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公孙弘再次来到云氏的时候,让他对云氏又有了新的看法。往日的云氏是宁静祥和甚至有些慵懒的。今日的云氏却似乎一瞬间就从睡梦中醒来一般,变得活力四射。用大碌碡碾压过的平地因为洒了水,不起半点灰尘,在这片平地上,支起来了无数的帐篷。公孙弘平生从未见过如许多的书籍,如许多的纸张,如许多的笔墨,如许多的卷轴,以及各种印花香笺纸。从来对商贾没有半分好感的公孙弘,从帐篷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的时候,他身后的马车上已经装满了他刚刚购买的各色笔墨纸砚,以及书籍。间就在前边,从购买到的东西来看,贫穷的汲黯在购买书籍以及笔墨纸砚方面远比他来的豪迈。他的马车箱上已经没有任何容纳他乘坐的地方了,于是这个微微有些肥胖的官员,就跟马夫挤在车辕上,继续悠哉悠哉的在沿着道路晃悠。一面‘文以载道’的青玉牌子留住了汲黯的目光,他敏捷的从车辕上跳下来,三两步走到买卖青玉的胡人商贾面前,拿起那面青玉玉佩把玩了起来。一百个云钱的价格很明显让汲黯变得犹豫起来,从他握着青玉牌子不肯撒手的模样来看,这面青玉牌子似乎让他非常的难以割舍。桑弘羊捋着胡须走过来,瞅着汲黯手中的青玉道:“不算太好。”汲黯愤怒的回过头,发现是桑弘羊,立刻就换上笑脸道:“不值钱?”桑弘羊认真的点点头道:“只是算不得好。”有了桑弘羊这句话汲黯立刻冲着胡商大吼道:“你听听,这可是专门管你们这些无良商贾的桑弘羊!他都说你是在骗我的钱财,你还敢狡辩吗?”桑弘羊之名在商贾中可以止儿啼,胡商久在长安做生意吗,哪里有不认识桑弘羊的道理,扑倒在地上连连叩头,只希望能够逃过这一劫。“三个云钱,你赚大了。”汲黯满意的将三枚铜钱拍在胡商的手上,然后朝桑弘羊拱拱手,就扬长而去。桑弘羊呆滞了片刻,就命仆役又给了那个不断磕头的胡商一百个云钱,叹口气,就离开了玉器摊子。他桑弘羊即便是再贪婪,也是为国敛财,私人向商贾伸手这种事他觉得很丢脸。今天来,他确实是带着压榨的使命来的,不过,目标并非这些小商贩,而是那些逐渐脱离官府监管的钱庄。穿过这片平地,桑弘羊总算是对云氏承办的这一场儒门聚会有了新的认知。不算钱庄,仅仅是这些商户,在这些天卖出去的货物绝对是一个非常大的数量。都说云氏中人致富容易,桑弘羊从提着篮子卖各种吃食的云氏仆妇脸上就知道这是真的,那些妇人的腰上全部都悬挂着沉甸甸的钱袋。其中一个卖羊肉汤的摊子,装钱币的篮子都已经快要装满了,天知道,他这几天到底赚取了多少钱。“言必称利,行必取利,并没有那么糟糕是吗?”桑弘羊回过头,却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东方朔,此人跟以往大为不同,穿着一件合体的衣衫,手上摇着一把可以折叠的云扇,云扇下边坠着一枚羊脂玉扇坠,比刚才汲黯讹诈他的那一枚青玉佩不知好到了那里去,神态悠然,不见半点昔日的落魄模样。桑弘羊点头道:“大人言礼,小人言利,并无错处,某家认为这样也该是一种常例才对。”东方朔摇头道:“现在的局面是大人言利,小人言礼,你且看看这些商贾,桑兄以为有多少是平民商贾在获得利益?”桑弘羊再次扫视了一遍遍地的商贾,摇摇头表示不知。东方朔从人群中挤过来,指着卖书本的摊子道:“那是五华夫人的摊子。”桑弘羊冷笑一声道:“何不直接说云氏?”东方朔潇洒的摇摇折扇,指着买纸的摊位道:“那里才是云氏的。至于卖咸鱼的,卖山货的,卖玉器的,卖人参鹿茸的都是那几家,桑兄应该清楚明白吧。”桑弘羊讥诮的道:“大胆出了名的东方朔,到了今日却变得吞吞吐吐,是胆子小了,还是不再刚正不阿了?”东方朔笑道:“永安侯尝言,这世道就是人间大势,浩浩荡荡不可阻拦,唯有顺之者生,逆之者亡。东方朔屡次挑战人间大势,几次三番死里逃生,倍觉生命不易,还是留着有用之身多喝几口酒才是正经。”桑弘羊大笑道:“名士无悖耳之言,无出人预料之行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去休,去休!”东方朔大笑道:“你桑弘羊有商贾屠夫之称,天下商贾在你手中不过是牛羊一般,如今前来,却不知看中了那头牛羊,宰杀烹饪之时,某家不知能否分一杯羹?”桑弘羊冷笑一声道:“这需要胆量。”说罢,立刻就上了马车,没了继续闲逛的心情。子钱生意在短短的一年中变化的他已经不认识了,这让桑弘羊极为惊恐。他不明白,明明已经势不两立的两伙子钱家,居然在一瞬间就有合流的趋势……没有争斗,对官府来说就没有利益,没有争斗就不需要官府出面调停,商贾也就没有理由继续给官府输送足够的利益。很久以来,桑弘羊都坚持认为,官府才是规则的制定者,而商贾之是官府这个牧羊人鞭子底下的牛羊。现在,牛羊自己开始制定吃草的规则了……更为恐怖的是,桑弘羊亲自参与见证了子钱变成钱庄的整个过程,可是,其中的道理他怎么想都没有想明白。他甚至能从张安世,韩泽,熊如虎,南国等人的脸上看到一丝丝的嘲讽之意。所有的答案都应该能从云琅那里得到一个清晰完整的解释吧。桑弘羊微微叹口气,就来到了云氏大门前。云琅抱着手站在云氏大门前,笑呵呵的迎接四方宾客,不论贵贱都能获得他的笑脸相迎,他甚至招呼众人给一个挑着担子进出家门的仆役让路,果然人如春风庭前树,好一派君子风范。见云琅站在吊着胳膊的董仲舒身边,没有半分不妥当的意思,而远道而来的宾客也不觉得云琅站在那里有什么不对,这让桑弘羊不由得从心底哀叹,此人大势已成!就在不久前,云琅以及他的西北理工学说还是大汉朝中最大的笑谈。西北理工这个古怪的名字,虽然让人记忆深刻,却没人在意,以为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郎随口说出来的一个滑稽的名字,只是想哗众取宠而已。然则,这些年,对大汉朝帮助最大的却就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西北理工。他们种地,能让土地有更多的产出,耗用的人力却是最少的。他们做工,能做出大汉从未有过的新奇东西,却样样好用,样样都能带给大汉人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只是普通百姓们知道的一点事情,只有那些官职越高的人,才知晓,如今的云氏,早就不是一个小小的族群,就便是大汉国至高无上的皇帝,也对他另眼相看。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这个正跟士子笑语盈盈的年轻人。“桑兄,哈哈哈,小弟等待多时了。”云琅看见了桑弘羊,向正在叙话的士子告罪之后,就笑着迎接了上来。桑弘羊整整衣冠,上前两步弯腰施礼道:“下官桑弘羊,见过君侯。”云琅诧异的扶住桑弘羊作揖的双手道:“桑兄何故多礼至此?”桑弘羊看着云琅那张充满真挚笑容的脸,只觉得全身发寒,再次施礼道:“君侯面前,桑弘羊何干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