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色的裹尸布慢慢拉开,露出一张苍白而扭曲的面孔。在那双睁得大大死不瞑目的双眼之间,有一个血肉翻卷的血洞——这是全身唯一的创口,也是唯一致命伤。“阿卡!”贯只哥痛哭失声,伏尸大恸。身后是阿里海牙高大雄壮的身躯。此刻,这位痛失爱子的元军统帅面沉如水,那双与猛虎一样斑斓的眼睛射出噬人的凶光。他伸出长而健壮的手臂,轻轻摩着忽失海牙后脑——由于头盖骨被掀飞一块,在整理仪容时,用一块同等大小的黄金板镶上,以保持头颅的完整性。没有人比阿里海牙更了解他的儿子,忽失海牙幼时就接受严格训练,从骑射到各种武器运用娴熟,十三岁随他征战四方。虽然阿里海牙不太喜欢其粗暴凶蛮的性子,认为他欠缺为将者的智略,难成大器,但对这个长子的武力值却很有信心。忽失海牙成年礼就是赤手空拳猎杀一头黑熊。这样一个人,哪怕被打了五十军棍,也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就能杀掉的。然而,能力毙黑熊的巴图鲁一般的儿子确确实实被杀了,被一颗不过两钱重的廉价得令人发指的铜弹杀死了。从尸体的状态看,甚至来不及还击或闪避。阿里海牙一手摩着死去儿子的黄金颅骨,一手紧紧攥着在儿子尸身旁发现的那颗沾血的变形铜弹。他知道,这是从那种名为连珠火枪的枪口里发射出来的。尽管阿里海牙还没见过火枪实物,但屡屡被火枪打得满地找牙的忽失海牙还是有那么一点收获的,他从死去的士卒身上挖出了不少铅子铜弹,除去一些碎裂变形的,相对完整的子弹被他收集起来,与火枪图谱一起献给阿塔。所以,阿里海牙能分辨出哪种弹丸是火枪发射的,哪种弹丸是连珠火枪(手枪)发射的,哪种弹丸是连珠炮(猎枪)发射的……儿子的死亡固然令阿里海牙悲痛愤怒,但这颗沾血的子弹更令他背脊发凉,宋人的武器太可怕了,对自家军队威胁实在太大了。既然这支小队不知死活闯入重围,那就决计不能让他们冲出来。无论是为儿子复仇还是为了消除对己方的威胁,包括这支小队在内所有崖城宋军,都必须死!“阿塔!”贯只哥猛然抬头,两只红肿的眼睛射出刻骨的仇恨。阿里海牙挥手止住,让贯只哥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下,旋即转身,对肃立于身后的脱温不花下达一个简短的命令:“明日,总攻。”……十一月二十五,冬日阳光懒洋洋从稀薄的云层里射出道道光影,将蔚蓝的海面映得流光溢彩,宛如美玉。海鸟呦呦,漫空飞舞,与涛声应和,令人直欲长啸,与天地生灵共鸣。只可惜,距海岸数里之外,一片蔓延无边的金鼓肃杀,将这天地自然和谐破坏殆尽。对两支即将上演生死搏杀的军队来说,这一刻,他们最渴望的,是对手身上流出的血,红色的血。崖城南门,城上城下,又是一片旌旗漫卷,刀枪如林,城下平野山坡,被黑压压的人头铺得几乎看不到一点空隙。谯楼栏干前,文天祥神情分外凝重:“立厓所言不虚,今日元虏比往日多了近半,兵力不下万人,果然是倾巢而出。今日,将有一场血战。”身后的南门防御使黄天从嘴里微微泛苦,身为一线统兵官,他对南门的防御力量最清楚不过。他手头能动用的绝不超过一千人,而且都是疲兵,战力大打折扣。加上元军连日攻城,许多城防器具都损坏严重,不堪使用,矢石金汁滚油檑木炸药等城防利器,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看城下元军的架式,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啊!今日之战,悬了。尽管已经知道答案,黄天从仍忍不住再次求证:“信安侯,贵部舟师当真到不了吗?”同样立于文天祥身后的赵猎只回答四字:“不在今日。”黄天从还想再说什么,张世杰沉着脸道:“无须多言,打好眼前这一仗才是正理。”赵猎虽然对张世杰那股子骄横不感冒,但此公能在这种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保持冷静,毫不畏惧,也着实令人敬佩。日上三杆,眼见元军整军布阵已毕,原本以为接下来就要发动进攻,却见三骑从中军所在山坡飞驰而下,停在百步之外,朝城头大喝:“都元帅有令,将杀害中万户忽失海牙之凶手交出,城破之后,半城可活,如若不然,循静江例!”城上一片冷肃,无人应答。中间那骑士再次大吼:“此为最后通告,若应尚可,若不应,自此而后,我大元勇士只以刀弓说话,尔等休要自误!”元军的最后通谍,丝毫不加掩饰的腾腾杀气。如果阿里海牙说交出凶手,全城可活,那还真有可能是虚言玩诈,而这样直接了当地说交出凶手,杀一半饶一半,却要可信得多。没有谁会怀疑阿里海牙说这番话的决心,这只蒙元的“北庭之虎”在失去幼崽之后,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不会令人惊讶。文天祥冷冷道:“不必理会,传令备战。”赵猎忽道:“丞相,两军交锋,士气为先,咱们可不能让鞑子压住气势。”文天祥饶有兴味看向这个屡屡让自己惊喜的少年:“立厓想怎样做?”赵猎没有直接回答,他解开枪套扣,拔出五四军用手枪。张世杰皱眉道:“前次元虏也曾派人于城下劝降,被某一箭射落执旗。今次再来,必然有备,想如法刨制,怕是难了。”赵猎淡笑:“猎并不打算如法刨制,射旗何如射人。”说话间,赵猎取出一个花梨木制肩托,与手枪连接卡牢、抵肩。一手持五四手枪,一手反方向握住固定。深吸一口气后,屏息瞄准。通常五四军用手枪有效射程说是五十米左右,实际上它的最大射程甚至能达二百米,只是要射击超过一百米的目标,那就不再是瞄准,而是把枪口倾斜45度角,凭感觉射向目标。能够做到这样的,绝对是一等一的神枪手。赵猎这几个月来,除了指挥歼灭马抚机、击破忽失海牙两场战役时中断训练之外,其余时间,每天雷打不动固定三项训练:暗夜瞄视香头一个时辰、持空枪悬挂重物瞄准一个时辰、一百发实弹射击。其它不说,光是一个空枪悬挂重物瞄准,他悬挂的重物已达到十公斤,坚持时间最长达到一刻钟。完成这项训练下来,两臂都是红肿的,腰背又酸又痛。如果不是军中有御医级的疗伤圣手,调配出消肿除痛、固本培元的药浴,他也不敢这么拼。这样拼的成果,前日已牛刀小试,赵猎能在二十步外抬手一枪爆掉忽失海牙的头绝非运气。百步,一百三十米,几乎是手枪这种近战武器射击的极限,前世赵猎从来没想过要用手枪——还是五四这种老古董打这么远距离的目标。只是,他手里三把枪,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就是这把,别无选择。人,都是逼出来的。砰!清脆的枪声响彻战场,那个自恃拥有敏捷身手、擅于躲避箭矢的色目骑士头往后一昂,似被重锤所击,噗通从马上栽倒。无主战马一声嘶鸣,飞驰而去。百步喊话,突然暴毙,近万搞不清状况的元军士兵发出阵阵骚动。督战队、各牌子头、百户拼命掸压才将骚动平息。一个声音远远传来,随海风滚滚鼓荡:“阿里海牙,看清没有?当日我就是这样干掉你的小崽子。你若敢出现在我视线百步之内,我赵猎就一定会让你们父子团聚!有种你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