我答应了李司丞,尽我全力阻止这一次袭击,哪怕牺牲我自己也在所不惜。”说到这时,张小敬伸出右拳,在左肩轻轻一击。这个手势别人不知就里,陈玄礼却看得懂。他出身军中,知道这是西域军团的呼号礼,意即九死无悔。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陈玄礼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炸毁太上玄元灯楼,火烧勤政务本楼,戕杀亲王,挟持天子,这就是你所谓的平安?”“陈将军,如果我告诉你,昨日到今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履行靖安都尉的职责,在极力阻止这些事,你会相信吗?”陈玄礼怒极反笑:“你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蚍蜉称兄道弟,如今说出这种鬼话,欺我等都是三岁小儿吗?”封大伦也喝道:“你当初杀死万年县尉,我就知道是个嗜杀无行的卑劣之徒。如今侥幸蒙蔽上司,混了个靖安都尉的身份,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死到临头才想起来编造谎言乞活,真当我等都是瞎子吗?”他句句都扣着罪责,当真是刀笔吏一样的犀利功夫。就连陈玄礼听了,都微微颔首。张小敬叹了口气,知道要解释清楚这些事情,实在太难。周围这些人,不会理解自己的处境,更不会明白今天他做出了多么艰难的抉择。能够证明张小敬在灯楼里努力的人,鱼肠、萧规和那一干蚍蜉都死得干干净净。只有太真和檀棋,能间接证明其清白,可是她们会吗?即使她们愿意证明,天子会信吗?即使天子相信,朝廷会公布出来吗?张小敬太熟悉这些人的秉性了。今天这么一场轰动的大灾劫,朝廷必须要找到一个罪魁祸首,才能给各方一个交代,维护住体面。萧规已死,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把张小敬抛出去做替罪羊——哪怕他们对他的贡献心知肚明。上到天子,下到封大伦,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推动这件事。张小敬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解脱之道。长安大城就好似一头狂暴的巨兽,注定要吞噬掉离它最近的守护者。想拯救它的人,必然要承受来自城市的误解和牺牲。张小敬仰起头来,看了看清澈如昨日此时的天空,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他掸了掸眼窝里的灰尘,低下头,看着陈玄礼缓缓道:“罢了,人总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告诉你吧,蚍蜉已经死绝,天子和太真坤道平安无事。”“在哪儿?”“先让这两个人离开,我才会说。”张小敬一指闻染和岑参,摆出一个坦荡的姿态。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他放弃了为自己辩说,只求他们能够平安离开。不料封大伦又跳了出来:“陈将军不要相信他!这家伙手段残忍,包藏祸心!如今突然说这种话,一定还有什么阴谋!”陈玄礼盯着一脸坦然的张小敬,有些犹豫不决。这时永王却忽然开口道:“以父皇安危为重。”陈玄礼和封大伦同时愕然,永王这么一说,无异于同意放走闻染和岑参。不过他的这个理由出于纯孝,没人敢去反对。于是陈玄礼做了几个手势,让士兵们让出一条通道来。闻染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恩公,你不能抛下我一人!我不走!”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张小敬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叮嘱道:“咱们第八团就这点骨血,替我们好好活下去吧。”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猛地切中了闻染脖子。闻染嘤咛一声,昏倒过去。张小敬对岑参道:“麻烦你把她带走吧,今天多有连累。”岑参这时不敢再逞什么英雄,知道再不走,会惹出天大的麻烦,便沉默着搀起闻染,往外走去。封大伦有些不情愿,不过他转念一想:先把张小敬弄死,至于闻染嘛,只要她还留在长安城,日后还怕没熊火帮折磨的机会吗?岑参托着闻染,慢慢走在龙武军士兵让出的通道间。两侧的士兵露出凶狠的神情,岑参只能尽量挺直胸膛,压服心中的忐忑。他走到一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张小敬仍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双手伸开,那一只独眼一直注视着这边。出于诗人的敏感,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张小敬已心存死志。只要闻染一离开视线,他与这世界上的最后一根线便会断开,从此再无留恋。岑参虽然对这个人不甚了解,可从与闻染、姚汝能等寥寥几人的接触,知道他绝非封大伦口中的一个卑劣凶徒那么简单。背后的故事,只怕是山沉海积。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英雄末路,悲怆绝情,这是绝好的诗材。可惜诗家之幸,却非英雄之幸,强烈的情绪在他胸膛里快要爆炸开来。就在这时,忽然远处传来金锣响动,锣声急促。一下子,移香阁前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他们看到远处望楼上旗号翻飞,而且不止一处,四面八方的望楼都在传递着同一个消息,整个长安上空都几乎被这消息填满了。有懂得旗语的人立刻破译出来,禀报给陈玄礼:“天子无恙。”陈玄礼又惊又喜,忙问详情,可惜望楼还没来得及提供更详尽的细节,只知道是延兴门那边传来的消息。封大伦飞速看向张小敬,脸上满是喜悦。天子无恙,这家伙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要挟的筹码,可以任人宰割了!张小敬微微苦笑一下。给延兴门传消息的是他,结果没想到这个善意的举动,却成了自己和另外两个人的催命符。但他束手无策。“李司丞,那件事没办法告诉你了,但我总算履行了承诺。”张小敬喃喃自语,闭上了眼睛,迎着锋矢,挺起胸膛朝前走去。封大伦压根不希望留活口,他一见张小敬身形动了,眼珠一转,立刻大声喊道:“不好!钦犯要逃!”龙武军士兵们的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猛然听到这么一句,唰地下意识抬起弩机,对着张小敬就要扣动悬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人群后面飞过来:“住手!”“安禄山?”李泌对这个名字很陌生。队正赶紧又解释了一句:“他是营山杂胡,张守珪将军的义子。”一听是胡人,李泌眼神一凛。胡人做节度使,在大唐不算稀罕,但也绝不多见。安禄山能做到这个位子,说明很有钻营的手段。可是,这家伙不过一介新任平卢节度使,怎么敢在长安搞出这等大事?实在是胆大到有点荒唐。李泌总觉得道理上说不通,其中必然还有曲折。“平卢留后院在哪里?你随我去。”李泌举步朝外走去,队正虽然不情愿,但看他杀气腾腾,也只能悻悻跟从。守捉人的据点对面,就是十座留后院。这里是诸方节度使在京城的耳目和日常活动所在,平时俨然是一片独立区域,长安官府管不到这里。可今天街巷里忽然多了一批旅贲军士兵,气势汹汹地朝着里面开去,惊动了不少暗处的眼睛。这里的人在京城消息灵通,看到这支队伍,不免联想到兴庆宫那场大乱。于是他们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却都不敢发出声音。在队正的引领下,李泌率众径直来到西侧第三所。这一所留后院的正中,飘动着一面玄边青龙旗,青色属东,玄边属北,恰好代表了平卢节度的方位所在。一名旅贲军士兵走到门前,砰砰地拍打门板,不一时,出来一位褐袍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眉粗目短,颇有武人气度,但笑起来却像是一位圆滑的商人。他一开门,没等李泌开口,便深深施了一揖,口称万死。李泌之前预想了平卢留后院的种种反应,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他眉头一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中年男子已经直起身来,笑眯眯地自报了家门。原来他叫刘骆谷,是这平卢留后院在京城的主事人,安禄山的心腹。李泌一听,立刻收起了轻视之心。这主事人上至百官动态,下至钱粮市易,无所不打听,手眼通天,虽无官身,势力却不容小觑。李泌冷冷道:“你口称万死,这么说你们早知道我的来意喽?”刘骆谷还是满脸堆笑,只说了两个字:“寄粜。”一听这两个字,李泌的脸色便沉下去了。大唐的朝中官员,经常会涉及一些不宜公开的大宗交易。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往往会委托一些豪商代为操作,收支皆走商铺账簿——谓之“寄粜”。后来慢慢地,各地留后院也开始承接这类业务,他们是官署,没有破产之虞,而且节度使自掌兵权、财权,外人难以插手,保密性更高了一层。刘骆谷这么一说,李泌立刻听懂了。守捉郎在平卢留后院过的账,其实是朝中某一位大员寄粜。这一位大员在京城之外的地方雇用守捉郎,但费用是走平卢留后院的账。这样一来,用人走京外,划账走京内,人、钱是两条独立的线。无论怎么折腾,这位大员都可以隐身事外,稳如泰山。他唯一漏算的是,没想到刘骆谷这么干脆地把自己给出卖了……李泌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你们为何这么干脆就把寄粜之人给卖了?”刘骆谷正色道:“寄粜之道,讲究诚信。本院虽从来不过问客户钱财用途,但若觉察有作奸犯科之事,也有向朝廷出首之责。昨夜遭逢剧变,惶惶不安,院中自然要自省自查一番。安节度深负皇恩,时常对麾下告诫要公忠体国,为天子劳心,若他在京,也会赞同在下这么做。”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李泌听出来了,这是把留后院的责任往外摘,还暗示安禄山并不知情,而且他有圣眷在,不宜追究过深。这位刘骆谷倒真是个老手,消息灵通不说,一听到风声,立刻做好了准备,痛痛快快地表现出完全配合的姿态。李泌确实不认为安禄山会参与其中,一个远在偏僻之地的杂胡,能折腾出多大动静?他现在最急切要知道的,是这位寄粜大员是谁。不料刘骆谷摇摇头:“寄粜是隐秘之事,大员身份对我们也是保密。不过账上倒是能看出来一二。”说完他亮出一本账簿。这账簿不是寻常的卷帙,而是把蜀郡黄麻纸裁成一肘见长的一片,片片层叠,再以细绳串起,长度适合系在肘后,适合旅途中随时查阅。一看这规制,李泌便知道定然不是伪造。这是本总账,里面只记录了总额进出,没有细项。刘骆谷说他们只按照客户指示定向结款,至于这钱如何花,他们不关心——不过对李泌来说,已经足够了。要知道,从突厥狼卫到蚍蜉,从猛火油到阙勒霍多,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计划。近百人的吃喝住行、万全屋、工坊、物料、装备、车马的采买调度、打通各处官府关节的贿赂、打探消息、遮掩破绽的酬劳,可以说,每一个环节的耗费,都是惊人的数字。这么昂贵的一个计划,不可能是蚍蜉那伙穷酸的退役老兵能负担得起的。这也是李泌一直认为他们幕后必还有人的理由之一。守捉郎和平卢留后院在天宝二年的交割超过一万贯,其中京城用度只有两千贯。换句话说,这本总账上如果有八千贯左右的收支,八成是那位神秘寄粜人的手笔。刘骆谷和李泌很快就找到了这一笔账:八千六百贯整,一次付讫,时间是在天宝二载的八月。天宝二载九月,朔方留后院第一次传来消息,突厥狼卫有异动。同月靖安司成立,在各衙各署调拨人员。时间上与这一次支付恰好对得上。李泌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大殿通传,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混入靖安司的,各种线索完全都对得上。一口镔铁横刀两贯,一件私造弩机八贯,一匹突厥敦马三十九贯。这是当前市面上的行情。这八千六百贯勉勉强强能支应这个计划的日常开销了。那位寄粜人也许还有其他支出,但应该不会走这里。账自后面还附了一些注释文字。刘骆谷说,寄粜人一般不愿意露出真身,一般是和留后院约好交割地点和联络暗号,附在账后。李泌没有说话,低头扫过去,忽然视线在四个字上停住了。这是留后院和这位寄粜人每次约定的见面地点:“升平药圃。”升平坊只有一个药圃,就是东宫药圃。李泌默默地合上账本,递还给刘骆谷。刘骆谷惯于察言观色,发现旁边这位气势汹汹的靖安司丞,忽然敛去了一身的锋锐,变得死气沉沉。他关切地追问了一句:“司丞可还要小院做什么?”“不需要了。”李泌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一直以来他所极力回避的猜想,却变成了一个严酷如铁的事实。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动,眼神一阵茫然。纵然他深有谋略,可面对这一变局,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这时,一阵清脆的锣声传来,这是望楼即将有重要的消息传来。李泌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待他看清那旗语时,浑身猛然一颤,如遭雷击。“天子无恙!”刘骆谷也注意到了这个消息,正要向李泌询问,却愕然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在留后院响起,李泌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跑出去,翻身上马,扬鞭就走。附近的旅贲军士兵们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一骑绝尘而去,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没有指示,没有叮嘱,这位靖安司的主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在马背上的李泌抓着缰绳,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有一个目标——东宫药圃,太子所在的东宫药圃。那一声“住手”传来,及时止住了龙武军士兵的射势。如果再晚上半个弹指,恐怕张小敬已经被射成了筛子。无论是陈玄礼、永王还是封大伦,都循声望去。他们看到一位额头宽大的官员穿过人群,正朝这边匆匆走来,还走得一瘸一拐。他的衣着都沾满烟灰,一看就知道也是从勤政务本楼幸存下来的。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个戴面纱的美貌女子。陈、封和永王同时叫出了他的名字:“元载?”不过三个人的语气,略有不同。永王是淡漠,只当他是一个普通臣子;陈玄礼是不屑里带着几丝赞赏,毕竟元载及时通报军情,才能让龙武军第一时间进入勤政务本楼;至于封大伦,语气里带着一半亲热、一半喜悦。之前幸亏有这家伙施展妙手,封大伦才能成功脱开误绑王韫秀的罪过,并把张小敬逼得走投无路。现在元载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能让十拿九稳的局面,再钉上一颗稳稳的钉子。虽然不知道为何他会叫停射向张小敬的弩箭,但以这家伙的手段,一定是想到了更好的阴毒法子吧?封大伦想到这里,满脸笑容地张开双臂,亲热地迎过去。不料元载却抬手让他稍等,封大伦恍然大悟,赶紧退后,不忘朝张小敬那看一眼——那独眼阎罗依然站在原地,束手待毙。元载先朝永王、陈玄礼各施一礼,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本官代表靖安司,前来拘拿灯轮之案的罪魁祸首。”这个举动并不出众人意料。张小敬本来就是靖安都尉,他的叛变是个极大的污点,靖安司若不亲自拘拿,面子里子只怕都要掉光。不知何时,元载手里多了一副铁铸的镣铐,哗哗地晃动着。他上前几步,把镣铐往对方头上一套,铁链恰好从两边肩膀滑开,缠住手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元载大义凛然地喝道。在场众人包括张小敬都是一惊,因为元载的镣铐,居然挂在了封大伦的头上。“公辅,你这是干什么?”封大伦惊道,想要从镣铐链子里挣脱开来。元载冷冷道:“你的阴谋已经败露,不必再惺惺作态了。”“你疯了!罪魁祸首是那个张小敬啊!”封大伦惊怒交加。这时陈玄礼忍不住皱眉道:“元载,你这是何意?莫非这个封大伦,是张小敬的同伙?”元载摇摇头:“不,这家伙是蚍蜉的幕后主使,而张小敬是我靖安司的靖安都尉,他从未叛变,只是卧底于蚍蜉之中罢了。”“荒唐!”陈玄礼勃然大怒,“他袭击禁军,挟持天子,这都是众目睽睽之下做出的事情,当我是瞎子吗?!”他猛地按住剑柄,随时可以掣剑而出,斩杀这个奸人。元载的眼底闪过一丝畏惧,可稍现即逝:“这是为了取信于蚍蜉,不得已而为之。”“何以为据?!”元载笑道:“在下有一位证人,可解陈将军之惑。”“谁?他说的话我凭什么相信?”“这人的话,您必然是信得过的。”元载转过头去,向永王深深作了一揖,“永王殿下。”永王一直歪着脑袋,脸色不太好看。可在元载发问之后,他犹豫再三,终于不太情愿地开口对陈玄礼道:“适才在摘星殿里,张小敬假意推本王下去,其实是为了通知元载,砸掉楼内楼。”陈玄礼恍然,难怪摘星殿会突然坍塌,难怪永王能在张小敬手里活下来,居然是这么一个原因。永王对张小敬抱有很深的仇怨,他既然都这么说,看来此事是真的。想到这里,陈玄礼又看了一眼永王的脸色,心中如明镜一般。若是元载不来,这位亲王恐怕不会主动站出来佐证,只会坐视张小敬身死。越是这样,越证明元载所言不虚。“那他挟持天子的举动……”陈玄礼又问道。元载从容解释:“蚍蜉其时势大,张小敬不得其间,只得从贼跟随,伺机下手。如今天子无恙,岂不正好说明他仍忠于大唐?在下相信,等一下觐见陛下,必可真相大白。”他的话,和张小敬刚才的自辩严丝合缝,不由得别人不信。陈玄礼只得挥一挥手,让士兵们先把弩机放下,避免误伤。这时挂着镣铐的封大伦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就算张小敬没叛变,和我有什么关系!”元载缓缓转过脸去,面上挂着冷笑,全不似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亲切。“虞部主事张洛,你可认识?”元载忽然问。封大伦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是他的同事,两个人都是虞部主事,只不过张洛没什么手段,地位比他可低多了。所以这次灯会值守,才会推到了他头上。元载道:“就在灯楼举灯之前数个时辰,他被莫名其妙挤下拱桥,生死不知。我问过值守的龙武军,那些进入灯楼的工匠,用的竹籍都是你签发的。”封大伦一听就急了。虞部主事不多,文书繁重,所以平级主事有时候互相帮忙签发,再平常不过。封大伦敢打赌,如果仔细检查那些进入灯楼的工匠竹籍,几个主事的名字肯定都有,甚至还有虞部员外郎的签注,又不只是他一个。可是元载现在说话的方式,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是封大伦杀了张洛,然后给蚍蜉签发竹籍以便其混入灯楼。没等封大伦开口辩解,元载又劈口道:“若无虞部中人配合,贼人怎么会搞出这么大的事来?”这一句反问并无什么实质内容,可众人听来,封大伦俨然成了隐藏官府中的贼人内奸。“你这是污蔑我!”“你刚才那么卖力指认张小敬是贼人,难道不是要陷害忠良?”元载别有深意地反问了一句。封大伦脱口而出:“我要他死,那是因为……”说到这里,他一下顿住了。“那是因为什么?”元载眯着眼睛,好整以暇地追问了一句,封大伦却不敢说了。再往下说,势必要牵扯出去年闻记香铺的案子,以及昨天永王指使元载过来陷害张小敬的小动作。封大伦看了一眼永王,发现对方面色不善,他知道如果把这事挑出来,只怕结局更惨。封大伦简直要疯了,怎么永王和元载一下子就成了敌人?把张小敬弄死,不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吗?三个人明明都是站在同一条船上,怎么说翻就翻了呢?他突然跑到陈玄礼面前,咕咚跪下,号啕大哭:“陈将军,您都看得清楚,明明是张小敬那恶贼蒙蔽永王,您可不能轻信于人啊!”陈玄礼将信将疑。从感情上来说,他恨不得张小敬立刻死去;可从理性上说,元载分析得很有道理。他沉思片刻,开口对元载道:“你可有其他证据?”元载微微一笑,侧身让开,他身后那位戴着面纱的女子走到了众人面前。她缓缓摘下面纱,露出一张俏丽面容——正是王忠嗣之女,王韫秀。陈玄礼对她的遭遇略有耳闻,知道她刚被突厥狼卫绑架过,是被元载所救,才侥幸逃回。元载恭敬地对她说道:“王小姐,在下知道您今日为贼人唐突,心神不堪深扰。但此事关乎朝廷安危,只好勉强您重临旧地,指认贼凶。如有思虑不周之处,在下先再次告罪。”王韫秀的脸颊微微浮起红晕,轻声道:“韫秀虽是女子,也知要以国事为重。一切听凭安排便是。”周围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王韫秀这么突兀地冒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封大伦的脸色越来越凄惨,嘴唇抖动,身子动弹不得。元载带着王韫秀来到移香阁旁边的柴房,推开门,请她进去看了一圈。王韫秀进去不久,便浑身颤抖着走出来,低声道:“没错,就是这里,我被绑架后就是被扔在这里……”陈玄礼一听这话,眼神立刻变了,再看向封大伦时,已是一脸嫌恶。王韫秀是被突厥狼卫绑架,居然被放在移香阁旁边的柴房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不必多说。突厥狼卫和蚍蜉之间,本来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再联想起虞部主事张洛的遭遇和竹籍签发,真相呼之欲出,证据确凿。封大伦瞪圆了眼睛,简直要被气炸了。绑架王韫秀,根本是个误会,你元载还帮我遮掩过,没想到这家伙反手一转,就把它说成了与突厥勾结的铁证。封大伦还要争辩,可竟不知如何开口。元载列举的那几件事,其实不是误会就是模棱两可,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可他偏偏有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一条严谨的链条,完美地证明了封大伦是个奸细,先帮突厥人绑架重臣家眷,再暗助蚍蜉工匠潜入灯楼,所有的坏事,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他还记得,当初元载构陷张小敬时,几条证据摆出来,板上钉钉,让他佩服不已。没想到数个时辰之后,他又摆出几条证据,却得出一个完全相反,但同样令人信服的结论。封大伦开始是满心怒意,越想越觉得心惊,最终被无边的寒意所笼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证据在元载手里,简直就是一坨黄泥,想捏成什么就捏成什么。莫非来俊臣的《罗织经》,是落在了他的手里不成?“身为朝廷官员,还在长安城内结社成党,暗聚青壮,只怕也是为了今日吧?”元载最后给他的棺材上敲上一枚钉子。这一句话,基本上注定了熊火帮的结局。“我是冤枉的!他在污蔑!永王!永王!你知道的!”封大伦豁出去了,嘶声冲永王喊道,现在只有永王能救他。永王无动于衷。当初闻记香铺的事,说到底,是封大伦给他惹出的乱子,现在能把这只讨厌的苍蝇处理掉,也挺好。陈玄礼一看永王的态度,立刻了然。他手指一弹,立刻有数名士兵上前,把封大伦踢翻在地狠狠抽打,还在柴房里找来一根柴条塞进他嘴里,不让他发出声音。痛苦的呻吟声很快低沉下去,封大伦满脸血污地匍匐在地上,蜷缩得像一只虾。这位虞部主事抬起一只手,像是在向谁呼救,可很快又软软垂下。陈玄礼对此毫不同情。昨晚那一场大灾劫,朝廷需要一个可以公开处刑的对象,张小敬不行,那么就这个封大伦好了。眼下证据已经足够,虽然其中还有一些疑点,但没有深究的必要。元载带着微笑,看着封大伦挣扎,像是在欣赏一件精心雕琢的波斯金器——果然运气仍旧站在他这一边啊。从此整个长安都会知道,在拯救了天子的孤胆英雄被陷害时,有一位正直的小官仗义执言,并最终帮英雄洗清冤屈,伸张了正义。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群里,檀棋头戴斗笠,表情如释重负,眼神里却带着一股深深的惧意。其实他们早就赶到移香阁附近了,檀棋一看张小敬、闻染、岑参三人被围,急忙叫元载过去解释。可元载却阻住了她,说时机未到,让她稍等。一直到张小敬即将被射杀,望楼传来急报,元载这才走过去,施展如簧之舌,挽回了整个局面。檀棋原来不明白,为何元载说时机未到,这时突然想通了。他在等,在等天子无恙的消息。元载那么痛恨张小敬,却能欣然转变立场前来帮助,纯粹是因为此举能赢得天子信赖,获得天大好处——若天子出了什么事,这么做便毫无意义,反而有害。所以他一直等待的时机,就是天子的下落。天子生,元载便是张小敬的救星;天子死,元载就是张小敬的刽子手。这个元载,居然能轻松自如地在截然相反的两个立场之间来回变化,毫无滞涩。檀棋一想到如果消息晚传来一个弹指,这个最大的友军便会在瞬间变成最危险的敌人,就浑身发凉——这是何等可怕的一头逐利猛兽啊。“人性从来都是趋利避害,可以背叛忠义仁德,但绝不会背叛利益。所以只要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担心我会背叛。”元载在龙池旁说的话,再次回荡在檀棋脑海里。这时龙武军的队伍发生了一些骚动,檀棋急忙收起思绪,抬起头来,看到张小敬居然动了。刚才元载词锋滔滔时,张小敬一直站在原地,保持着出奇的沉默。一直到封大伦被擒,他才似从梦中醒来一般,先是环顾四周,然后迈开脚步,蹒跚着朝外面走去。龙武军士兵没有阻拦,他们沉默地分开一条通道,肃立在两旁。张小敬的嫌疑已经洗清,此前的事迹自然也得到了证实。旁人不需要多大的想象力,就能猜到他所承受的危险和牺牲。朝廷什么态度不知道,但在这些士兵的眼中,这是一位令人敬畏的英雄。他浑身沾满了被封大伦戳出的鲜血,那些瑰色斑斓,勾勒出了身体上的其他伤痕:有些来自西市的爆炸,有些来自灯楼的烧灼,有些是突厥狼卫的拷打,有些是与蚍蜉格斗的痕迹。它们层层叠叠,交错在这一具身躯之上,记录着过去十二个时辰之内的惊心动魄。他虚弱不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唯有那一只独眼,依然灼灼。“呼号!”不知是谁在队伍里高喊了一句。唰的一声,两侧士兵同时举起右拳,齐齐叩击在左肩上。陈玄礼和永王表情有些复杂,但对这个近乎僭越的行为都保持着沉默。檀棋注视着这番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可她很快发现不太对劲,张小敬不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而是朝着自己径直走来。这个登徒子居然认出来藏在人群中的自己?檀棋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呆立原地手足无措。他要干什么?我要怎么办?他会说些什么?我该怎么回答?无数思绪瞬间充满了檀棋的脑子,聪慧如她,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才好。这时张小敬走到檀棋面前,伸出双手,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双肩,让她几乎动弹不得。檀棋在这一瞬间,几乎连呼吸都不会了。“登徒……”檀棋窘迫地轻轻叫了一声,可立刻被粗暴地打断。“李司丞,李司丞在哪里?”张小敬嘶声干哑。檀棋一愣,她没料到他要说的是这个。张小敬又问了一句,她连忙回答道:“我此前已从望楼得知,公子幸运生还,重掌靖安司。不过现在哪里,可就不……”张小敬吼道:“快去问清楚!再给我弄一匹马!”他的独眼里闪动着极度的焦虑,檀棋不敢耽搁,急忙转身跑去靖安坊的望楼。死里逃生的岑参抱着闻染走过来,他目睹了一个人从穷凶极恶的钦犯变成英雄的全过程,心潮澎湃,觉得这时候如果谁送来一套笔墨,就再完美不过了。可惜张小敬对他不理不睬,而是烦躁地转动脖颈,朝四周看去。萧规临终的话语,始终在张小敬的心中熊熊烧灼,让他心神不宁,根本无心关注其他任何事情。这时元载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满面笑容:“大局已定,真凶已除,张都尉辛苦了,可以放心地睡一觉了。”“真凶另有其人!”张小敬毫不客气地说道。元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这个死囚犯到底在说什么啊?我花了那么大力气帮你洗白,还找了一个完美的幕后黑手,你现在说另有其人?元载看看那边,陈玄礼在指挥士兵搜查移香阁,永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暗自松了一口气,揪住张小敬的衣襟低声吼道:“你这个笨蛋!不要节外生枝了!”话音未落,忽然传来一声啪的脆响。元载捂住肿痛的脸颊,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家伙居然动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自己可是刚刚把他给救出来啊!“这是代表靖安司的所有人。”张小敬冷冷道。元载正要发怒,却看到张小敬的独眼里陡然射出锋芒。元载顿觉**一热,那一股深植心中的惧意,到现在也没办法消除。元载悻悻后退了几步,离那个煞星远一点,揉着脸心想别让这副窘态被王韫秀看到。这时檀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平康坊传来消息,公子可能正要前往升平坊东宫药圃!”她的手里,还牵着一匹黄褐色的高头骏马。没人知道李泌要去哪里,只有刘骆谷猜测大概和最后提及的地名有关。这个猜想,很快便反馈给所有的望楼。现在是白天,百姓又已全部回到坊内,路街之上空无一人。望楼轻而易举,便捕捉到了李泌的古怪狂奔之身影。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张小敬强拖起疲惫的身体,咬牙翻身上马。檀棋也想跟去,可还未开口,张小敬已经一夹马肚子,飞驰而去,连一句话也未留下。檀棋忧心忡忡地朝远方望去,那晃晃悠悠的身影,似乎随时都会跌下马来。从平康坊到升平坊,要南下四坊;而从靖安坊到升平坊,只需东向两坊。李泌先行一步,但张小敬距离更近。如果有仙人俯瞰整个长安城的话,他会看到,在空荡荡的街道之上,有两个小黑点在拼命奔驰,一个向南,一个向东,两者越来越近,然后他们在永崇宣平的路口*会到了一起。两声骏马的长声嘶鸣响起,两位骑士同时拉住了缰绳,平视对方。“张小敬?”“李司丞。”两个人的表情不尽相同,眼神里却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老天爷好似一个诙谐的俳优。现在的天气,就像十二个时辰之前两人初次见面时一样晴朗清澈。可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发生了改变。自从张小敬在酉时离开靖安司后,两个人只见过一次,且根本没有机会详细相谈。虽然彼此并不知道对方具体经历了什么事,但他们相信,如果没有对方的努力,长安城将会是另外一副样子。两人从来不是朋友,但却是最有默契的伙伴。他们再度相见,没有嘘寒问暖——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我要去东宫药圃,太子是背后一切的主使。”李泌简明扼要地说道。他的语气很平静,可张小敬看得出来,他整个人就像太上玄元灯楼一样,就快要从内里燃烧起来。一听到这个地名,张小敬独眼倏然睁大,几乎要从马上跌下来。李泌抖动缰绳,正要驱马前行,却被张小敬拦住了。“不要去,并不是他。”张小敬的声音干瘪无力。李泌眉头轻挑,他知道张小敬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萧规临死前留下一句话,一句会让长安城变乱的话。”“是什么?”张小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起头来,向着东方望去。此时艳阳高悬青空,煊赫而耀眼,整个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都沐浴在和煦的初春阳光下。跟它相比,昨晚无论多么华丽的灯轮都变得如同萤火一样卑微可笑。李泌顺着张小敬的视线去看,在他们站立的永崇宣平路口东侧,是那一座拱隆于长安正东的乐游原。它宽广高博,覆盖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东宫药圃,正位于乐游原南麓的升平坊内。春日已至,原上郁郁葱葱,尤其是那一排排柳树,在阳光照拂之下显露出勃勃绿色。“只消再来一阵春风,最迟到二月,乐游原便可绿柳成荫了。”张小敬感叹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李泌不耐烦地追问。张小敬叹了口气,缓缓吟出了两句诗:“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一听到这个,李泌整个人霎时僵立在马上。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长安上至老翁下到小童,谁不知道,这是贺知章的《柳枝词》。身为长安的不良帅,在这一个诗人云集的文学之都办案,不懂点诗,很难开展工作。所以萧规一吟出那两句诗时,张小敬立刻判断出了他说的是谁。可这个揭示出的真相,未免太惊人了。负责长安策防的靖安令,居然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这怎么可能?张小敬一直对此将信将疑,以为这只是萧规临死前希望长安大乱的毒计。可当他一听到李泌说要赶去东宫药圃时,便立刻知道,这件事极可能是真的。萧规在临死之前,并没有欺骗他的兄弟。“东宫药圃……东宫药圃……我怎么没想到,这和东宫根本没什么关系,明明就是为了方便贺监啊。”李泌揪住缰绳,在马上喃喃自语。东宫药圃位于升平坊,里面种植的药草优先供给东宫一系的耆宿老臣。贺知章的宅院设在宣平坊,初衷正是方便去药圃取药——自然也方便跟留后院接头。他被东宫这两个字误导,却没想到与这里关系最密切的,居然是靖安令。“没想到……这一切的背后,居然是贺监。他图什么?他凭什么?”张小敬实在想不通。现在回想起来,贺知章在靖安司中,确实对李泌的行事有诸多阻挠。虽然每一次阻挠,都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从效果来看,确实极大地推迟了对突厥狼卫的追查。可是这里,有一个说不过去的疑点。“我记得贺监明明已经……呃,重病昏迷了啊。”张小敬别有深意地看向李泌。十四日午正,李泌为了获得靖安司的控制权,用焦遂之死把贺知章气病回宅去休养。然后在申正时分——即张小敬被右骁卫抓走之后——李泌前往乐游原拜访贺知章,希望请他出面去和右骁卫交涉,但遭到拒绝。接下来在那间寝室发生的事,就显得扑朔迷离了。对外的说法是,贺知章听说靖安司办事遭到右骁卫阻挠,气急攻心,昏迷不醒。李泌借此要挟甘守诚,救下张小敬。可张小敬知道,在李泌的叙述里存在着许多疑点,贺知章绝不会为自己的安危这么上心,他突然昏迷不醒,只有一个原因——李泌。华山只有一条路,巨石当道,想上去就得排除掉一切障碍。“你确定他真的昏迷了?”张小敬问。李泌注意到张小敬的眼神,冷冷道:“药王的茵芋酒虽是奇方,可一次不宜饮用过多,否则反会诱发大风疾。”这算是间接肯定了张小敬的疑问。张小敬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惊人的画面。贺知章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床,而李泌手持药盏,面无表情地把黄褐色的药汤一点点灌进去,然后用枕头捂住他的嘴,等着病情发作。贺知章的手开始还在拼命舞动,可后来慢慢没了力气……“你确定他不是伪装骗你?”张小敬问。李泌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像是一尊脸色灰败的翁仲石像,浑身一点活力也没有。半晌,李泌方才缓缓开口道:“我记得你问过姚汝能一个问题:倘若舟行河中,突遇风暴,须杀一无辜之人祭河神,余者才能活命,当如何抉择?你的回答是杀——我的回答也一样。”李泌这一番话,张小敬几乎在一瞬间就听明白了。为了拯救长安,张小敬出卖了小乙,在灯楼几乎杀了李泌,而李泌也因为同样的理由,对贺知章下手。为了达成一个更重要的目标,这两个人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悖德之路。可此时看到李泌的痛苦神情,张小敬才知道,他心中背负的内疚,不比自己轻多少。两个人都清楚得很,这是一件应该做的错事,可错终究是错。每一次迫不得已的抉择,都会让他们的魂魄黯上一分。“可是……”张小敬皱起了眉头,“如果贺监确实重病,这此后的一切事情,又该如何解释?”一抹浓浓的自嘲浮现在李泌脸上:“也许是贺监的计划太妥帖了,妥协到即使他中途昏迷不醒,计划一样会发动。他算到了所有的事,却唯独没预料到,我会突然下这么狠的手。”他说到这里,不由得苦笑起来。焦遂之死,表面上看是李泌故意气跑了贺知章,其实是贺知章借机行事,找个理由退回乐游原宅邸。他本打算坐镇指挥接下来的计划,可没想到李泌会突然来访,更没想到他会胆大包天,对自己下手。两个人连番的误会,演变成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局面。幕后主使者在计划发动前就被干掉,而计划却依然按部就班地执行起来。这真是一件讽刺的事。李泌和张小敬立在马上,简短地交流了一下。先前他们两个人各有各的境遇,都只摸到了黑幕一角。如今两人再次相见,碎瓦终于可拼出整片浮雕的模样。贺知章应该在长安城布下了三枚棋子,一枚是突厥狼卫,一枚是蚍蜉。前者用来转移视线,后者用来执行真正的计划。还有一枚,是靖安大殿的内鬼通传,必要时刻来配合蚍蜉走出关键一步。以贺知章的地位和手段,悄无声息地做出这一系列安排并不难。“贺监前一阵把京城的房产全都卖了,我们都以为他是致仕归乡,富贵养老,谁想到他是把钱通过守捉郎,投到蚍蜉这里来了。”李泌道。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蚍蜉的能量会大到了这般地步。“可是……”张小敬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贺知章得享文名二十余年,无论圣眷、声望、职位都臻于完满,又以极其隆重的方式致仕。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为何要铤而走险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呢?“直接去问他就是!”李泌陡然扬鞭,狠狠地抽打了马屁股。坐骑惊得一跃而起,朝着乐游原疾驰而去。张小敬早预料到了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抖动缰绳跟了上去。贺知章一直留在乐游原的宅邸里,不曾离开。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无论他是否真的昏迷,这两个人都需要当面去跟他了结。昨晚有许多达官贵人登上乐游原赏灯,原上道路两侧全是被随手丢弃的食物残骸和散碎彩绸。八个马蹄交错踢踏在这些垃圾上,掀起一团团尘土。两骑毫无停滞,直奔东北角的宣平坊而去。一路上,张小敬顺便把移香阁的事情说了一下,李泌却未发表任何评论。宣平坊很好找,只要望着柳树最密之处去便是。那里是全城柳树最多的地方,有一个别号叫作柳京。两人奔跑了一段,远远看到一片繁茂的柳林。在绿柳掩映之中,可以看到一座黑瓦白墙的精致宅邸。这附近的地势不太平坦,按说马匹走到这里,应该要减速才对。可李泌像是疯了一样,不停抽打马匹,让速度提升,直扑那座宅院。就在这时,那座宅院的大门徐徐开启,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似乎早预料这两骑会到来,恭敬地立在门楣之下,叉手迎候。两骑越来越接近宅邸,这时张小敬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他抬起头来,嗅到了一丝令人不安的气味。“李司丞,慢下来!”张小敬高声喊道,可李泌却充耳不闻,扬鞭疯驰,转瞬间便已穿过柳树林,直奔宅邸而去。张小敬一看追赶不及,手掌焦虑地往下一摆,无意中碰到一件硬器。他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把挂在马肚子侧面的短弩。檀棋是从龙武军随行的马队里给张小敬弄到的坐骑,马身上的辔头武装都还未卸掉。张小敬毫不犹豫,摘下短弩,咔嚓一下弩箭上弦,对着前方扣动悬刀。咻的一声,弩箭飞了出去,在一个弹指内跨越了十几步,钉在了李泌坐骑的右侧。坐骑发出一声哀鸣,前蹄垮塌。李泌一下子从马背上被甩下去,在地上狼狈地打了几个滚。李泌还未明白发生什么,张小敬已飞驰而至,直接从马上跳下来,抱住李泌朝着旁边的一处土坑滚去。而他的坐骑因为强烈的惯性继续向前,轰地撞在一棵柳树上,筋裂骨断。在下一个瞬间,柳林中的那座恬静宅邸一下子爆裂开来,赤红色的猛火从内里绽放,向四面八方喷射出亮火与瓦砾,一时间飞沙走石,墙倾柳摧,在乐游原顶掀起一阵剧烈的火焰暴风。没想到,这宅邸里,居然还藏着一枚威力巨大的猛火雷。张小敬拼命把李泌的头压下去,尽量紧贴坑地,避开横扫而来的冲击波。头顶扑簌簌地沙土飞扬,很快两个人都被盖在厚厚的一层土里。等到一切都恢复平静,张小敬这才抬起头,把脑袋顶上的土抖落。眼前的景色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柳林倒伏,石山狼藉,那原本雅静的原上宅邸变成了一片断垣残壁,袅袅的黑烟直升天际。至于门前守候之人,自然也被那火兽彻底吞噬,粉身碎骨。“哈哈哈哈……”张小敬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这笑声是从身下传来,开始很小声,然后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几近疯狂。李泌躺在坑底,脸上盖满了泥土,在大笑声中肌肉不住地颤抖着,让灰土变化成各种形状,神情诡异。“闭嘴!”张小敬恶狠狠地吼了一声,伏低身子,谨慎地朝四周望去。他万万没想到,贺知章居然连自己的宅邸都安排了猛火雷,如果敌人安排了什么后手,现在就该出来了。李泌却摇摇头:“不会有埋伏了,不会有了。我已经想明白了,想明白了……”“为什么?你又发现了什么吗?”他问。李泌的笑声渐低,可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张小敬,你可知道,我一个修道之人,为什么重回俗世,接掌靖安司?”“为了太子?”李泌轻轻点了一下头:“不错,为了太子,我可以牺牲一切。”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奇妙:“贺监也是。”“啊?”张小敬闻言一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贺知章还是个忠臣不成?“我之前见到李林甫,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叫作‘利高者疑’,意思是说,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远最为可疑。遵循这个原则,我才会怀疑这一切是太子策动。但现在看来,我想差了……这个利益,未必是实利,也可以是忠诚。”张小敬眉头紧皱,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李泌索性躺平在坑里,双眼看着天空,喃喃说道:“幕后的主使者在发动阙勒霍多之前,做了两件事。一是让我在灯楼现身,把太子诱骗到了东宫药圃,这个你是知道的;二是用另外一封信,把李林甫调去安业坊宅邸。两人同时离开春宴,你觉得他的用意是什么?”张小敬皱眉细想,不由得身躯一震。贺知章做出这样的安排,用意再明显不过。一旦天子身死,太子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基。而中途离开的李林甫,自然会被打成灾难的始作俑者,承担一切罪名。贺知章从来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是为了太子。“没想到贺监这位太子宾客,比你这供奉东宫的翰林还要狂热……”张小敬说到这时,语气里不是愤懑,而是满满的挫败感。可下一个瞬间,李泌的话却让他怔住了。“不,不是贺监。”李泌缓缓摇了一下头。“什么?不是?可一切细节都对得上……”“利高者疑,这个利益,未必是实利,也未必是忠诚,也可能是孝顺。”李泌苦笑着回答,伸手向前一指,“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贺监的儿子,贺东。”“那个养子?”“贺监愿意为太子尽忠,而他的儿子,则为了实现父亲尽忠的心愿,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尽孝。”李泌的语气里充满感慨,却没继续说透。张小敬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个猜测简直匪夷所思,已经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思路,只有最疯狂的疯子才会这么想。“能搞出阙勒霍多这么一个计划的人,难道还不够疯吗?”李泌反问。“你这个说法,有什么证据?”李泌躺在土坑里,慢慢竖起一根手指:“你刚才讲:元载诬陷封大伦时,提出过一个证据,说灯楼的竹籍,都是由他这个虞部主事签注,因此才让蚍蜉蒙混过关。这个指控,并不算错,只不过真正有能力这么做的,不是封大伦这个主事,而是贺东——他的身份,正是封大伦的上司,虞部的员外郎啊!”这一个细节,猛然在张小敬脑中炸裂,他的呼吸随之粗重起来。这么一说,确实能解释,为何蚍蜉的工匠能在灯楼大摇大摆地出没,有贺东这个虞部员外郎做内应,实在太容易了。“还有安业坊那所有自雨亭的豪宅,隐寄的买家身份一直成疑。而贺东作为贺监养子,不入族籍,但贵势仍在,由他去办理隐寄手续,再合适不过。“贺监病重,长子贺曾远在军中,幼子尚在襁褓,唯一能代他出席春宴的,只有贺东。如果现在去查勤政务本楼的宾客名单,一定有他的名字。也只有他,能不动声色地在宴会上放下两封信,将太子李亨与右相李林甫钓出去。“可能贺东明知我对他的父亲下手,居然隐忍不发,还陪着我去甘守诚那里演了一出逼宫的戏。那时候,恐怕他早就知道蚍蜉会对靖安司动手,暗地里不知冷笑多少回了。而我还像个傻瓜似的,以为骗过了所有人——蚍蜉杀我的指令,恐怕就是从贺东那里直接发出的。”一条条线索,全都被李泌接续起来了。那一场爆炸,仿佛拨开了一切迷雾,一位苦心经营的孝顺阴谋家,慢慢浮出了水面。可张小敬实在无法想象,这一场几乎把长安城翻过来的大乱,居然是一个木讷的大孝子一手策划出来的。“我不相信,没有贺监的默许和配合,贺东不可能有这么强的控制力。”张小敬还想争辩,李泌盯着他,苦涩地摇了摇头:“这个答案,我们大概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为什么?贺监虽然昏迷不醒,可只要抓住贺东……呃!”张小敬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了答案,因为李泌一直望向那一片刚刚形成的断垣残壁,烟雾袅袅。“刚才站在门口那位,就是贺东本人。他到死,都是个孝顺的人啊。”刚才那一场爆炸实在太过剧烈,贺东站在核心地带,必然已是尸骨无存。以他的孝行,知道阴谋败露后,绝不能拖累整个家族,死是唯一的选择。两人慢慢从坑里爬起来,互相搀扶着,朝已成废墟的贺宅走去。这一路上满地狼藉,碎砾断木,刚才的美景,一下子就变成了地狱模样。贺东的尸骨,已随着那离奇的野心和孝心化为齑粉。那一场震惊全城的大乱,居然就是从这里策源而起。十二个时辰之前,他们可没想到过,竟是这样一个结局,竟会在这里结局。两个人站在废墟里,却不知寻找什么才好,只得呆然而立。贺东在自尽前,肯定把贺知章给撤走了,他一个孝子可不能容忍弑父的罪名。不过现在就算找到贺知章,也毫无意义。老人病入膏肓口不能言,到底他对养子的计划是毫不知情,还是暗中默许,只怕会成为一个永久的谜。李泌扶住只剩下一半的府门,忽然转头向着半空的轻烟冷笑,像是对着一个新死的魂灵说话:“贺东啊贺东,你可以安心地去了。你的阴谋不会公之于众,无辜的贺家不会被你拖累,会继续安享贺监的荣耀和余荫,一切都不会变。”张小敬的独目猛然射出精光:“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怎么会如此处理?”“正因为是这么大的事,才会如此处理。”李泌淡然道,眼神依然盯着半空的轻烟,“天子如此信任的重臣亲眷卷入长安之乱?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难道天子没有识人之明?”“可是……”“正月初五,天子已经郑重其事地把贺监送出长安城,他已经在归乡的路上,不在长安。这个事实,谁也不敢去否认。所以最终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无关痛痒的封大伦。至于贺东,会被当成这一次变乱的牺牲者之一,被蚍蜉的猛火雷炸死……呵呵。”张小敬为之哑然。李泌朝废墟里又走了几步,俯身捡起半扇烧黑的窗格,摆弄几下,又随手抛开:“可惜此事过后,靖安司是肯定保不住了,我大概也要被赶出长安去。不过你放心,我答应给你赦免死罪,就一定会做到;檀棋想跟你,也随她,我将她放免——只可惜了太子,他以后的处境,只怕会越发艰难啊……”张小敬直起身子,走到李泌身边。他的肩膀在颤抖,嘴唇在抖,眼神里那压抑不住的怒焰,几乎要喷薄而出。李泌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坦然挺直了胸膛。不料张小敬一咬牙,一脚踢飞了那半扇窗格,几乎怒吼而出:“天子、太子、皇位、靖安司、朝堂、利益、忠诚……你们整天考虑的,就只是这样的事吗?”“不然呢?”李泌歪歪头。“这长安城居民有百万之众。就为了向太子献出忠诚,为了给父亲尽孝,难道就可以拿他们的性命做赌注吗?你知道昨晚到现在,有多少无辜的人被波及吗?到底人命被当成什么?为什么你们首先关心的,不是这些人?为什么你对这样的事,能处之泰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狂暴质问,李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拍拍手,晃晃悠悠地走到宅邸的边缘。这里几乎是乐游原的最高点,可以远眺整个城区,视野极佳。李泌站定,向远处广阔的城区一指,表情意味深长:“你做了九年不良帅,难道还不明白吗?这,就是长安城的秉性啊。”张小敬突然攥紧五指,重重一拳将李泌砸倒在地。后者倒在贺宅的废墟之间,嘴角流出鲜血,表情带着淡淡的苦涩和自嘲。张小敬从来没这么愤怒,也从来没这么无力。他早知道长安城这头怪兽的秉性,可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他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挣扎,想着不被吞噬,却总是会被撕扯得遍体鳞伤。忽然,从头顶传来几声吱呀声。张小敬抬起头来看,原来李泌倒地时引发了小小的震动,贺府门框上那四个代表了门第的门簪摇摇欲坠,然后次第落地,在地上砸出了四个深深的坑。李泌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刚才那一拳,可是把他打得不轻。不过李泌倒没生气,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心灰意冷:“这一次我身临红尘,汲汲于俗务,却落得道心破损。若不回山重新修行,恐怕成道会蹉跎很久——你又如何?”张小敬摇摇头,没有理睬这个问题。他一瘸一拐地穿过贺府废墟,站在高高的乐游原边缘,俯瞰着整个长安城。在他的独眼之中,一百零八坊严整而庄严地排列在朱雀大街两侧,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气势恢宏。他曾经听外域的胡人说过,纵观整个世界,都没有比长安更伟大、更壮观的城市。昨晚的喧嚣,并未在这座城市的肌体上留下什么疤痕,它依然是那么高贵壮丽,就好像永远会这样持续下去似的。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张小敬干涸已久的眼窝里流淌而出,这还是他来长安九年以来的第一次。(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