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衣遇到沈宁的时候,他十五岁,她十岁。沈宁不再做太后、远离京城的时候,谢淮衣三十二,沈宁二十七。沈宁终于嫁给苏珏的时候,谢淮衣三十三,沈宁二十八。当她和他都年少的时候,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有了爱人,看着她家破人亡,看着她入宫……最后他背着她,将她一步步送到苏珏手中,送到她最爱的人。在沈宁前生最重要的十七年中,她母亲离世,爱人离去,孤身后宫……这许多许多的年华,都是谢淮衣陪伴她度过的。她未嫁的时候,他未娶;她入宫为妃为后的时候,他依然未娶;当她嫁人后,他还是未娶。谢淮衣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一座隐秘的山中谷涧,那时天光清亮,苏珏不在,他陪着她在山中行走,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起苏珏,“他身体还是不好,总是咳嗽……我们请了许多大夫,好像一点用都没有……我很担心他……”谢淮衣走在她身后,看着前面推开草木的女子,白羽翠衫,乌发随风随衣,飘若春云。那轻盈飘然的美丽,光艳万分。她像是开在山谷间艳丽的花,宜嗔宜喜,让谢淮衣的眼波随之晃了晃。谢淮衣想到十五岁时的少女,她笑盈盈地望着他,一双漂亮的大眼沉淀出清澈的光,诚恳的,无条件的,在身边人一次次离去,她依然选择相信他。这样美丽的人间精灵,即使生了孩子后,还是像拥有吹弹可破的二八妙龄的少女。心似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痛无比,一切都涩然。身前那女子,身影变得飘忽而迷离,他的视线好像看不清她。谢淮衣突然想起他的兄长谢琅衣坐在重幕厚帐外,轻摇一把羽扇,漫不经心问他,“你要为了沈宁,一辈子不娶吗?”雨连绵而持续地下,外面银白电光,屋中,谢淮衣的心瞬间揪成一处。他目瞪口呆,结结巴巴,“我、我没有……”现在,看到沈宁,谢淮衣脑中,却一直想着那晚兄长对他说的话。谢琅衣说,“你不必否认,你为了她耽误快二十年了,只要不是傻子,便不会看不出来。你确定沈宁每次在你跟前,屡屡提起苏珏,只是因为担心苏珏的身体?你确定苏珏每次看着你时的那种目光,劝你多放心于政务,仅仅是他担心天下?谢淮衣啊谢淮衣,你的两个好友,他们都知道你的心事,只是碍于情面,不好点破……若你执意如此下去,我看你和苏珏夫妻之间的情谊,迟早会走到尽头。”“不!不会!”谢淮衣慌乱,“我跟随殿下的时候,比阿宁要早……他们都当我是朋友的……”他垂了眼,目中苦涩,“我喜欢她,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啊……我从未想过妨碍他们。”谢琅衣冷笑一声,“喜欢一个人,尤其这人是你的至交好友,怎么会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也太天真了。”所以,现在……沈宁跟他说起苏珏的病,实际上只是提醒他,她有了丈夫,有了爱人,他不要再为她耽误了吗?谢淮衣心中骤痛。沈宁回身,看着他,伸手在他失神的双眼间轻轻一晃,手上的玉镯扣着玉白手腕,发出清脆的声音,“小谢,回神啦?”谢淮衣猛地回神,他定定地看着沈宁,风吹拂她的裙袂,如三尺春水。她眉眼是淡淡的轮廓,却有玉一般的莹润光泽,含笑看他,乌漆漆的目光中又有隐隐的关切和忧愁。久远的记忆在心中入木三分,因为她的笑颜,从心底开出花来。“阿宁,我……”谢淮衣突地有些控制不住,拉着她手腕,张开口,想说些什么。然后,他就想起苏珏……那才升起的勇气,便又没了。沈宁螓首微垂,双眸也微垂,看着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长长的衣带飞扬,而她的柳叶长眉轻轻翘起来,那双水盈盈的眼睛便带着笑意看谢淮衣。她虽然什么也没说,可是谢淮衣就觉得自己已经看懂了她眼底淡淡的担忧和关切。仿佛被烫了一般,谢淮衣慌忙收回手,别过目,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他心里有些伤感,许多事情他虽然不说,不代表他心里不清楚。如果他的心事数十年间,不仅被苏珏知晓,连沈宁都知道了……谢淮衣觉得羞愧万分,他的两个好友一心待他,他怎么能想些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呢?谢淮衣心中又隐约沮丧,其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对沈宁的喜欢,埋藏得这么深。他还以为,他早就收回了自己的心。可是直到谢家一次次为他谈亲事,当他看到那些名门闺秀们,心底觉得她们没有一个比得上阿宁的一个小指头……谢淮衣便知道,自己完了。这个魔障,是他初遇沈宁时,无意中设下的。然后从此后的数十年,他都摆脱不了。尴尬的气氛中,谢淮衣轻轻咳嗽一声,低声,“苏珏的病没大事,你好好照顾他,我也会帮你们想办法的。阿宁,不要急,啊?”沈宁根本就不急,她只是平常的小抱怨而已。听闻谢淮衣将好好一番话说得这么僵硬,沈宁细眸轻微转了转,甜甜应了声,没答什么。谢淮衣看她继续上路,便松了口气,擦擦手心里的一层汗,心中已经做了一个决定。等天亮的时候,沈宁和谢淮衣才下山,回到沈宁和苏珏居住的地方。这里是山下一处小院子,几个月前被沈宁和苏珏租下,两人觉得这里环境不错,就暂时住在这里。沈宁在院子外面时,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等她一踏进院子大门,谢淮衣就觉得沈宁整个人都变了,神采飞扬,如同一束光般。沈宁回头跟他说一声,“我先进屋去看看珏哥哥睡醒了没。”没等谢淮衣理会,她就急匆匆往屋子的方向奔去。谢淮衣有些怔然,然后摇头笑笑,负手向屋子方向走去。按说,他也是苏珏好友,虽然苏珏刚起身不便于见客,但见谢淮衣,还是没什么的。但同时,谢淮衣也忍不住担心苏珏的身体,看沈宁这副很关心的样子,苏珏应该状况称不上太好吧?因为只有沈宁和苏珏两人住,并没有请下人什么的。谢淮衣畅通无阻地进了屋子,绕过一座小屏风,看到月门后纱帐外,沈宁坐在窗前,和床上的人轻轻笑着说什么。床上半坐起身的苍白青年,乌发如墨一般散开,额上束着玉白发带,眉目悠远若山水相逢,无论是容颜还是气质,都像是水中月般清冷美好。而他乌漆的眼眸映着苍白的皮肤,向谢淮衣看过来时,整个人,像是一块墨玉。不用说,这位青年,自然是很久未见的苏珏了。苏珏眼眸中一直带着轻微的笑意,看到谢淮衣,他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开口,“淮衣来了。”他的声音,也是泠泠如青玉。说起来,谢淮衣都忍不住有些羡慕苏珏,难得他数十年保持一样的心态气质,与苏珏同岁的许多人,如他大哥,再怎么保养的好,也已生了华发。但看苏珏散在身上的一头乌发,幽黑若云,哪里有一点儿华发的迹象?谢淮衣紧紧打量着苏珏,发觉自己的好友只是面色苍白些,神色疲惫些,精神却是很不错的。谢淮衣便朗朗一笑,自己找了小凳坐于一边,好方便和苏珏说话交流,“我看你气色很好呀,方才阿宁还跟我说请大夫的事,我还以为你又病重了。”“没有的事,是阿宁太紧张了,”苏珏微微一笑,看沈宁张嘴要抗议,他目光轻轻撇去,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沈宁便乖乖闭了嘴,“阿宁还想把天下的名医都请过来给我看病呢。”沈宁道,“这有什么不可以?”谢淮衣道,“可以,当然可以啊,就是你们养得起这么多的名医吗?衣食住行,可不是说一说而已啊。”沈宁皱皱眉,然后手叉腰,凶巴巴道,“你什么意思啊?你方才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帮我们请大夫吗?莫非你现在想反悔?”谢淮衣张口结舌,“……我可没这么说。”“好了阿宁,”苏珏笑道,“你又欺负淮衣说不过你。”沈宁见苏珏都开口了,便也不再跟谢淮衣斗嘴了。她看眼这屋中的两个男人一眼,便识趣地起身,扭身出去为他们端茶倒水。沈宁做少女时,根本不管这些道理,苏珏在哪里,她就要在哪里。还是现在慢慢长大了,知道好好做一个妻子。再加上又有苏珏陪着她,沈宁便乖顺了许多。谢淮衣目光随着沈宁身影移动,然后察觉到苏珏温润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中一颤,觉得自己在苏珏面前如此,实在是唐突了。谢淮衣心中苦笑,也就苏珏这样的气度,能容忍自己如此,却不挑明。但他想,他要是再执迷不悟,苏珏恐怕也忍不了他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