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相是上苍给予的礼物,作为凡人,理应受之欣喜若狂。不该拒绝,也不能拒绝。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都在暗地里标注好了价格。不能拒绝,便只能接受,接受了一,就会有二,接受了二,就会有后续的三,四,五,六,七。得到了天相的超凡之处,就会得到天缺,饱受疾病折磨,生而强大,生而缺失,相生相伴,不能圆满。狂风呼啸。思绪杂乱。恍惚间,小殿下摇了摇头,把脑海里的杂念摒弃,他抬起头,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白衣女人。因为身子缩小的缘故,莲衣变得宽大,潮湿沉重的衣袖,被白衣身上迸发的元气烘干,变得干燥而舒适,整片阴雨压抑的大草原,在白衣慕容的身旁,景物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除了易潇的莲衣袖袍,衣襟,衣摆,还有地上原本焦黑的草叶,滚动的枯骨,诸多事物......此刻由内而外,有一股蓬勃劲气迸发而出,盎然焕发。是生机。枯叶回春,野草挺脊,漆黑枯骨的焦炭表皮,在大风之中被吹得剥落,揭起,飞成碎灰。先是方圆三尺。然后是方圆三丈,三十丈!这股沛然的生机,寸寸逆着天风卷起,在锵然一声的剑鸣当中,慕容抬起一只手,五指虚握。天外的永夜漆黑,有一线光明如流星袭来,由远至近,轰隆隆气势磅礴,无数道细密的剑丝,在半空之中交错拼凑,剑尖向着慕容砸来,白衣轻笑一声,猛地攥紧五指,剑丝大放光明,那柄凝实之后依旧透明的剑身迸发出无限光火。倒持剑。慕容手腕轻转,掌心向外,虎口之处卡住剑柄,攥住那柄虚无之剑!剑尖向天而立,一抹光芒自剑锋流转涌动,至剑尖之处如清流来回鼓动。翻腕微坠,便是气势磅礴如八尺大汉跺地的一声重响。那柄“因果”插在大地之上,剑气肆虐,大风辟易。易潇怔怔看着这一幕。慕容轻声问道:“你想要反抗吗?”这一句话问出的时候,声音很轻很柔,就像是一滴清水,嘀嗒落在大海上,溅不起丝毫的涟漪。你想要反抗吗?反抗......反抗什么?怎么反抗?少年抹了抹自己面颊上残存的雨水,满手湿润,低下头来,细密的发丝遮住了眼帘。当龙蛇与株莲纠缠而生的时候,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他得到了上天赠予的天相。尽管这是无数人想要得到却没有得到的礼物。尽管这是许多人看来的无上好运。可是......这争求了自己的意见吗?凭什么,这份有毒的礼物,自己就一定要收下?自己可以一目十行,可以看清一里外的蝇虫,可以记下齐梁书库里的每一个字,可以背掉始符到春秋的每一年大事年表......可代价是,自己若是寻不到解救天缺的丹药,就要死在十六岁。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踏上了那辆马车,所以他的每一步北行,都像是被人拎起了丝线,无法选择,却又无可奈何的棋子。如果能够重新开始......如果能够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可是没有如果。便只能反抗。当然要反抗——当然要反抗!反抗什么?反抗那些强行给予的,反抗那些带来痛苦的,反抗不幸的,反抗该反抗的!易潇攥紧了双拳,呼吸开始急促,他抬起头,看到了龙蛇撑起的天幕,无数雷霆交错,呼啸,在魂海的上空凝结,缠绕。他的眼神里像是有什么灭掉的,重新燃起了。南海仙岛的李长歌,拔掉剑骨的时候,眼神便是这样。弱小的野草烧不尽。沉睡的狮子苏醒了。反抗。自己没了天相,龙蛇,株莲,两道天相都没了。元气散了魂力散了,甚至连自己的生机,都不可抑制的开始溃散......自己,该拿什么去反抗?易潇摇摇晃晃,忽闻一声雷霆炸响,雷光大戟般劈过大地,映照得少年面颊苍白,眼神却熠熠生辉。他盯紧眼前的白衣女子。白衣已经有些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的......是前面,那把插在大地上的剑。那柄剑像是一根桀骜不驯的野草,立在那,插在那,剑气冲霄,雷霆不敢近,规则不敢动。易潇闭上双眼,耳旁纷乱无比。先是雷霆闷响,轰鸣。接着便是那些熟悉的声音。“遇事不决,先握住剑,江湖上......讲道理。谁的剑更快,谁就是道理。”易潇眼前恍惚出现了红衣儿。她坐在车厢里,红衣随大风飘飞,一柄池鱼横在膝上,双手压剑身两端,鬓角飞扬,声音平淡。“记住剑六式——”“如风!如林!如火!如山!如阴!如雷!”那道声音说完之后,随马车颠簸逐渐远去。第二人缓缓转身,大日倾斜,刺目盛光随他转身而来,那人一副病怏面容,带着温和笑意,站在高山之上,抛下一剑。“人可善,剑不可善。”“人可欺,剑不可欺。”“你有疑惑,有不解,有苦恼......”“可是,你也有一把剑。”那一剑便轰然坠下。在眼前越来越近,直至能够看清所有的纹理,脉络,破空之时每一个刹那的震颤。第三道声音响起。“事有不平,一剑平之。”“一剑不平,就再加一剑。”“加到平为止。”那柄剑落在大地,无数尘埃如大海海啸,滚动翻涌,以一点为圆心,刹那瀑散开来——轰然一声,世界重归寂静。雷霆在易潇面前三丈之处炸开。春秋道的大雨下了又停,野草烧了又止,此刻天心再度下起暴雨,雷光落在草原之上,暴怒的高温,点燃了草心,在漆黑之中,就像是微弱的光火。同样漆黑的莲衣,被大雨打湿,黏在身上,少年挣扎着迈步,艰难向前走去。他的眼中,所有的景物都逐渐变得模糊,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到了那柄剑上。火光开始蔓延。野火烧不尽,大雨熄不灭。像是那朵藏着青莲的眸子,在剥夺了一切的馈赠之后,再一次在黑夜之中睁开了双眼。那双黄金瞳,在大草原上迸发剑气。生机开始消弭,无数的规则牵扯,无形落在易潇的身上,一丝一丝剥夺着他活在这个世上的权力,每行一步,死气便灌注地更多一份。就像是洛阳城头的那袭红衣。继续前行。大风吹着莲衣,倒灌大袖,举步维艰。继续前行。直到走到了那柄剑前。易潇沉重而痛苦的嘶吼一声,像是把胸膛里所有的郁气,全都吼出来,他面色阴鸷瞥了一眼指尖,一道又一道漆黑的丝线在永夜之中清晰可辨,那是与黑夜不同的墨色,缠绕在小指,手掌,小臂,勒紧了莲衣,将身躯各处都勒出了血痕。走过的那一截路,步步滴血。可是......二十年来,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哪一步未曾流血?如今算是走到尽头了么?他额头青筋鼓起,忽然抬手攥紧剑柄。之前在仙碑之中,灼烧掌心,不可握拢的“因果”,此刻爆发出了顽强的抗争之意。鲜血在剑柄上跳动,被剑气焚烧,蒸发。所有的黑线在一瞬之间被“因果”斩断。剑身剧烈震颤起来。易潇双膝一软,就要跪倒在地,整个身子杵在剑上,却死死不肯松手,艰难低吼声中,将另外一只手掌死死压在剑柄之上。有一双温软的手,叠在自己手上。那道几乎快要羽化的女子身影,站在了易潇的身后,她低眉而笑,双手拢在易潇手上,轻声说了一个字。“安。”似乎有一道光打在了脸上。这道声音,点燃了所有的光明。易潇睁开双眼,眼前的草屑,在大雨的狂暴之势中,开始煌煌燃起,无数的生机,燃烧在这片剑气充盈的草原之上。第二双手叠在自己手上。易潇回过头来,看到身侧有位红衣女子,平静看着自己,拿唇形轻轻开口。说了一个字。“安。”接着第三双手。杀胚大师兄温和向自己点头。“安。”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所有的身影,在大火之中沸腾扭曲,易潇的掌心,早已经被剑气烧得不成模样,一片焦黑,连多余的血液都被烧干殆尽。他低声笑了笑。拔剑而起。雷霆最后一次落下,却在半空之中被剑气劈斩而开,轰然碎裂,卷成千段万段无数段,这一剑——将整个世界都劈斩开来!易潇高高举起那柄“因果”。所有的死气,被这一剑斩切殆尽。天心的大雨,沸腾的野草,此刻迸发出震颤的轰鸣,无论怎么去听都像是一种狂欢。庆祝着另外一种方式的新生。易潇的面色像是解脱,更像是如释重负。他的浑身已经被汗打湿,莲衣湿透。他站在火光滔天的黑暗之中。他明白。当光明的火焰有一天点起,便永远不会熄灭。黑夜大雨之中,只需要一株草燃烧自己。就可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