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做了一个梦。在黑暗的梦里,她在及膝深的水中跋涉,没有光的地方,有什么人在歌唱,那声音如此熟悉,如此的相似,如此的令人作呕……仿佛旋律从自己的口中唱响。“国王和帮凶掳走了女皇,将她囚禁在梦中……我们拥有了力量,又应该流浪向何方?唷吼,千万双手,将帆高挂!拉呀,小偷和乞丐,我们将获得永生……”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玛丽彷徨四顾,匆忙地追逐,可是每一次接近的时候,那歌声便消失了。宛如妖精的恶作剧一样,飘忽地在黑暗中游走,引诱着她的追逐。直到最后,她疲惫的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倒在水中。那水宛如美酒,散发着猩甜和芬芳,令喉咙宛如烧灼一般的焦渴,催促着她赶快捧起,畅快地浇灭肺腑中的干涸痛苦。那歌声徘徊在四周,宛如无形的魂灵。它带来了隐约的光亮,照亮了玛丽的苍白面容,还有她颤抖的双手。双手捧起血水,猩红从指尖落下,回归到了那及膝深的河流之中……触目所及,一切都被猩红覆盖。玛丽愣住了。她看着颤抖的双手,被歌声里那不祥的意味所吞没了,痛苦挣扎,竭力的嘶吼:“不要再唱了!”歌声戛然而止。宛如女孩儿一般稚嫩的轻笑声从背后传来,就像是恶作剧终于成功。玛丽缓缓回头,看到那伫立在血水中的落地大镜。还有镜子的倒影中,那穿着洁白礼服,一尘不染的少女,那是她自己,如此的尊贵和高雅,完美的公主殿下。玛丽看着她,她也看着玛丽。玛丽向前,她也向前。直到最后,两人隔着镜面,沉默地凝视。那镜中的少女露出微笑:“姐姐,好久不见,你又来看我啦?”“闭嘴。”玛丽低着头,肩膀颤抖,奋力地砸碎了那镜面,令镜中的倒影支离破碎。可破碎的镜面又汲取着鲜血,缓缓弥合。倒影重新归来,那镜中的少女微笑雍容,看着她,眼神怜悯,任由她一次次地将自己砸碎,幻影一次又一次的弥合。直到玛丽失去所有力气,跪倒在地上,双手被破碎的镜面割裂,鲜血淋漓。她伸手,那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掌穿透了镜面的阻拦,轻柔地抚摸着玛丽的脸颊,冰冷的双臂展开,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你又来到这里啦,陪我说说话吧,我被你关在这里,好寂寞啊,就像是快要死掉一样。”她在玛丽的耳边轻声呢喃:“偶尔也放我出去一下吧,姐姐。我们一起再去杀人好不好?把那些肮脏的下等人全都清理掉,把这个世界变得干净一些,你也一定可以快活起来……”“闭嘴……”玛丽闭上眼睛:“绝不会再放你出去的,绝不会。”“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样子啊,姐姐。”她笑了,亲吻着玛丽的耳垂:“啊,玛丽,我是如此的爱着你。”回答她的是一只手掌,扼紧了她的喉咙,将她的声音卡死。玛丽掐着她的喉咙,面容变得狰狞,五指深陷在那白皙的脖颈中,如此的用力,令骨节发出哀鸣……直到最后,喀擦一声。断裂了。她端详着那镜中的自己,看着那窒息面容嘴角的诡异笑容,咬着牙,发出声音:“可我恨你。”“咯咯……咯咯咯……”那断裂垂落的头颅缓缓抬起来了,那女孩儿发出了怪笑的声音,抬起头,凝视着她,端详着她。“为什么总是要伤害我呢?姐姐,我就是你啊……”她伸手,抱紧了玛丽,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我是你心里永远挥之不去的洁癖、傲慢,和对其他人的厌恶,我是你第一次体验月·经时的阵痛,恋慕男子时所湿润的羞耻春·情……”“住口!”玛丽咬牙,用尽所有力气,从肺腑中挤出恶毒的咒骂:“你这个……贱·货!”“你生来如此肮脏啊,玛丽,你所目睹的这一切,不正是你自己的面目么?何必再欺骗自己?让我来告诉你吧,你厌恶这一切。”那镜中的女孩儿抚摸着她的胸·部,双手灵巧如蛇地挑逗着她的身体,最后,挑起了她的下巴,舔舐着她的嘴唇,喃喃自语:“你厌恶那些囚禁自我的礼仪,厌恶在那些肮脏贱民面前摆出亲善的姿态,厌恶去和那些沾着污渍的手掌握手……你厌恶那些人看你胸部的眼神,厌恶那些皇宫里那些贱人侍女在你门外的窃窃私语,你甚至厌恶我们的母亲,厌恶她给了你如此令人憎恶的命运。你厌恶一切啊,玛丽,你厌恶自己……”她抱着玛丽,猛然转身。在她们身后,是那一扇落地的大镜,镜子中的少女们拥抱在一起,脸颊紧贴,如此相似,一者纯白,一者艳红,仿佛双生的莲花。“你瞧啊,玛丽。”她瞧着镜中的倒影,便露出愉快地笑容:“我们一摸一样,我们天生就应该在一起,永不分离。”玛丽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许久,闸门开启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血河倒卷。仿佛迷宫中终于出现了归路。而那倒影变得越发虚幻,被血水拥簇着,缓缓沉默。“要离开了吗?”她凝视着玛丽,嘴角依旧带着恶意的微笑,最后的瞬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瞧你的眼睛啊,姐姐,软弱又可怜,带着让人发笑的憎恶……还在做着有人会救赎你的美梦吗?没有人会来救你的。这里只有你和我,永远。”玛丽终于抬起了眼睛,看着她的眼眸,眼神就变得决绝。“不,终有一天,会有人来到这里,然后……——杀死我,还有你。”--叶青玄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病房之外传来琐碎的声音。其实他自己并无大碍,甚至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惯例的检查。中间还有教团的圣咏乐师来过,给他进行过祝福和扫除深渊气息的净化——虽然那一套净化在宗教裁判所看来,十足可笑。昂长的检查和问询之后,叶青玄便睡着了。没想到一觉醒来,便是第二天了。他靠在床头,并没有呼唤护士或者其他人,反而陷入沉思,忍不住回忆起昨晚自己所见的那一切。那一瞬间……他只看到了兰斯洛特拔剑,紧接着,便看到了仿佛幻觉的流光。流光闪过之后,一切都仿佛结束了。所有的声音都被斩灭,所有的动乱都被冻结,所有的纷争都已经被解决。兰斯洛特仿佛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在死寂中将长剑归鞘。可是在阴冷寒风的吹卷中,无声之中,有一条笔直的裂隙从他的脚下蔓延开来,向前,贯穿了整个战场。大团长的石偶身躯,已经被彻底的斩成了均等的两半。紧接着,化作了尘埃。而权杖也彻底分崩离析。那覆盖了阿瓦隆之影的地狱胜景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蔓延向四面八方,无数人的哀鸣被斩裂了,动荡着,崩溃着,坍塌着。直到最后,消散不见。自始至终,叶青玄都根本没有看清,兰斯洛特的那一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只是凡铁,可是却达到了想象都难以企及的境界。在远离刀剑这么多年之后,兰斯洛特再度穿上装甲,竟然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哪怕是叶青玄,倘若没有防备的话,恐怕也会在那一剑中被彻底斩杀。“真是可怕啊……”他轻声呢喃。“可怕什么?”门外有人问。有人推门而入。是兰斯洛特。他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身上散发着刺鼻的药味,接入内脏的塑胶管还在输送着药剂,维持着他的生命。那一剑对他的负荷太大了,已经将他的生命推向岌岌可危的程度。似是明白叶青玄的错愕,兰斯洛特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只是兰斯洛特装甲的力量而已,等我死了,它便是你的了。”“没必要说这种丧气的话。”叶青玄摇头:“你还能活相当长的时间呢。况且,不是还有克里斯汀么?”“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兰斯洛特剧烈咳嗽,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丝,便露出自嘲地笑容:“兰斯洛特家的甲胄拥有圆桌骑士中最强的力量,同时,对使用者的要求也是最高的——它对使用者的道德和品行有着极其苛刻的要求,恐怕只有圣人才能获得它的许可吧?克里斯汀没有能力继承家族的重担,也无法获得那一身铠甲的承认。”“那我也肯定不行。”叶青玄不准备再纠缠这些,问道:“玛丽殿下呢?醒了么?”“恩,正在休养中。”沉默。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许久,叶青玄叹息:“你现在的情况,抛下那么多国事不管,来找我,一定有正事吧?”“恩。”兰斯洛特沉吟片刻,开口说道:“陛下被麦克斯韦行刺而死,安格鲁需要一位新的皇帝,明日,玛丽殿下作为第一继承人,将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正式加冕,成为安格鲁之王。”“第一位?”叶青玄愣住了:“大皇子呢?”虽然大皇子身怀残疾,无法继承王位,女王近几年已经开始培养玛丽作为继承者。但大王子作为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地位却从未变过。“死了。”兰斯洛特淡淡地说道:“在陛下遇刺的同日,死于毒杀,你猜是谁做的?”叶青玄听懂了他的意思,陷入沉默,头疼,剧烈头疼。还能是谁?麦克斯韦……你究竟他·妈·的·想要干什么!在沉默中,兰斯洛特看着他,许久,开口说道:“叶青玄,离开阿瓦隆吧。”他闭上眼睛。“亚瑟王恐怕已经被转化成了天灾,利维坦也已经即将突破第二封印……这个国家,已经无药可救。”他说,“带着你的人,今天晚上就走,随便你去哪里都好,不要再回来。”--阿瓦隆之影。最高处,黑暗井喷。浩荡阴森的钟声响起。那苍穹的最顶端,仿佛黑暗烈日一般的皇宫在钟声中震荡,粘稠的黑暗从其中滴落,洒向大地,宛如春风到来,万物生长的甘霖。无数妖魔如野草一般从其中生长而出。那些从粘稠的黑暗和血水中爬出的妖魔兴奋地欢呼着,高亢地尖鸣,膜拜那黑暗的烈日。烈日动荡,仿佛即将分崩离析。酝酿在其中的怪物缓缓地睁开了眼瞳。即将彻底苏醒。在皇宫之下,那黑暗之雨中,残缺的石偶沐浴着那蕴藏了深渊之力的恩惠,阴暗主君的面孔从其中缓缓凝聚,显露。“终于将要来到了啊,传承深渊的黑暗圣子……”他狂喜,大笑,欢呼。“——人间的神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