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阻止了王承恩的提醒,笑道:“无妨,这样更好,很久没有这么轻松地说说话了。”自从他从信王变成帝王以来,不管是大臣还是皇室宗亲,都只把他看做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连自己的嫔妃、子女也有很深的隔阂,除了冷冰冰的皇室礼仪,整个皇宫里没有一丝人情味。现在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武官,崇祯觉得很有趣,不必板着脸端着皇帝的架子,可以暂时从整日忧国忧民、案牍劳形的生活环境里抽离出来,放松一下自己。不过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在黄猛甲身上才可能发生,随便换个人都不会迟钝到这地步。他从小在黎人部落长大,在被夏天南收服以前,从未踏出过澄迈县,虽然沾夏天南的光去过日本、山东、安徽,但那都是在战场上,不知道皇宫的格局和皇帝的穿着打扮也是正常。黄猛甲不客气地坐下来,伸手拿了一块石桌上的点心往口里松,一边吃一边说:“既然黄爷想听,我就说说抓住高迎祥的经过……”王承恩见这个武官不仅神经大条,而且还粗鲁无礼,正想开口阻止,崇祯却笑着摇头。黄猛甲从渡江之后遇到高、张联军开始说起,然后到求雨山之战。虽然他的口才笨拙,但由于是亲身经历,崇祯和王承恩听起来也津津有味,崇祯不知道原来打仗这么凶险,根本不是文官口中运筹帷幄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当听到大炮炸得孙可望落荒而逃时,崇祯忍不住挥舞了一下拳头,自言自语道:“解气,这大炮真是犀利!”王承恩插嘴道:“皇爷,咱们也有红夷大炮,威力不会差多少……”黄猛甲鄙夷地说:“红夷大炮笨重的很,只能用于守城,野战是万万不行的。咱们的重炮也只有一千多斤,算上炮车、前拖车、炮弹箱也不到两千斤,三四匹马就能拉动,红夷大炮怎么着也得三四千斤吧,这还只是炮管净重。”崇祯忍不住哼了一声:“有此利器,为何不献给朝廷?”黄猛甲咬了一口糕点,解释道:“咱们将军说过,铸造这炮步骤繁琐得很,要取山东的煤、琼州府的铁,先练出精铁,再以铁模浇注,稍有不慎就会有细小裂纹,导致炸膛,不仅费时,而且费银子。可朝廷拨付下来的粮饷层层克扣,到了下面十成中最多剩三成,连咱们这些兵都养不活,还怎么指望铸炮献给朝廷,能保证自用就不错了。”崇祯疑惑地问王承恩:“兵部拨付的粮饷不是按人头计算吗?怎么会不够用?”王承恩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要不把张尚书叫来问问?”崇祯点头:“你派人去叫他来。”然后对黄猛甲说,“这事跳过,你继续说打仗的事。”黄猛甲继续说求雨山之战,当说到联军五万人朝求雨山发动总攻,而琼海军只有区区五千人时,已经被第一人称代入的崇祯紧紧握住了拳头,仿佛面对千军万马的就是自己。等他听到第一营的防线被联军的老营人马冲击得摇摇欲坠,忍不住插话:“为何不召集其余各部,聚而歼之?”黄猛甲无语地望着他:“这位黄爷,咱们琼海军以一敌十,三面被围,各营自己都顾不过来,又怎么抽出手来聚而歼之?稳住阵脚不被流寇聚而歼之就不错了。”崇祯脸皮一红,自己有些想当然了,纸上谈兵和实战毕竟是两码事。王承恩把话岔开:“那应该怎么应对才好?”黄猛甲得意地说:“接下来就是我一展身手的时候了。我一直在山顶保护将军,山下吃紧向山顶求援,将军就把我派了下去。我领一千人下山,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常听说流寇老营如何厉害,在我看来,不过土鸡瓦狗尔。”王承恩啧啧称奇,对崇祯说:“皇爷,奴婢听说流寇吃了败仗后总能死灰复燃,靠得就是这些老营的底子,没想到在黄千总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黄猛甲骄傲地挺起胸膛,接着说后面的故事。高迎祥和张献忠兵败溃逃,特战队在细作的指引下入山追击高迎祥,画风就从战争片变成了谍战片,崇祯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等设计诱出高迎祥,兵不血刃将其生擒时,崇祯满足地击掌叫好:“以少胜多、追击百里、深山擒贼,从遇敌到擒人一气呵成,这一战打的精彩,听得过瘾。”听完故事后,崇祯欣赏地望着黄猛甲,心里想着是不是把他留在京城,加以重用。正准备开口,亭子外的小太监来禀报:兵部尚书张凤翼来了。张凤翼一进凉亭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请安:“臣见过陛下。”崇祯淡淡地虚抬左手:“平身。”黄猛家一口糕点噎在口里,他吃惊地望着崇祯:“陛下?你是皇帝?”崇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他,转头换了严肃的表情问张凤翼:“听这位黄千总说,兵部拨付到各镇的粮饷层层克扣,此事是否属实?”张凤翼吃了一惊,头上立刻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拨往各地的军饷折色从兵部到地方,凡是经手的人都要截留,这是大名多少年来的潜规则,算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瞒上不瞒下,只把皇帝蒙在鼓里罢了。虽然事情一旦被皇帝知道,肯定会有不少人遭殃,但从文官到武将都是既得利益者,不会有人脑子进水向皇帝曝光这种事,看起来风险很大,其实非常安全。张凤翼上任兵部尚书以后,很快就选择了和光同尘,成为这个利益链条中的一环,而且是拿得最多的人之一。他万万没想到,今天怎么皇帝会突然问起这件事?他又怎么知道,皇帝会心血来潮召见一个区区千总,更想不到,琼海军根本看不上朝廷拨付的那三瓜两枣,也不是这个庞大利益链条的组成部分,黄猛甲随口就把这个公开的秘密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