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来客。陈翎不坐主位,下得台阶,打算亲迎诸葛瑾入席。秋风瑟瑟,寒冬将临,府衙内仆人穿梭其中,灯笼挂起,穿了一件儒袍的陈翎稍感有些凉意。这几日,一直没怎么睡的着。诛灭一族,并非是自己本意,奈何世人皆自护己家己族,不顾大势所趋,勉强顽抗?何至以此,何至以斯?沉默不言的样子,凌风孤立,茕茕孑立,在一旁的李封心中嘀咕着,越来越像陈宫陈公台了。陈宫虽从主公不久,但甫一归附帐下,便得吕布重用。哪像陈翎,出生入死,走洛阳、下豫州,至扬州,其中艰难之处,李封感同身受,为陈翎不值。李封身为一个日日接近陈翎的人,自然会生出别人位在同僚之上的气愤感,这是人之常情,这是党同伐异的起初。李封并不明白这些,只是觉得,自己与陈翎交好,无论如何,该有的封赏,主公不应该将外来新晋之人置在自己等人之上,高人一等,这是人心使然。陈翎不知李封心中的思绪,盘旋不去的阴郁感始终围绕着他。愧疚?自责?或许吧,事已成定局,再想也无益。看着一辆马车缓缓驶进庭中,陈翎举步上前。车辆停下,仆从正待前去打开车门,陈翎示意无须他们,把握住陈旧的柄木,感受着岁月侵蚀带来的剥离感,陈翎拉开车门。映入眼帘的一老一少的两人,老者自然是许汜,此刻他笑眯眯望向陈翎。陈翎无暇顾及于他,张望另一人,见其身着青袍儒巾,双目炯炯有神,顾盼间说不出优雅,只是…他的脸未免有些长。许汜笑斥道:“子仪无礼!见着子瑜便视老夫如无物。”陈翎含笑拱手一揖,又向诸葛瑾一礼,接着将许汜扶下车来,答道:“求田公,何必为些许小事怪责于我?”许汜笑言道:“子仪无状。”说着整冠敛襟,之后一指诸葛瑾做正式介绍道:“琅邪阳都人,诸葛瑾诸葛子瑜。”陈翎随势一拜,口中称道:“见过子瑜兄。”诸葛瑾客气还了一礼,抬起头来仔细打量陈翎。许汜又一指陈翎为诸葛瑾介绍道:“少年俊杰,吴郡陈翎陈子仪,现暂居温侯吕布帐下主簿一职。”许汜说完,诸葛瑾同样躬身一拜,口中说道:“子仪人中龙凤,眉宇间有贵气,将来封侯拜相,只在…”陈翎心中苦笑,文人就是口蜜腹剑,诸葛瑾也不例外。他如此说道,若是陈翎张狂坦然受之,必受其轻视。现在汉朝还在,封侯拜相,谁封的爵位?谁拜的丞相?自己可是一直跟随温侯吕布的臣佐,诸葛瑾开口第一句就以语言相试探,幸得自己于此种之事,见多不怪。当下,陈翎连忙阻道:“子瑜兄,言重了。”陈翎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在前引路,携许汜、诸葛瑾向殿内而去。于后,诸葛瑾有些诧然,想不到陈翎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城府。陈翎既不出言反对,又不多言解释,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任自己胡思乱想。呵呵一笑,诸葛瑾负手跟随而上,心中暗道一声,有趣,有趣!在来莒县的路程上,诸葛瑾已经闻得陈翎诛灭一族之事,本来还以为此人与吕布性格契合,同是残暴不仁之徒,想不到见面一句话而已,就令自己改观。如何对待那样的抗拒借粮的士族,诸葛瑾心中自有想法,陈翎如此为之,实在令人不敢苟同。心情复杂中,期待今夜或有其他惊喜,诸葛瑾拭目以待。自琅邪郡出海,向辽东而去,实际上只要向东航行就成。辽东就在琅邪正东偏北一点的方向,然而,陈翎对此不算熟知,只是指出了一个大概方向。因此,周泰、陈震两人一小小的舰队,开始是沿着青州近海航行的。海船本来不比陆地,航行很慢。是很缓慢,非常缓慢。自上了船后,三艘战舰呈蛇形航行。因是同样大小,无谓主舰辅船,指定了另外两人为船长后,周泰、陈震两人待在一条船上。此次是购粮而来,除去必要的生活用水以及其他食物等之外,周泰、陈震两人努力压缩空间,打算腾出更大地方来放置粮食。海天共一色,现在周泰、陈震两人都见着,呆呆望着远方。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全是湛蓝的海水,全是湛蓝的天空。偶尔有海鸥鸣叫着飞越过去,周泰仰望着,对陈震说道:“不知在那鸟儿眼中,现在是一副怎么样的景象?”陈震同样是第一次出海,整个人心怀变得开阔起来,听闻周泰之问,陈震笑道:“幼平,现在除了眼前这幅景色外,还能有什么?同样的罢…”陈震语气带着疑问在回答道。他不敢肯定,他不敢定议,没出海之前,谁会想到大海竟然是这么一副美景!陈震叹道:“不虚此行矣!”周泰在旁点着头,感慨着,将琅邪郡的事情暂且忘记了。开始是这样的,然后一天一天过去…重复毫无变化的美景见的多了,也会厌烦。这日,陈震躲在船舱中,静心看书,忽听得外间传来叫囔声,“暴风雨要来了!”这是船夫在喊,陈震心中一惊,平安无事了这么多天,终于来了么?早在离开琅邪之时,周泰、陈震两人带上了几名见惯大海的老船工,不要他们出力,只要他们在旁提示着海中的艰险之处。上得船之后,老船工数次言及,陈震听记住了,现在终于碰上了,他无论如何也得出舱去观望一下,见识一下。至于战船能否挺过去,陈震并无把握,虽然子仪早有语道,若无猛烈风暴,此种类型船只,若不是本身构造不力,一般情况下,不必担心出事。每个人都有第一次,第一次读书,第一次喝酒,第一次舞剑,…然而,第一次暴风雨来袭,却是惊天动地,骇人非常。风平浪静,悄然无声。眼前一团黑乌乌的云团在旋转着,整个天幕不再明亮,彷如到了旁晚时分。周泰在仰望着,水手们也在看着,那几个老船工同样不免,盯向那团雷云。没有人说话,整支船队还在缓慢的行进中。由于没风了,几个水手还爬上高杆,使劲的将帆对准风的来向,企图借着丝丝微风飘过这一段险境。从侧面徐徐过去,每个人都在张望着,每个人心中都暗道着,看势非常,可现在这般,却不知为何?陈震虽然博览群书,但先贤先圣,有哪一个能够到达他现在能够达到的地方?书中没有关于这些应对方法,不过子仪曾经说过,那属于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陆地下雨、刮风,陈震也不是没遇到过,可从没有什么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有的只有先起风,接着倾盆大雨就下来了。正想着,一阵风刮了过来,大伙都惊喜喊起来,“起风了!起风了!”大伙喜悦的原因是这里,大海之上与陆地并无不同,同样先刮风,然后下雨。每个人都在相互转达着自己的心情,每个人都在欢呼雀跃,只有周泰、陈震两人脸色大变!在出海之前,在整个人类历史上,还没有人能够造出远洋的大型舰船,有的是近海,长江里航行的楼船,这都属于大型船了。一般的都是仅供几人、数十人划行的船只,没有人见识过风浪的厉害,没有人知道大海的狂暴。一个海浪卷过来就能达十几丈高!一阵风吹过之后,其后便是那条浪潮!其他人或许不明所以,但周泰、陈震两人在陈翎耳濡目染之下,早早就在搜寻着陈翎话语中的海浪!何况周泰久在长江厮混,怎么不知湖海的凶险?刚才那几个水手没有收风帆,周泰已有不妥之感,只是从未见过如此情景,心中也暗暗期望能够快点离开这里,这才没有出言阻止。狂风哗哗吹过,摧得人张不开眼睛!几个粗心大意的水手,措不及手之下,被大风卷起,惊骇叫囔着,“啊!啊!救我…”,便掉落在海中。不止于此,大风刮向风帆的力道驱使着战船偏离了航行,本来东向的,现在转为东南,…陈震、周泰两人抓紧了绳索,拽着把手,在狂风中拼命大声喊道:“落帆!落帆!快落帆!”可已有准备的两人都是如此,何况别人?大雨顷刻间席卷而至,豆大的雨滴溅在身上,令人隐隐发疼。眼中迷离,陈震、周泰早已经看不清对方了,只觉着船身吱吱嘎嘎的作响,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雷声响起,震耳欲聋,整支小型舰队,再无雄姿,彷如残败的破木房,在风雨中,支撑着,支撑着…狂风在怒吼,大雨在倾泻,链状的雷殛不时闪过。船身在前后摆动,在左右摇晃,周泰心中充满了挫败感,暗中喊道,再多的操练也无用啊!遇上这种…一口腥咸的海水灌进嘴中,周泰本来憋忍的怒气,爆发了!不能就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的话,船队会全部遇难的!周泰努力着前行,现在唯一可行的只有先斩落风帆,不然就算船没事,自己等也不知会被吹到哪里去,想找回青州的海路都属困难,何况还得前往辽东购粮?一步、二步…周泰心中念道,不过是比长江大一点的江河罢了,自己何必畏惧?前面似有人,周泰努力上前,这才发现正是陈震。此时陈震早不复之前从容淡雅之神情,发髻凌乱,衣袍被他撕裂开来,剩下仅有劲衣在身。周泰吃力的抓住陈震,指指风帆。陈震回了一个表示明白的眼色,周泰心中一宽,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努力奋斗,还有孝起。两人相互扶持,抓紧向前去。时有水手被发觉,在两人的指示下,一干人拼命向着风帆而去。终于接近了,终于来到风帆处。周泰狠狠呸了声,把自己拴在柱子上,然后抽出横刀,竭尽全力砍向挂着风帆的柱子!天不遂人愿,周泰刚举起横刀,风突然一转,风帆随势转了过来,撞在周泰头上,瞬间周泰额头晕红一线,那血液流出的瞬间,便被刮走了。周泰吃了一惊,手中一松,横刀掉落出去,幸好为船弦所阻,横刀没有掉到海中去。摸摸额头疼痛处,周泰睁眼张望,只见陈震正在解剑。此刻想去拣横刀已非易事,最佳的确是用陈震之剑。周泰想起汝阴制剑的事情,心中一番感慨,若是此次大难不死,孝起与自己实在应该前去感谢那匠作一番。要知道战船挂着风帆的柱子,不比寻常,若用普通铁刀、铁斧头使劲砍伐,也得花上近半个时辰,才能砍断。若非这样牢固,何以能够支撑住一艘战船动力所需?周泰接过阳城,正待挥剑砍下去,突然一阵海浪扑来,海水倒灌而入,周泰被自己绑住了,没有任何事情,可刚刚递给自己阳城剑的陈震来不及躲避,被这浪头一卷,牵住他的水手,抓握不住,脱手而出,陈震随浪起伏,眼看就要被卷走!周泰甚至来不及回神,手中的阳城剑砍向绑扎自己的绳索,接着就合身扑出,紧紧拉扯住陈震的臂膀。陈震眼中充满了惊讶,充满了感动。周泰心中苦笑着,现在两人都可能被卷下海去!终是周泰舍身一扑,将陈震去势阻了下。周泰周围并无可抓之物,陈震眼见着两人都将要落入海中,手掌无意识的摸索舞动,一物被他拉扯到,陈震使劲全身力气紧紧捉紧,不敢放松任何一丝力气,努力扯住,手掌虎口断裂,流血如柱都不曾经放弃。借着这唯一的机会,两人相互交替攀着绳索靠近船弦。在风雨中,周泰、陈震两人翻身上了船板,此时雨水依然浩大,但已经不如从前了。喘着粗气,两人靠在船弦内侧,抬头望向风暴中心,觉着身下战船越驶越远,知是逃过此一劫难,不由得相视一眼,在雷鸣声中,仰天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