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檀香,佛龛当中的菩萨笑容亲和,眉眼温柔,指尖缭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四周悬挂着几副壁画。大千世界,祥云朵朵,每一朵云端巍峨生出莲花,莲花宝座上端坐着一位宝相庄严的菩萨,地藏王菩萨的画像有些模糊,其余的几尊也都被云气缠绕,云里雾里看不真切。香坛下站着一位披着白袍系红巾的美妇人,她面容平和,眉眼之间带着几丝憔悴,唇间涂了淡淡的一层红色,此刻双手合十,像是虔诚许愿,佛殿当中的观世音菩萨俯瞰下来。此间有愿,我观世音。善音,善果。恶音,恶报。业力循环,此间......为一轮回。妇人亲手点燃了一炷香,双手持香,恭恭敬敬上前细步,燃香之后,唇中喃喃念着什么。大悲寺外风雪飘摇,寒风入殿,吹动她的红袍,雷霆从远天降临大地,刹那渲染的殿内一片雪白,妇人的面色更加雪白。雷霆之后,殿内便多了一道身影。小殿下的黑色莲衣落在地上,他眉须发丝粘粘着淡淡的如绒毛一般的雪花,大殿的烛火熄灭之后,骤然一片漆黑。风雪变大雨。他站在漆黑当中,看着双手持香,正在虔诚许愿的妇人,屋檐外响起了连点成线的嘀嗒雨滴声音,逐渐有加大的趋势。当今齐梁十九道,唯一一位以女子身执掌一条道境的人物。安乐王妃黄素。“王妃好兴致......连夜逃,也许能逃走的。”殿内的年轻男人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雪渍,轻轻掸去一层薄薄的白雾,他环顾大殿一圈,看着这座修葺在兰陵城郊区外的大悲古寺,内里漆黑,若不点烛火,便比寻常道场还要黑暗得多,也要多上一两分诡异气息。一人不进庙。这位王妃倒是胆量不小,深更半夜,一人骑马离了兰陵城主城区,却来到了这处古寺。妇人没有回头,言语平静,道:“我为何要逃......以殿下如今的造化,我又能逃到哪里?”易潇站在黄素的身后,看着眼前的那尊巨大菩萨佛像,屋外的雨势越来越大,已经有瓢泼的雨丝斜着刮入大殿,只不过两人所处位置在殿内深处,并不会受到大雨影响,沉闷的雷声和雨声交错,光明与黑暗交叠,骤亮与永夜纷至而来,恍若隔世。闪逝当中,易潇开口说道:“你是天阙的人。”黄素松开插香的双手,她后退两步,仰望着那尊精妙的观世音菩萨法相。然后说了一个字。“是。”易潇低垂眉眼,没有想过这个女人居然承认的如此干脆利落。“殿下能够找到这里,我并不意外。”黄素的声音并不大,在雨声当中显得微弱而又淡然,道:“天阙在地下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不知道殿下看到的是哪一件,但找上我来,只能说明一点......坐在十三楼上面的那个人,被殿下找到了。”“仙楼每一层都是自上而下的单线联系。”她轻声说道:“我坐在仙楼第十三层,拥拢一整条道境,此上便只有一个人......那位先生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他全都告诉你了?”易潇想了很久,他脑海里百感交杂,内心那个始终不愿坐实的猜想终究还是落下......齐恕能够如此顺利的走出这条仕途,被千万寒门视为榜样,终究只是一层表象。源天罡究竟为他的仕途铺垫了多少,没有人知道,直到今天,他如此行事......是否还是听从老师的意思,仍然没有人知道。世间千万条网,源天罡是坐在蛛网最中心的那个人。若说,他只是对萧望提了四个字,“可堪大用”,易潇相信。他与齐恕相处了如此之久,从第一次见面的对话,到每一次眼神的对视,他看到的影像,都是一个拼了命要为百姓安身立命的读书人,鼓起一口气,挑灯夜读,要替十九道,作天下格局的文章。偏偏天阙十三楼再上面,坐着的那人,就是他。那么多的谋划策略,难道都是假的?那么多的日夜苦读,难道都是装的?安乐王妃幽幽开口:“先生他......是一个为齐梁着想的人,也是一个真人,一个好人。”易潇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有些时候,选择隐瞒,就等于欺骗。”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齐恕,与兰陵城的蝇营狗苟无关,与权力集中的核心无关,那个清瘦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的读书人,只喜欢在老舍茶社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满腹学识,骄傲如草,倔强如石,是南朝最得意的士子。但齐恕是仙楼十三层上的那个人。易潇从来都不知道......这样的一个读书人,坐在仙楼的最高层,看着天阙做着那些不忍目睹的事情,却默默的允许,不加以管束......他的心性,该是多么凉薄?易潇沉默说道:“无论如何......齐恕应该对我说的,我能理解他的行为,但我不能理解他的隐瞒。”黄素平静说道:“陛下知道这件事情,但陛下对你说过么?兰陵城下所有的肮脏,所有的不堪入目,陛下全都知道......你为什么,不怨陛下呢?”小殿下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沉默。“胭脂的那件事,涉及到的所有人的,从仙楼第一层,到最后的那个......怪物。我全都杀尽了。”“这件事情,是你做的?”易潇看着黄素,这个女人缓缓转过身子,与自己对视,那双美眸里的神色没有丝毫摇晃,平静而又冷漠地承认:“这件事情,是我做的。”易潇眯起双眼。人的外表,就只是一层皮囊罢了,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内里藏着怎么样的灵魂,一个白日里素爱念佛吃斋的王府王妃,养尊处优,到了晚上,却变成了注视着麾下恶鬼放肆食肉的女身阎罗。“你觉得这样的东西,很恶心?”黄素用了“东西”两个字,轻声说道:“天阙十三楼里,像这样的东西......还有不少,殿下以后可以多串串小巷子,也许会有惊喜。”“从新生的婴儿开始养起,给他灌输妖族的血液,平妖司每年猎杀的那些强大妖兽,西域的,海外的,殿下杀死的那个‘鳞鱼’,是这些年培养出来最强大的一个实验品了,玄武的一丁点血液,南海的剑鱼,还有西域难得的蹼龟,他完全超越了同等阶层的妖物,如果再生长下去,他诞生了意识,便可以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安乐王妃站在佛殿当中,她像是说着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以人身修行,继承强大的妖族天赋,当年古籍里记载的西域大君,能够想象到的‘西域长生法’,便是如此。那位大君始终没有成功,因为他每一世转世轮回,都不能完全的摆脱先前的那具妖身,离真正的长生,便永远的差了最后一步。”黄素温柔笑道:“殿下......若是天阙成功了,那么每个人,都能够得到全新的生命,齐梁的皇族将永生不死,这是何等波澜壮阔的时代?”大殿当中,一片死寂。易潇吐出了两个字:“荒唐。”但即便再是荒唐,这也是一个无比天才的想法。“这句话......是国师大人对我说的。”黄素王妃微笑说道:“我猜殿下心里,现在肯定不愿意承认这样疯狂的想法......但国师大人,就是这么一个内心无比疯狂的人啊!”“我认同他,所以我追随着他的步伐,天阙的血液可以被替换,但天阙的骨子是属于国师大人的,即便他不在了......依然在精神上领导着我们。”安乐王妃拎了拎自己的衣领,轻声说道:“殿下,‘鳞鱼’出现了很重大的缺陷,即便您不杀它,它在不久之后也会被我们杀死。”易潇站在殿中,他看着眼前的女人,说到了天阙这般丧心病狂的行事,面上仍然保持着一派镇定的漠然,唇角甚至微微翘起。“‘鳞鱼’的体魄已经接近小金刚体魄,除了意识朦胧浑沌之外,便没有其他的缺陷......玄武巷的囚牢已经不够牢固,它破开牢笼离开之后,天阙第一时间行动起来,要把‘鳞鱼’捕捉回来。”“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它自己找到了‘胭脂’,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一切,已经发生了。”黄素看着易潇,轻声说道:“它做了那种事情,之后......各项的机能都开始衰弱。”“靠着这种方法培养出来的‘东西’,没有办法传承下去,他们的数量是永恒不变的。”黄素看着易潇,道:“这是不是证明了,如果真的有长生......那么就注定要付出代价,死或者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