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大殿内忽然变得无比安静。韩重赟的话早已说完,余音早已不再绕梁。大殿内,却没有任何人开口接茬儿。只剩下潮水般的烛光,层层叠叠,照出一张张忽明忽暗的面孔。挟天子以令诸侯,乃是大伙先前所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历史上也有无数成功的先例在,全体河东文武,包括汉王刘知远最为倚重的郭威,都未曾提出任何异议。大伙习惯了师从古人,也习惯了利用权谋为河东争取利益,打击对手。谁也没有尝试跳出前人的巢臼之外,换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而后生小子韩重赟,却从一开始,便未曾进入前人的巢臼。因此他才能看得更远。也更准确。昔年曹孟德拥立献帝做傀儡,却终身不肯篡位。是因为两汉四百年统治已经深入人心,他身侧还先后有袁绍、刘备、孙权等人虎视眈眈。昔年唐高祖李渊拥立杨侑为帝,是因为杨广还好好地活在江都。大隋如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而大晋朝如今还剩下什么?高祖石敬瑭靠认契丹大可汗耶律德光为干爹,才换回了皇位,从登基的那一天起,就倍受世间豪杰鄙夷。先帝石重贵行事莽撞,任人唯亲,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导致豪杰心冷,将士离德。这才有了国戚杜重威率领大军临阵投敌,反戈一记的惨祸发生。国破家亡之际,此人又没勇气自杀以殉社稷,最后竟然如奴仆一样被契丹人抓去塞外苟延残喘,把汉家男儿的脸面给丢尽了!放眼天下,有哪个有识之士,会为他的结局感到惋惜?换句话说,大晋朝早就该亡了,即便不亡在契丹人手里,也该亡在中原人自己之手。没有任何遗泽于天下,对豪杰们也没有任何号召力。跟当年的大汉、大隋,更是无法相提并论。大晋皇家的名号,早就成了一块又脏又臭的破抹布。将它挂在战旗上,只会令河东军蒙羞,不可能起到任何有益效果。比起大晋太子这个没有任何价值的招牌,河东文武在汉王的带领下英勇不屈,首先竖起起义旗驱逐契丹的壮举,才真的有影响力,更值得所有人重视和珍惜。如果需要在“儿皇帝石敬瑭的后人”和“驱逐契丹的大英雄”之间选一个做中原之主的话,凡是长着脊梁骨的男人,都知道该如何去选择。况且傀儡用过了之后,早晚有一天还要抛弃。而那时,汉王“驱逐契丹”的功劳已经慢慢被天下人忘记,又平白担上了一个篡位者的恶名,想要群雄低头,恐怕被现在还要难上十倍!.......“噗!噗!噗!”烛火跳动,将在座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四壁上,忽长忽短,也照亮他们每个人深邃的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武将队伍中,有人终于缓过了几分心神,低低的赞叹,“常克功果然有眼光,不服不行!”宛若沸油中忽然落下一滴冷水,周围顿时跳起了无数嘈杂。并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转眼间,就将先前的寂静驱逐到九霄云外。“是啊!那小子不是傻大胆儿,而是借机劝进啊!这心眼儿长得.....,啧啧,啧啧!”“老子刚才白替他担心了,不行,这账早晚得跟老常算!”“吃他,吃死他!不吃穷他,难消老夫心头之恨!”“哈哈哈哈......”与武夫们的简单直接不同,文官队伍里,有些突然冒出来的话语,却绕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子。“后生可畏,真的是后生可畏。跟这小子比起来,我等的年纪,可的确活到狗身上!”“人老糊涂,人老糊涂啊!老夫从今往后,可再也不敢替汉王出谋划策了。”“怪不得当初,老夫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今天听了小韩将军的一席话,才恍然大悟!”“不只是因为我等身在局中,而是我等先入为主,没有余暇考虑其他!”.......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汉王府掌书记苏逢吉的脸上,愈发是乌云翻滚。有些话,明显是说给他听的,讥笑他这个所谓的王府第一谋士,见识居然还不如一个半大小子。有些话,却是试图推卸责任,落井下石。无论是哪一种,苏逢吉都不能让对方的图谋得逞。因此咬了咬牙,再度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走过韩重赟身侧,在比对方靠前数尺远的位置,大声向刘知远提醒:“主公,微臣以为,此子是在故作惊人之语。所图,无非是替他自己先前的行为脱罪,替其好友掩饰......”“你放屁!”右军都指挥使史弘肇最恨这种明明有错却死不认账,还试图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人。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指着苏逢吉的鼻子破口大骂。“他刚才说的话,有哪一句错了?难道汉王此刻的名头,还比不上儿皇帝石敬瑭的孙子?还是你觉得汉王不配做中原之主,非得先脱裤子后放屁,推个傀儡坐龙床?老夫看你,分明是才能不如人家,所以心生嫉妒,想置人家于死地。你这种鼠肚鸡肠的小人,早晚会坏了汉王的大事!”他生得魁梧雄壮,满嘴黄牙。吐沫星子居高临下喷出来,顿时淋了苏逢吉满头满脸。后者被喷得以袖子遮额,接连后退,直到退出了吐沫星子的杀伤范围之外,才放下长袖,正色回应道:“史将军,主公面前,你不该如此轻慢于苏某!”“老子就是轻慢你了,你又怎地?”史弘肇虎目圆睁,脸上的络腮胡子根根竖起,“难道挟持个狗屁二皇子去汴梁,不是你给主公出的主意么?分明见识不如人家,还死不承认,你还敢说你不是鼠肚鸡肠?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没一个生着好心眼的!”最后一句话,可是横扫一大片。气得苏逢吉身后的谋臣们个个脸色大变。然而,却是谁也没勇气出头跟苏逢吉并肩应付史弘肇,同舟共济。首先,大伙先前替汉王所制定的方略全是围绕着“挟天子而令诸侯”这一目标,如今看来全都臭不可闻。其次,史弘肇乃刘知远麾下数一数二的大将,手握重兵。在这武夫当国的时代,甭说骂了大伙几句,就是他动手打了人,只要他不是故意找茬,大伙就算白挨。汉王顶多会罚他几十串铜钱,根本不可能秉公处置。“你,你,你......”苏逢吉左顾右盼没找到任何援手,只能自己孤军奋战。伸出一根纤细修长的手指,从下而上对着史弘肇的大粗手指头。宛若绣花针对上了韦陀杵,“你血口喷人。他,他,他,那,那小子怎么可能不是二皇子,那么多人都确认过。怎么可能凭着他几句话,就,就.......”“老子从来没否认过你抓了个二皇子回来!”史弘肇撇了撇嘴,继续俯视着苏逢吉,像老虎俯视一只老掉了毛的野鸡,“问题是,他说得对。汉王根本不需要一个狗屁二皇子。汉王自己麾下兵强马壮,且威望如日中天,看上了皇帝宝座尽管自取便是。何必借了石家毫无用途的名头,给自己找麻烦?你这个书呆子,非但心胸狭窄,而且鼠目寸光!见识连个毛孩子都不如,老子若是你,早就买块豆腐碰死了,哪还有脸继续站在这里胡搅蛮缠?”“我,我,我.....”苏逢吉又羞又怒,偏偏一句犀利的反驳之词都说不出。比起韩重赟所建议的“直中取”,他先前的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的确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子,且风险性极高。一不小心,有可能就是弄巧成拙。“行了!苏书记,你且退在一边。到底该如何做,本王稍后自有定夺!”毕竟是朝堂不是菜市,汉王刘知远不想再看到麾下文武大臣继续争执下去,更不想看到苏逢吉当众出丑。轻轻用手指敲了一下桌案,低声吩咐。“是,微臣遵命!”苏逢吉终于找到了台阶下,立刻转过身,朝着刘知远施礼,随即仓惶后退回到了阴影当中,已经变成青红色的老脸上,汗流如注。“化元,你也入座吧!”刘知远又看了一眼史弘肇,叫着对方的表字,和气地吩咐。“末将鲁莽了,主公勿怪!”史弘肇大咧咧地向刘知远拱了下手,倒退着落座。他是最早追随刘知远的老兄弟之一,后者当然不能对他过于苛责。况且刘知远本人心里一直都非常清楚,史弘肇虽然不尊礼法,脾气暴戾,却绝对不会对自己起什么二心。因此又疲倦地抬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算了,过后跟苏书记道歉。他先前也是一心为公。孤不想看着你们文武相轻!”说罢,也不看苏逢吉臊成了猪肝般的脸色,将目光再度转向站立在大殿中央的韩重赟,“你的话未必没有道理。但这些不能成为你公然抗命的理由!韩重赟,孤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可知罪?”“末将知罪,请主公依律严惩!”韩重赟不用任何人提醒,乖乖地躬身回应。“算了,你年纪尚幼,且是初犯。就功过相抵,无赏无罚算了!”汉王刘知远又懒懒地挥了下手,脸上的倦意愈发明显。对方的行为,肯定严重违反了军律。并且从始至终,都未曾放弃救他的朋友脱身。但对方刚才那番话,却一下子就理清了他的思路。让他原本在心中非常模糊的入汴道路,瞬间就畅通无阻。老子名声比石敬瑭都好。老子实力也远胜于当年的石敬瑭。连石敬瑭那种认贼作父的东西,都可以自立为帝。老子为啥不能,为啥还要玩什么先拥立后禅让?老子为何还要去捡他们石家的破旗子?史弘肇说得对,老子先前就是在脱裤子放屁!并且放得都扭扭捏捏!想到这儿,刘知远心中豪气顿生。用手指隔空点了点韩重赟,继续说道,“你此番做事虽然鲁莽,见识却没有差。尔父,尔父虽然追随老夫多年,忠心耿耿。但眼界和担当方面,却终究……”“主公,末将是人子,不敢闻父过!”韩重赟微微一愣,立刻正色打断。“哦?”刘知远也是微微一愣,后半截关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夸赞之词,立刻无法说出。老鹰喂食般歪着头看了年青人半晌,才笑着说道:“好一个不敢闻父过,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孝子。老夫说尔父的几句不是,你听着都嫌刺耳。怎地先前偏偏要跟他对着干?”“却可改之!”韩重赟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