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阿里海牙父子击楫中流,豪气万丈,一心仿效张弘范,一举灭宋,也来个崖城勒铭之时,距中军座船十余里之外,这支船队队尾的殿后护卫战船,正截下一支由七条商船组成的船队,例行检查。南宋海贸极兴盛,朝廷岁入,泰半赖此。以半壁江山,对抗辽、金、蒙元多年,海上商贸功不可没。而且越是末世,海贸需求越大。所以纵然陆上烽烟四起,海上商船依然往来如织,丝毫不受影响。阿里海牙大举兴兵,百船渡海,为防止海商窥探军机,在船队的两翼及殿后均安排战船拦截接近商船,便如陆上大军出征,哨骑四出,屏蔽战场一般。大海虽辽阔,却不是想怎么走就能怎么走的,必须沿固定航线行船,方能确保船只安全。阿里海牙大军独霸航线,许多从雷州、琼州出发的商船只得入港等待,叫苦不迭。而从广州、泉州、福州等地出发的船只,因地域遥远,未得消息,不免半途遭遇。这些商船都被拦截下来,驱至雷州,等大军船队尽入琼州港之后,才准予航行。此刻,商船队已被逼停聚拢。殿后元军战船船艏,一群披甲新附军兵簇拥着一个年约三十开外、满面浓须的粗豪军将,船只上空回荡着军将的粗犷大嗓门:“本将乃大元行军千户刘忠孝,奉行省荆湖左丞、蒙汉都元帅阿里海牙大人之令,盘查往来船只,以防刺奸。你等速将舶司文谍凭照呈来。若是宋人耳目,早早承认,本将既往不究,若能提供谍报,更有赏赐……”猎猎海风中,一个头戴四方巾、身着丝盘圆领右衽蓝袍的中年与一个黑袍老者立于商船船艏,满面堆笑听着军将训话——看这二人面目,赫然是宋军殿前都指挥使苏刘义,以及久违的黑鸦首领江宗杰。军将话音刚落,苏刘义便拱手笑道:“将军说哪里话,在下不过区区一船商,一年到头海上奔波,不过求得一碗安稳饭吃,那会做那等自取死路之事。来来来,景儿,把我们的文谍凭照呈给刘将军。”船舱一个青年捧着锦盒,应声而出——正是宋水军都统苏景瞻。几个新附兵接过苏景瞻手里锦盒,用绳绑紧,从船舷悬下。下面舢板上的新附兵接过,再划到战船下,依样把锦盒送上。锦盒一入手,刘忠孝便觉分量不同,再看苏刘义一脸“你懂的”微笑,心领神会,不动声色打开锦盒,眼睛一亮,对身侧一个身量高瘦、面目阴沉的色目军将低语几句。色目军将一双褐色眼珠闪过一抹贪婪,眯眼点头。随即与刘忠孝一起离开船艏,进入舱内。在刘忠孝与色目军将入舱验看“文谍凭照”的工夫,江宗杰低声道:“刘忠孝此人,本是潭州(长沙)守将。元军攻潭州,城破降元。万幸他不识苏公,否则危殆。”苏刘义默默点头,念及潭州之役,心中既愤然又悲怆。当初阿里海牙率元军攻潭州之战打得异常惨烈,凡攻七十日,大小数十战。战至酣时,连阿里海牙都中了箭。潭州守军在失去外城的情况下,复作月城以相拒,直至最后城破。好友宋湖南安抚使兼知潭州李芾不屈而死、转运使钟蜚英、都统陈义皆自尽殉国。苏刘义没听过刘忠孝之名,估计多为正将、统领一级,不入其耳——嘿嘿,忠孝,忠孝,既不忠也不孝!在苏刘义与江宗杰低语时,新附军千户刘忠孝与那色目军将先后出舱,刘忠孝嘴巴咧开合不拢,显然对验看结果很满意。而色目军将则不时向二人观察。苏刘义久经风浪,江宗杰更是谍报头子,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强。他们嘴里说着叛逆的话,神情泰然自若,毫无异常。色目军将又看向苏景瞻。苏景瞻虽年青,却也历经生死,似他们这些厓山余生的人,意志早已锻炼得极为坚韧——能够在国破家亡、穷途末路的情形下依然咬牙坚持,不屈不挠,没有坚强的意志与信念是不能想像的。色目军将盯了苏景瞻一会,只看到一张温文尔雅、不卑不亢的笑脸,着实挑不出毛病。刘忠孝的声音响起:“你等贩的是布匹毛皮?”苏刘义拱手笑道:“正是。将军要不要查验一番?”虽然收了礼物,但也得例行公事,刘忠孝看了色目军将一眼,道:“本将职责所在,自然要验看。”苏刘义自然是不怕查验的,因为他真的是“贩运”布匹毛皮,顺便再“贩人”。苏刘义此行招募壮勇、收编义兵,收获不小,共募编义勇八千。因缺少船只,加上声势太大易引起元廷注意,故此分三批出发,首批入琼的就达二千人。这些义勇以苏刘义、江宗杰的仆役、船工等身份及南下外番避祸谋生为由,随船而行,将七艘千料福船挤得满满当当。幸而苏刘义贩运的是不怎么压舱的布匹毛皮等货物,否则这船还真吃不住劲。募义勇,集军资,便是苏刘义此行的任务。既集物资,又可以之为掩护,一举两得。其实行朝最缺的是铁料、谷米及布匹,只是铁料是禁运品,而占城稻远近皆闻,谷米只有由南送往北,未闻由北输至南,一旦被查容易露馅。而南洋诸邦对布匹的需求不大,除非是丝绸。苏刘义正为即将涌入的大量人口的衣着被服伤脑筋,怎会购丝绸这样的奢侈之物?思来想去,比较合适的就是运输毛皮了。毛皮本就是北方物产,而新军组建,毛皮可鞣制革甲,再多也不嫌多。布匹也很重要,能带一点是一点,别弄太多启人疑窦就行。南洋诸邦对毛皮革料的需求比较旺盛,其时海商多有贩运,苏刘义这批货量虽大一些,倒还算正常。故此眼见新附兵纷纷登船,爬上爬下检查,苏刘义、江宗杰等只是捻须谈笑,不时回答刘忠孝及那色目军将的问题。一番问答下来,见没什么破绽,刘忠孝大手一挥,正要喝令收队。突然舱门嘭地撞开,一个粗壮的新附军牌子头肋下挟着一孩童,骂骂咧咧走出,扬手将孩童砰地扔在甲板。孩童呼痛哭泣,挣扎难起。一见这孩童,以苏刘义的从容,江宗杰的城府,苏景瞻的淡定……这一刻,齐齐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