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走的时候,焦美人狠狠的哭了一次。 皇后娘娘见不得小姑娘稀里哗啦的哭,亲手去小厨房做了好些糕点来,还把阿岁几个同龄的姑娘叫来一起陪着小姑娘,谁知道这次姑娘心事是真的重,一连哄了好多天都没好。 阿岁最活络,这两天傻崽和太子去了邻国,林家姐姐也回去了,所以一连好几天阿岁都跟着美人在一块,她不带停的说了十几个俏皮话,说的嘴皮子都磨出了泡,焦美人才笑出了个小鼻涕泡,说想去王贵嫔那。 把人带去了贵嫔宫里,一见到懵逼的贵嫔又哭了,抱着贵嫔不撒手。 贵嫔以为自己哪里又惹到这位祖宗了,抓耳挠腮的请求祖宗明示。 焦美人哭了一会,开始对着王睬菁断断续续的说话。 “我知道我很笨,在这宫里没什么作用。” “见娘亲最后一面的时候,娘亲告诉我,以后紫禁城就是我的家。” “我从没想过出去。” “但是,我,”她又抽噎起来,“我突然好想娘亲,好想爹爹,我想回到自己家去…” “呜呜呜王睬菁,”她把鼻涕眼泪蹭了王睬菁一身,“我好想家啊,我好想回到在你家的那段时候,我好想回家……” 她从没想过离开。 她一直以为这里只有自己是那个特殊的。 小姑娘生下来正赶上了两百年一次的大水,当天却又正好是新年。她爹抱着她,瘦的高突的颧骨轻柔的蹭到她的小脸,又哭又笑的:“叫小饺吧,以后我们娃儿天天吃饺儿,吃的白白胖胖的,再找个好人家,有享不完的福哦!” 水从天上泼下来,整整下了三个月。把小饺家的地全冲没了,房子淹了,爹娘带着小饺离开了这里,一路往上走,勉强找了落脚的地方。 娘去给大户人家当洗衣婆子,爹去码头做苦力,小饺年纪小,就在家等着爹娘回来,等着等着小姑娘就长大了。 娘干出了头,去了宰相府。没多久,又入了府里大夫人的眼,当了大夫人跟前的二等嬷嬷。 爹因为娘的关系进了宰相府外院,跟着老爷做事,小饺也被娘接了进来跟着大太太的嫡亲女儿当了三等女使。 大小姐都十七岁了,小饺才十岁呢,所以大小姐带着周围女使们都不爱跟小饺玩儿,多数都是碍着小饺娘的面子才跟小饺讲两句话。 小饺没人跟着玩挺难过的,夜里时她跟娘哭诉,娘只是叹了口气。 娘说,大夫人不是善茬,大小姐也是个狠角色,这终归不是家,小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于是小饺就专心干自己的活,活干完了便去府里乱转,自己给自己找趣事做。 这天她早早的干完了自己的活,擦了把额头的汗珠抬头望天,看着日头还早,就想起了昨天那个没爬上的假山。 那地方很偏,听说是故去的某个姨娘的院子。姨娘儿子死了,没几年自己也跟着去了,大夫人封锁了院子,那里就荒废了。 小饺记性好,没走什么弯路就到了假山跟前。小胳膊虽然看着没什么肉,但却很有力气,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登了顶。 小姑娘很是骄傲,她满足的就地坐下,从怀里掏出几个从树上摘下来的琵琶,想欣赏一下这难得的美景。 这左顾右盼的一看,景没赏到什么,却看到了一个姑娘。 姑娘穿的比她这个三等女使还要烂,长得不高,瘦的像个竹条。在这夕阳光下,姑娘的脸蜡黄的如同地上土地一般,但嘴唇却又出奇的白。她努力的踮着脚,想摘小饺上山前遇见的枇杷树上的枇杷。 只是最矮的那几个都被小饺摘了,其余的小饺看都烂了就摘下来给了大小姐平时饲养的雀儿,其余的都高挂在树上,那姑娘看似好像是病了,怎么也够不到。 小饺顿时愧疚的不行。她先是大喊了一声,随即三下五除二的从假山上窜下来,飞奔到姑娘面前,在姑娘惊异的目光下,跟猴儿似的爬上了高树,抱着小树枝使了力气一顿猛摇,金黄的果子扑通扑通往下掉,怕砸到那姑娘,小饺时不时的往下看。 那姑娘并没有急着去捡地上的果子,而是直愣愣的盯着小饺瞧。 然后,她哭了。 那是王睬菁。 还是宰相庶女的王睬菁。 小饺是个心软的姑娘,她终于明白娘所说的大小姐是个狠角色到底是个什么狠法。 她开始小心的接济这位最不受宠的小姐。 但小饺太小了,她根本就不懂自己的行为到底有多少破绽,一个月不到,她的行为就被大小姐发现了。 大小姐气的要拿鞭子打她,嘴里一直骂着吃里爬外之类的话。 大小姐和夫人说,这种奴婢,就是被板子打死了也不为过。 但是小饺一再坚持自己只是去摘枇杷和爬假山的,被打了几板子,疼的小饺魂都要飞了,她还是没松口。 大夫人难得发了善心,也可能是她与娘亲一同有了身子的缘故,没想着打死小饺,说什么给孩子积德,只是把小饺一家逐出了府。 饺儿娘有了身孕,家中也有了些积蓄,爹没怪小饺,就说只要一家子在一块,在哪里都没差。 走之前,小饺摘了整棵树的枇杷给王睬菁,还把自己那一点点的月例银子埋在了树下。 王睬菁站在秃了的枇杷树下,手里抱着成堆的枇杷,看着小饺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她没有说一句话,眼底有的也只是无尽的荒凉。 后面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娘年纪大了,生这胎的时候并不顺利。大夫听说产妇的年纪时大为震惊,对着爹说着什么凶险的话。小饺什么也不懂,她还是个孩子呢,她从没听说过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不能生弟弟之类的话,她在爹爹怀里哭,以为是自己闯祸才让娘这样危险的。 生了两天,小饺一直没合眼,她跪在门前,门框都被她抠破一层皮。爹还得出去做工,不然就没有银子给娘用保命的药材。 小饺恨自己,当初若是再仔细一点,再隐蔽一点,娘也许就不会这么吃苦了。 不过还好,两天之后,弟弟还是出来了。 娘虽不好,但至少还能说话喝水。 但因为生产不顺,弟弟生下来就很弱。爹怕孩子压不住,便一直没有起名字,他们就暂时起了个“皮儿”给这个男孩叫着。 “皮儿要皮实的长大,将来好保护饺儿和娘亲。” 弟弟哭声一天比一天小,娘身体越来越虚弱,小饺却一天比一天大了。 再后来,爹出门的越来越早,回来的却越来越晚,有时小饺伺候了娘睡觉在门口等到虫鸣了爹才佝偻着背回来。 爹也要不好了。 小饺越来越无助,但小饺越来越坚定。 小饺也要像爹一样,出去找活计做。 小饺进了一家酒馆想问有没有后台打杂的工作,店中掌柜看姑娘这么小,以为是来乞讨的,给了个馒头便打发她走,小饺一直理论,正巧听到有食客讨论。 “宫里又要选秀了。” “可不是?咱上头那位,最是……” 小饺突然想起之前在府里也听过大姑娘说起选秀这个事。 她说,选秀不止可以选妃子,还可以选宫仆。 于是小饺收了行囊,拜别父母,进了皇宫。 她成功入选,成了尚衣局的一名浆洗宫人。虽然每天都很累,管事嬷嬷也很凶,但小饺过得很充实,拿的月例也很多。她每月都让宫门口的太监往家跑一趟的送钱,每次跑腿费给其中二成,太监回来还能给小饺带两句娘的叮嘱,这样的日子小饺只过了不到一年。 紫禁城乱了。 皇帝下了罪己诏,而皇后慈悲,为与皇帝共进退,散了银子放了大半宫人回家,小饺便也在此。 那是好多好多的钱,小饺一路上笑的眼睛也找不到了,一路不带停的飞奔回家,但迎接她的却不是小太监口中早已长高的弟弟和身体渐好的娘亲。 听到有人叫她,小饺不敢置信的回头,发现宫门的那个小太监一直在她身后。 原来,他们都死了。 在小饺进宫的第三个月。 父亲半夜回家因为困倦掉进了湖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泡发的看不清面目了。家中断了主心骨,娘病的更重,最后一次见到小太监时,娘拜托他,千万不要告诉小饺。 往后的钱,同样二成给小太监,其余的,就请他帮小饺攒着,当嫁妆吧。 “从此,紫禁城就是我饺儿的家。” 这是娘对小太监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饺浑浑噩噩的又回到了紫禁城。只是她再也没有曾经无限的活力,只跟提线木偶一般。 她麻木在宫里行走,直至撞到了人。 那是王睬菁。 是已然成为贵嫔的王睬菁。 小饺呆呆的盯着王睬菁瞧。 干涸的眼中,终于流出了滚烫的泪。 从此,宫中又多了一位入宫一年半的“焦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