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初升,即将要下栓的甘露殿宫门前宫婢急急忙忙拜伏在两侧,心中惊慌不已,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在这个时候接过圣驾,却不知今日是为了何事。这些年来,圣人与天后早已是情义渐冷,常常数月不来甘露殿一次,便是来也不过是下朝之后来甘露殿与天后商议朝中之事,稍坐坐便会走了,这个时候接了圣驾的确是教人惊讶。殿中天后听了通禀的时候,圣驾已经进了到了殿前玉阶下,两行八角琉璃风灯映照得雪夜莹莹如同白昼一般,小宦们急急铺开地毡,迎着圣驾上殿来。天后倒是没有什么惊讶之色,笑了笑吩咐徐司言:“这会子来只怕还没有用晚饭,让小厨再准备一份热卯羹送上来。”夫妻情义冷淡多年,她终究还是记得他的喜好。徐司言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天后却是整了整衣裙,扶着宫婢起身出殿去迎驾。圣人的脸色很是难看,在阴霾的雪夜显得格外阴沉,他看着拜在跟前一身单薄的家常衣裙身形消瘦许多的天后,皱了皱眉低沉地道:“起来吧,外边风大雪冷,进殿说话吧。”天后不曾多问,起身来扶着宫婢随他朝殿中走去。直到进了暖意融融的大殿,在榻席上坐下,圣人的脸色才好看了些,却依旧皱着眉头,望着榻席边烧的旺旺的炭盆许久没有再开口。天后也不急着追问,倒是转头吩咐徐司言:“让人摆上饭食吧,圣人要留在这用饭,再上一壶梨花酿,我陪圣人小酌几盏。”这倒是让圣人有些惊讶,他看了一眼天后:“你身子才好,吃酒不打紧?”天后笑道:“前些时日走水之后倒觉得轻了些,今日圣人难得来甘露殿用饭,便与从前一样,陪着圣人小酌几杯,说不得就让眉头上那点子烦闷轻一些呢。”圣人一时怔住了,好一会才苦笑一下:“说的是,从前你就是陪在朕身边,事事开解朕,替朕着想的。”这些话是他们当年情深意重之时常说的,那时候圣人初临朝,朝中先帝留下的老臣众多,对圣人多有制约羁绊,每每下了朝,圣人都是一脸怒气,烦闷不堪,只有到了甘露殿,天后陪在左右小酌闲谈才能略略开解几分,让他眉间的烦闷之意散去。可是这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他们早已不是当年的举案齐眉恩爱夫妻,早已只剩下这尊贵的名义了。天后轻笑一声:“只是臣妾年纪长了,不如当年那般娇艳,怕是圣人瞧着不喜欢了,何况这些年宫中也添了不少新人,前几日韩贵妃还与我说起,孙宝林日日在殿**奉菩萨,焚香祷告,盼着能再给圣人生下皇嗣开枝散叶呢。”听她说到韩贵妃,圣人原本沉浸在回忆里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冷声道:“她们哪里是盼着朕,只怕是盼着那泼天的富贵,还有大唐的江山落在她们手里吧!”这话一说出口,天后的脸色顿时大变,忙不迭起身来在圣人跟前端端正正拜下:“臣妾从不敢有此诛心之想,这些年来虽然忝居后位,却还是一心盼着能为圣人分忧,只是这身子骨……终究是怕不能如当年盟誓所言,共至白首了。”她话语里难藏哽咽,而不施脂粉的脸上是略带哀凉的温婉,与往日明**人的模样不一样,灯光下这样的天后更教人唏嘘怜惜。连圣人都有些意动,往日里最是要强的女人一旦示弱,便是铁石心肠也难免会被打动。他叹了口气,让刘安上前扶了天后起来:“我知道,这些年虽然你我不如当年,但你始终不曾有过半点谋逆之心。”他也知道,以天后在前朝的势力与宫中的权力,若是真有二心,只怕他也无法如此安然坐在朝上这许多年,只是他一直心中别扭,不肯多想。这一次却是逼得他不得不想了。他想到在太极殿中命人严查之后得到的回报,便是怒不可遏:“只是这宫中未必个个都如你一般,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的人竟然还有不少!”他愤愤一拍案几:“借着拜谒帝陵就敢实魇镇之术,意图毁掉帝陵龙脉,坏我大唐基业,再害我和你的性命,借此一步登天,想要稳稳掌握天下!若非是他们一一查实,朕也不曾想到,竟然瞎了眼这么多年,信任重用他们这么多年,险些将社稷毁于一旦!”天后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圣人这是说的……是内宫之人?”圣人看着她:“你不信?朕也不信,然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能够有这样的能耐,居然在朕身边包藏祸心多年,如今就要得偿所愿了,朕与你不都是病得危重,几乎就要丢了性命了。”“是谁?”天后借着徐司言的手吃下一口茶汤,缓了缓才道,“先前谋害皇嗣的莫昭容不是已经……”说到莫昭容,圣人的脸色黯淡了几分:“朕已经让人彻查了尚宫局,都已经查问清楚了,莫昭容是被诬陷的,她并不曾对孙宝林腹中的皇嗣下手,一切都是韩贵妃所为。”这更是教天后脸色白了白,张口结舌地道:“韩贵妃……怎么会是她,她不是素来恭谨柔顺,又是晋位为贵妃了,怎么会……”看着她那副惊愕的模样,圣人脸上的怒气才消了几分,终究是觉得不止他一人识人不明了,点点头:“是她,还有韩彦一族与亲族,是韩氏诬陷莫昭容在先,害死了孙宝林腹中的皇嗣,又借着帝陵拜谒的机会,命人施魇镇之术,咒朕和你先后病倒,挑起亲族上书保奏韩彦为国公,为的就是让你死后她能顺利登上后位,再谋死朕她便是太后,韩家自然也就平步青云了。”天后连连摇头,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只是韩氏并无子嗣呀,她这样岂不是……”说到这里,圣人无力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已经查明,陈留王这些时日与她来往甚是频繁……”他有些说不下去了,那是他寄予厚望的皇子,却背着他私下与韩氏勾结,分明是盼着他早些殡天,好能借着韩家支持登上帝位。天后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分明是被这个消息震惊到回不过神。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说不出的沉重,再次起身拜下:“求圣人治臣妾察人不明之罪,竟然保举韩氏为贵妃,还想着要举荐韩彦为国公,实在是……”她说不下去了,只能连连摇头,满是懊悔。圣人看着她,心里更是轻快了几分,天后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有台阶可下,不会因为韩家的事觉得自己糊涂。他语气更是放缓了,柔声道:“这岂是你的错,你也是替朕,替大唐着想才会被奸人所迷惑,如今该是处置奸逆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