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消失了,就在埃德眼前。他正尝试着将那不知算是有形还是无形的玩意儿收集起来,弄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该怎么让它们彻底消失,或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然后它们一瞬间膨胀起来,像是预感到危险的野兽,不由自主地炸了毛,又在下一个瞬间急剧收缩,一眨眼就缩回了地面之下,消失得干干净净。埃德呆在了那里,跟伊斯面面相觑——他还没有自大到觉得这些东西是因为对他的恐惧而逃之夭夭。周围骤然喧闹起来,仿佛那些被黑影所吞噬的声音在它们消失的那一刻被全部释放。飒飒的风声,濒死的秋虫的鸣叫,鸟儿在枝头扑腾着,凄厉又惊惶的叫声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结束。埃德低头瞪着地面。他看着一只翠绿色的小树蛙缓缓地蹬了蹬腿儿,钻进一片枯叶下。而就在刚才,朦胧的黑影中,这小家伙分明已经挺着僵硬的身体,死得不能再死……“……你看到了吗?”他指着那片枯叶回头问伊斯,“树蛙……是不是会装死的?”“……你觉得它刚才是在装死吗?”伊斯反问。这不是嘲讽,而是少见地没什么把握。他刚刚根本没仔细看……但他能察觉到力量的波动,感觉到那阴冷的死气中瞬间转化出的生机。“瞧。”他踢了踢脚边的野草。那原本已枯萎的小草居然又冒出了一点新绿,不很显眼,却难以忽视。埃德睁大眼睛看了半天,有点难以置信。他其实知道那树蛙多半不是装死,连人的生命都能夺走的黑影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死这些弱小的动物。它很可能的确是死了……然后又活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对拥有智慧的生物尤其苛刻——对越强大的生物越苛刻。让树蛙,或昆虫这样的小动物死而复生,则稍高阶的牧师都能做到,但范围覆盖整座城的法术……反正他是做不到的。这城中没人能做到。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倾听每一点细微的声音。他听见野猫尖利的叫声,起初充满警觉,而后一点点低下去;他听见灌木丛里沙沙作响,不知什么小动物一溜烟地跑远;他听见松鼠窜上树梢,叽叽的声音里好像还带着点疑惑……他听见这个日渐荒芜却并未死去的城市的声音。他曾听说动物有比人类,甚至精灵都要敏锐得多的直觉。它们会离开让它们觉得危险的地方,远在人类察觉到危险之前。但被人类抛弃的斯顿布奇城里,却还生活着许多动物,这也是很多人直到现在仍不肯离开的原因之一——他们觉得这座城并未失去生机。他们觉得它能挺过一次瘟疫,也能挺过一个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应验的“预言”。三重塔并没有倒下,维因兹河的河水依旧奔腾,每一个黎明仍如期而至,永恒的夜晚尚未来临。埃德忽然更深刻地明白了像泰丝和老乔伊那样的斯顿布奇人的骄傲,也明白了巴尔克的坚持。无论这座城市是因为什么目的而建造,它真正的建设者们,两百年来生存于其中的每一个生命,早已赋予它另一种意义。“家”的意义。“我们先……”他转身开口,想说他们不如先回去——家门就在他们身后,那温暖的灯光正等待着,让他只想回到家中,而不是心怀忧虑、迫不及待地去寻找答案。但这个夜晚注定是另一个不眠之夜。他话没说完便顿住,抬头望向远方。树荫之下,他并不能看见三重塔的黑影,可他听到了它低低的嗡鸣。黑影弥漫于全城时它都毫无动静,危机消失时它却发出了警告。.走近三重塔时,那洞开的大门让埃德脚步一顿,心生怒意。他一直都觉得三重塔并不属于他。它是独立的……也是自由的,但此刻,但他感觉到此地被另一种力量所强行侵占,却生出强烈的、自己的家园被人无端闯入的愤怒。他稍稍冷静了一下,踏入门内。背对着他的身影是陌生的。直到那人开口,他才隐约分辨出一点熟悉的语调。“所以,这才是三重塔真实的样子?”那一身盔甲,拖着巨剑的国王并未回头。他翻手挥起巨剑,轻敲在卡萨格兰德一世的雕像上——那尊雕像的装束,几乎与他一模一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他说,巨剑毫无敬意地从自己建立了这个王朝的祖先身上拖下来,在刺耳的摩擦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白痕,“博弗德是被神明所选择的、理所当然的王者,以及……博弗德家的人全是疯子,成为国王的都是疯得最厉害的那一个。”他回过身来。即使早有准备,那比记忆中年轻太多的面孔仍旧让埃德的心跳乱了几拍。“前者来自我的母亲,后者来自我的父亲。”归来的亡者唇边带笑,不再扭曲狰狞,却透着另一种更令人心惊疯狂。“你觉得呢?”他饶有兴致地问埃德。“……我不姓博弗德。”埃德回答。这干巴巴的回答也不知是哪一点取悦了安特。他放声大笑,将巨剑扛在肩头。“你真是让人讨厌透了。”他说,“懒散,软弱,无能……除了血脉和运气你还有什么?”“朋友。”埃德回答得毫不犹豫。老实说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以至于答案能这样脱口而出……而且其实并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他是真的的如此觉得,也真的因此而骄傲。但安特笑容一僵,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沉重的塔门在关闭时发出不甘的吱嘎声响,但建造这座塔的国王的血脉的确有控制它的能力……无论他们疯不疯。“有人觉得你不太好招惹。”安特歪了歪头,像是要活动一下他僵硬的脖子。那是他作为一个亡灵存在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养成的习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你觉得呢?”他冷森森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