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圣城一别之后,胡先生就渺无踪迹。叶清玄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他再次相逢,虽然能够避免一场争端,但内心愉快的同时,难免有点遗憾。“那么,能让我进去么?”他问。“自无不可。”胡先生欣然应允,然后看向叶清玄身后的灾民:“至于他们……作为让你通行的条件,待会帮我维持一下秩序怎么样?”叶清玄颔首,“当然没问题。”胡先生想了一下,向身旁的下属吩咐:“那么,打开城门,维持秩序,令灾民有序入城,传我的话……”他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如雷鸣,在每一个人的耳边炸响:“入关之后不得停留,立刻离开!”“鬼祟窥探者,斩;不听号令者,斩;挟众起乱者,斩!”在灾民惊愕的神情中,胡先生一连颁布了三条斩首的禁令,然后语气放缓了一些,“允许你们暂时在天门关后十里的地方休息一夜,施粥一顿。我会告知后方的几个郡县接收,明日天亮,立刻启程,徘徊不去者按细作论处!”他没有细作的结果会如何,但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叶清玄微微挑眉。一直以来,他印象中的胡先生都是温文尔雅的乐师做派,从没想到过他会有如此酷烈一面,虽然此刻他依旧是一袭灰衣,可俯瞰灾民的时候,眼眸之中却闪耀着和往日截然不同的炽热光焰。如青金在烈日之中燃烧,化作沸腾的铁汁。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胡先生在圣城的别号,‘太阳’,恐怕这个称号也是来自于他肃冷的那一面吧?很快,天门关的三重大门轰然开启,千骑军士驰骋而出,宣示号令。他们一手按着刀剑,一手持着去了枪头的沉重铁枪,在混乱的灾民之中穿插,对于那些不听号令,想要捣乱的家伙,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声好气,铁枪敲下来,少不了要打个头破血流。人群之中,有几个看上去颇为镇定的人藏在最后面,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之后,正准备纵声大呼什么,可是动作却停滞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感觉到浑身僵硬,如坠冰窟。当他们艰难抬头的时候,只看到了那一双炽热如烈日的双眼,紧接着,便如遭雷击,心跳如鼓,面色涨红。几个弹指之后,心脏就在疯狂跳动之中破裂,七窍之中渗出血丝,倒地身亡。而同时,一双眼睛,同时盯着几万人。饶是胡先生,也有些难以支撑。被恭恭敬敬请上城头,目睹这一幕的叶清玄,神情顿时有些复杂,“看来,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岂止不是时候?”胡先生忍不住叹息,“你还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不,确切的说,将这个难题丢过来的不是叶清玄。而是白恒。倘若不是故意如此,灾民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如此密集的堵在天门关之下?白恒故意纵兵劫掠,驱赶着这群无家可归的人往天门关走,就是为了逼皇帝来解决。倘若放他们过去,那么毫无疑问,混杂在其中的乐师和内奸肯定会到时候在大军攻城时候作乱,不,甚至趁着入城的时候就掀起暴乱也说不定。如果不放,那么届时白恒兵临城下,刀兵无眼,战端一启,这群人也只有死路一条。不作为的话,相当于让他们等死。姑且不论届时民心动荡,朝野之中,也肯定会有人拿这数万人的性命来做文章,对于陛下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放也放不得,不放也不行,不杀不可以,杀了更麻烦。两难的选择题。对此,胡先生一清二楚。倘若今日来这里的不是自己,叶清玄未必会给面子,到时候其他人的强硬阻拦之下,恐怕只会逼叶清玄翻脸,引来更大的麻烦。只能说……陛下果真是智虑周全。想到这里,胡先生顿时忍不住叹息。不,如今看来,恐怕早就全盘在握。在收到叶清玄向国都而来的消息时,就提前派出自己,日夜兼程,赶往天门关驻守——对叶清玄这样的人来说,讲规矩已经没有了意义,以强硬的态度相逼只会坏事,若是软弱迎合,又会有失威严。而让自己来这里,一切就都好办。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叶清玄是那种绝对不会让朋友难做的类型。而在处理灾民时,有自己的情面在,叶清玄也未必不肯帮忙。只是习惯了陛下如此的神机妙算,胡先生此刻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明明今上堪称万古明君,可自己却不觉得欣喜。反而感觉到有些……难过。就在沉思之中,他骤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凄啸。他骤然回头,看到身后的关内,入关之后混乱的灾民里,骤然有几辆马车轰然破碎,一瞬间,布帛和金锭到处飞散。白银如水流出,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经过短暂的一愣之后,灾民们沸腾了,扑上前去,拼命争抢。而混杂在人群之中的乐师便露出笑容,向着四周抛出乐章,不顾其任何死伤和后果,一道道铁光自虚空中浮现,化作暴雨向着城关洒落。然后一切,又凝固在了空中。仿佛时间被冻结了。不论是金属暴雨、咆哮的嘶吼,军士们愤怒的面容,出鞘的长刀,刺落的枪锋,或者是飞洒在空中的金锭和白银,乃至混乱的灾民和乐师。整个混乱范围之内的一切,都戛然而止,停滞在了原地。——《浮士德》。“走神了?”叶清玄微笑着问。如今有了黄之王权柄加深,当年被赫尔墨斯神乎其技的《浮士德》,叶清玄也彻底洞彻了其原理,甚至运用起来娴熟无比。虽然没有赫尔墨斯那种一道乐章连王者都能冻结个两三秒的恐怖造诣,但用来吊打一下那些刚刚摸到歪曲级门槛的乐师,简直轻而易举。“啊,抱歉,走神了。”胡先生苦笑着摇头:“多亏你在。”“查缺补漏而已。”叶清玄松开了自己的桎梏,将那群乐师的乐章抹除之后,顺带将几个人的以太感应封印。相比叶清玄只能事后出手,胡先生似乎有着先知先觉的优势。在那一双炽热金瞳的凝视之下,仿佛一切细枝末节都逃不过他的探查,只是一眼扫过,就轻易地甄别出细作和灾民的。“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胡先生手指连点,混乱的灾民中,十几个人的头顶浮现了醒目的标志,紧接着,残酷的命令下达:“——就地诛杀。”很快,几个崭新的人头就被挂在了城墙的门头上。留了几条看上去高级一点的大鱼带下去严刑拷问,剩下的人就没有什么好下场了。对此,叶清玄没有什么插手的余地,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插手的借口和理由。光是看刚才那几个乐师的做派,就知道这群家伙混杂在灾民里想要干什么了。只要能够在天门关内掀起足够的骚乱,恐怕全部的灾民都死光,这群家伙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和这群死了无所谓的货色比起来,叶清玄更好奇的是胡先生的那一双眼睛。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某种启示学派的成果,可东方乐理和西方乐理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别,主旨和意象之上也多有不同,叶清玄只能辨认出是某种植入型矩阵,却再难有什么其他的发现。不过,一番观察之后,如今和往昔相比已经判若两人的叶清玄却发现了往日从未曾发现过的东西。近在咫尺的胡先生,这个有些消瘦和苍老的男人体内,竟然蕴藏着连自己都隐隐有些心悸的暴烈力量。虽然没有天人之血,并非是龙脉传承,但是这种力量却丝毫不逊色于龙脉之血的传承。不,可以说,它已经攀升到冈格尼尔仿佛同处于一个高度。只不过,它表现出来的性质和冈格尼尔的雷电截然不同,倘若以物象勉强概括的话,应该是‘铁石和火焰’。铁和火的要素在那种力量之中不断的碰撞,迸发出暴虐的毁灭气息,但是却被一层层封印所拘束……明明如此凌厉,可是却被重重迷雾所遮掩,只是在胡先生动用那一双眼睛的时候惊鸿一现,紧接着,便迅速的消失在云山雾罩之中,再难以看清。似是察觉到叶清玄的好奇,胡先生并没有掩饰,反而开口解释道:“这是我老师早年的研究,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可以算是炼金术的成果。只可惜,勉强说得上成功的也只有我这一例。”叶清玄尴尬地咳嗽了一下,别过了视线。刚刚他也算是好奇之下触犯了禁忌,窥探了别的学派的研究成果。虽然胡先生大度,不和他计较,但却令叶清玄越发汗颜。在胡先生的甄别和叶清玄的查缺补漏之中,很快,大批的灾民已经穿过了城关,进入了往昔的皇土,也就是以前由皇帝直接统辖的领地。离开这里的不止是灾民。原本天门关内并不小,甚至可以说是一座专门围绕着天门关打造的城市,可现在,这一座城市已经陷入死寂。很多人都拖家带口,背着包裹和行礼,跟着灾民的队伍一齐离开。“他们也要走?”叶清玄看着那些从城内走出的百姓,忍不住皱眉。“战争要来啦,叶子,很多人都要走,向内撤退。很快,这里除了乐师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胡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城里最好的酒楼大厨明天才走,今晚我们至少不用啃着干粮聊天。”“那胡先生你呢?”叶清玄问,“你会留在这里吗?”胡先生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