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话来得如横峰侧出,突兀至极。羽清玄初时以为是柳观暴怒之言,可当音波散开,她忽觉不对。音波所过之处,周边还幸存的一点儿生灵,忽地都愤怒如狂,似乎是中了迷乱心志之术,狼奔豖突,乱作一团。这都还无所谓,真正麻烦的是,柳观与无拓城的距离,不到百里,音波只两三次起伏,便撼动全城,羽清玄勉强神识紧随其后,只见城中修士,无人能听清音波含蕴之意,大约只觉得耳畔嗡声轰鸣,颇是茫然。羽清玄确认,柳观目前还在囚星牢的压制之下,仍在和千里地脉角力,可那音波携来的力量,却是莫名地穿透了囚星牢的封禁,作用在周边生灵身。自这一刻起,只过了三两息,城中光线便是骤暗。这并非是外界的明暗变化,而是源自于百万生灵心志的改变。达到羽清玄这个水准,便能见到,城中阴影层叠,成千万地垒加而起,转瞬间形成了一个涵盖全城的阴影魔域。天魔神通,移情换志,这一刻,一些心志不坚的人物,便觉得心绪阴沉,原本暂时遗忘的一些心结,纷纷涌来,挤迫胸口,恨不能大吼大叫,才可稍舒郁结。他们越是如此,阴影魔域越是壮大,魔域之顶,似乎结了一个“果子”,那是一个微缩却宏大的国度,只有拳头大小,可有无数阴影化成微缈人形,在其中呻吟挣扎。羽清玄的神识在城中游动,感受着阴影魔域的影响,也触及了方寸魔国的外围,她确认,这不是影虚空的法门,至少不全是,里面应该是加了一些天魔虚空的手段。天魔虚空,或者说是天魔殿,乃是魔门最著名的神通源头之一,影虚空又是其中一个分支,双方联系起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一处天魔殿,竟然移转到外在天地之间,这是很少见的状况。更让她无法索解的是,柳观是怎么将这力量送出,又使出这种玄妙变化的?此时再看柳观,其面目腾起一层黑气,他放声长嗥,嘶哑刺耳,相隔数十里的阴影魔域之,方寸魔国如斯响应,摇动不休。而在晃动之际,方寸魔国更放出千万根无形丝线,穿透了无拓城中那些着了道儿的修士身体,且都是从天灵插入,极其妖异。这是羽清玄的层次才能隐约察觉的异景,可惜现如今,她没有任何干涉的力气。那些丝线没有实质,于人身无损,可是在透入脑宫之后,本就焦躁不安的众多修士,简直就是发了狂,有的东奔西跳,有的号啕大哭,更有的直接擎出刀剑法器,当街乱砍乱杀。这些人癫狂不休,且莫名修为不同程度有所增强,难以制伏,无拓城当即大乱。此处本就是肆无忌惮的沙盗之城,混乱传染。乱象从枝城蔓延到根城,似乎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城中已是尸横遍地,一个呼吸的空当,就有千人死于非命。越是阴暗负面的情绪,对阴影魔域来说,越是佳的养料。城中万沙盗、修士甚至于凡俗之人,在混乱中生就的**和情绪,化为激涌澎湃的六欲浊流,顺着那千万根无形丝线,摄入方寸魔国之中。羽清玄看得清楚,那方寸魔国,转眼就涨大了一圈。与相对应,柳观那边的气息强度也开始提升,囚星牢的效力,则越发地衰减。很明显,柳观造出了方寸魔国,又从方寸魔国中汲取力量。那么,是天魔摄魂?不,囚星牢竟然没能封锁住内外气机通路,这只代表一种可能:“神道法门……极道神力!他也走那条路子?”羽清玄目光移注,见那柳观仍在囚星牢困锁之下,仰天长呼,似若癫狂,可他身气机,却在细密变化,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加难以捉摸,隐然有越出囚星牢钳制,一跃化龙之势。“认谁了不撒手,是谓偏执。以本人偏执之力,引生灵阴郁之心,洗淘出超拔之力……这已经是自在天魔的手段,神道的内核。”那方寸魔国看似化摄六欲浊流为己用,但那不过是错觉罢了。真正的力量,是隐藏在六欲浊流深处,那属于生灵的一点超拔之心、信念之力,那也是生灵仅有一点儿超凡入圣的“种子”,是天底下最滋补的养料。能够摄取此物,就是迈入神道的证明。都道柳观被陆沉和黄泉夫人折辱,又得罪魔主,发配血狱鬼府,至此沉沦,不想他竟然以本身之偏执,强行破开一条道路,走向神道,而且,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不过,从这个角度去看,柳观的行事未免太过粗糙。世正牌神主虽然稀少,却不代表走神道的人少,路径也有千万种。观察柳观行事,当是抓住人心阴暗的角落,以满足这些人的偏执念头为条件,聚起香火信众,这不是不可以,神道没有正邪之分,看得出来,他已经有了一些成果。可是,城中百万修士,哪可能个个是他的信众,个个是陷入偏执不可自拔的人物?柳观以偏执之心走入神道,那么他的领域,就是偏执,此为“极道”,以此方可引动信众之共鸣,摄出专属于他的神力。这一点,在神道中人的身,体现的特别明显,就是五大神主,也不例外。因路径的不同,神主的感应层次是不同的,也有所分际。传说中见过去未来无量世界,知有常无常一切诸法的佛祖、道尊不去提,单论其他三位:如元始魔主,据说神通最接近于佛祖、道尊,十方世界一切有情众生超脱沉沦都在他一念之间;巫神沉睡之前,天地日月、海陆山川之灵气升降,于他如掌观纹;像罗刹鬼王那么不靠谱的,世间一切生灵情思变化,都逃不过她的法眼。离开这些领域,比如让元始魔主去察看真界山川变化,让巫主去摆弄情思人心,让罗刹鬼王去做超脱沉沦之事,不是做不到,却比“本职”的要费一些多少不等的心思。这还是那些正牌的神主,换了其他人,才真正叫隔行如隔山,强如无量虚空神主、大梵妖王之流,进入他们不擅长的领域,也不会比寻常地仙好到哪里去。更不要说从那里摄取“种子”养料。可柳观行事,真叫一个肆无忌惮,先以天魔之法乱其心志,诱发心魔,再以类似于幻法的手段,诱使众修士将信念之力送出,这就不是神道,而是邪法了。所以能看出来,方寸魔国中,六欲浊流太多了些,力量未免驳杂不纯。可柳观并不在意,因为这本就是临时的举措,要的是以绝对优势将羽清玄击溃,至于如何收场——他将天魔殿外移,就是存了祸水东引的心思。只要不污了他心中真正的根基,那一点反噬之力,他还消受得起。不过就是十息时间,方寸魔国已经积蓄够了力量,覆盖全城的阴影魔域更是飞速扩张,已经越出了城池的范围,这一下,就和周边囚星牢的符纹阵禁形成了最直接的冲突。远处,羽清玄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分身如轻烟般消逝,已经扭曲变形的重甲扭曲,直坠地面。下一刻,地面隆起的鼓包纷纷炸碎,磅礴地气喷射而出,明黄光气四面扫射,引动万里地域,都微微颤抖,柳观身下的“火山口”却是迅速回落,末了像一个气,砰声粉碎,里面庞大的自然伟力,已经消弥于无形。柳观再次长嚎,阴影虚空之中,星光长线扭曲,再不成形。囚星牢碎。柳观止住嚎叫,全身的气息从飞扬跋扈,一下子止歇收敛,神意扫视方圆近千里范围,却没有找到羽清玄,那女人似乎是见事不可为,就散了分身。对此,柳观不在乎。他望向无拓城空,那个膨胀了数圈,但至今也不过人头大小的天魔虚空国度。这里面蕴含的力量,比他本身还差一些,但层次又比他高一些,正是堪与顶级地仙神通相媲美的神道法力。刚刚只是小试牛刀,便毁去了囚星牢,不过柳观不惜暴露其神道底牌,心思又怎会满足于此?他抬起头,目光直指已经要到碧落天域顶端的那一片妄境。咧嘴一笑,他身形微晃,就从原地消失,来到无拓城正空,那“方寸魔国”的旁边。正待伸手去取,感应陡然变化。他一怔,猛抬头,三两片看似轻柔的冰晶飞落,转瞬间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那雪其实不是从天空降下,而是直接充斥在无拓城这广大却有限的空间之内。更重要的是,城中在最短的时间内,就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似乎呵口气就能融化,却有凉意沁入心脾。也在这一刻,方寸魔国与城中修士的联系,陡然间变得艰涩起来,还有那澎湃的六欲浊流,也似被寒气封住,流速变得分外低缓。“要封住魔国与修士之间的心神联系……大约你不知道,在那鬼地方百年,老子最恨雪天!”柳观一下子撕开前襟,露出胸膛,纵声厉啸。方寸魔国骤然间又膨胀一圈,而城中一些刚刚在寒意中有些醒觉的修士,忽地脑子剧痛,下一刻,已经是轰然炸开。无拓城似乎在那瞬间安静了下,然后就是彻底的崩盘。根城真修圈深处,早早安置好的一处符阵中央,灵光流动,滋滋的声响,倒像是亿万里开外,那一声悠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