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花茵小道走了会儿,忽然耳边传来一阵争逐马鸣,温钰寻声而望,只见遥遥数米之外,一群马背上的少男少女在草坪上争相挥杆击球,形成一道绮丽的风景线。 媞祯顺着他的方向看,“潘鸿章是鲜卑人,鲜卑最尚骑术,每逢佳节喜宴,都会组成球队争相搏击,给赢家上‘拔都儿’的名衔,意为:马背上的勇士。” 温钰往廊台凑了一步,刚刚站定,便有人挑着坠满黄绿灯笼的灯笼架放才一侧凉阴,不多时就开始有人自取题字,然后悬挂到马球场一圈的悬灯架上。 温钰回身问,“这灯笼?” 媞祯抬起头,髻边的流珠如轻波荡荡,“两色灯笼代表场上两支球队,赌球者可在相应颜色的灯笼上写下赌银数目,等比赛结束后通知结果,或赢银或输银。” 文鸳拧着眉头看了半天,嘟囔了一句,“要是写完灯笼,球输了,人跑了,是不是不用罚钱了?” 媞祯两手一揣,“你猜,有没有可能你前脚写完灯笼,后脚来收你钱呢?”曼转着身段,“如果潘鸿章连钱都保不住,他这个掌事也就不用干了。” 文鸳又问,“那我要实在没钱呢?” 媞祯笑着捏一捻柳腰,“那就只能把你卖了。” 文鸳努一努嘴,娇俏的揉起衣带上的缎花。 旦慕,击鼓一声,球场上的人徐徐散了,只见一位身着绛紫曲裾的侍女捧一顶方盒放在一张高顶置物架上。盈盈一掀,是一块福禄寿三色翡翠玉珏,光泽莹亮。 媞祯扶着一边的栏杆,撑起下颌,“这应该是下场马球的彩头吧。”转眸看向温钰。 温钰长睫微抬,一丝茫然从他眼中掠过,缓缓吸了口气后屏住了呼吸。 媞祯看出他有心事,“怎么了?” 温钰目光沉沉,眼圈微微泛红,“那玉珏……是我母亲送给我生辰贺礼,怎么会?” 皇宫之物,向来束之高阁从不落于世,而今大幅倾洒,无非是平阳政变中出逃的太监和宫女偷挟出宫的,在这民间已不是稀罕传闻。 媞祯了然,转头吩咐,“文绣,去跟潘鸿章说一声……” 温钰打断了她的话。 “不用了。”温钰看向远处深厚的云翳,“这既是比赛,就理应公平公正,若是破例,就失了公道之心。” “何况时世流转,花开花落自有时。” 温钰面上言笑,心里却是无奈,他腿有旧疾,是骑不了马的,即便有心争取也是无力。 媞祯见他眸色犹如秋风里的瑟瑟落叶,似乎是有什么无法摆脱的苦衷,一时依栏神思。 管彤站在一角,默默静听他们的谈话,情不自禁看向温钰的双腿,而那一眼正好和媞祯撞了个当头。 他悄然回避,媞祯已有察觉,“听说你会算命?”她唇角轻掀,“那你帮我算一算,如果我上场,赢面够不够大?” 管彤挺着一脸祥和的笑,“奴才的卦象向来是不准的,万一一个好卦象折成坏卦象,在石姑娘身上应了验,可就是奴才的不是了。” “所以说时世运转不在天,而在人,人想要什么,有时得仰仗自己,有时得依靠别人。” 媞祯嫣然一笑,旋即拨下晃荡在耳鬓的流苏步摇,揣进文绣怀中,从一边的悬架上取下一条襻膊,边系袖子边往球场央中走。 她牵绳上马,裙裾飘落。 一声擂鼓震震。 媞祯纵马急驰,遥遥在球落地那刻一杆打去,一连见球似星,杖如月,翻扬起的尘土亦随飞马腾一起阵阵浓烟。 场上的人逐球争击,温钰的视线却随着那一抹倩影或远或近,一时就浸淫往事之中。想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红衣仗马,想他在上林苑游园时她偷摘牡丹花。 每一场都是绮丽迷人的风景。 也许人就是自私的,曾经他就想能见她高兴就好,后来见了一面又一面后,他开始越发不满足,想天天看见她。于媞祯而言是指尖清风,但于他却是得而复失,失而再得。 只见遥遥一点红,飞落进对面的球洞里。一鼓敲落,曲终音止。 媞祯大步流星的往前走,熠熠生笑,“这喜欢的东西的呢,只有争取过后才知道是不是你的。”把玉珏握进温钰手里,“所以我帮你争取过了,现在它就是你的。” 温钰眉眼间都是温润的笑意,缓缓接过收进袖兜,又看她零碎的头发风中飘散,轻轻牵了牵她的袖口,“我帮你重梳一梳发髻吧。” 媞祯摸了摸发鬓,微笑说,“那这次我要灵云飞环髻。” 暖阁早被人精心布置过,金莲织锦毯有着浓浓的凝露香薰,一边的铜镜前也悉数放好了胭脂粉黛、梳篦头油。 温钰拿梳篦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沾了茉莉花油一点一点抚进头发里,媞祯在镜子里看得很认真,还是不知道他十根手指是怎么缠得绕得,一梢一捋分编织得格外有序,拿捏得十分轻松,把一头她自己都梳不明白的头发,梳得井井有条,大小环髻错落有序,最后挽成了一个灵云飞环髻。 温钰望着她,眼眸像雾化的山水,“昨天,我已经收到了中山王的回帖,和我舅父的回信。” 媞祯算着也差不多,“什么时候去长安?” “后日寅时三刻启程。”温钰珠仁清澈如同朝露,“我有东西想亲自给你,明儿…你能否到我府中一续?” 媞祯明眸善睐,点头说好。 温钰小心翼翼问:“你身子好些了吗?” 媞祯一愣,“我身子一直都挺好,倒是你接二连三让人那么多安神的补品。”忽然悄悄乐了一下,“你是怕上次行刺我受惊作病?” 她辗转勾唇,似笑非笑,“自我替母亲接下石舫的担子,光是一年我就遇刺三十三次了,所以多这一次少这一次,对我而言无甚差别。” 温钰的表情沉寂下来,听她细细说:“我们家赚的本来就是风口刀尖上的钱,犯多大险,得多少利,这自我们祖上都有记载,安阳石氏最初就是靠掠劫官商发的家,积富成名才入了仕。” 媞祯捏了一杯茶,润一润喉咙,声音愈渐萧瑟。 “可能真是取财不义的缘故吧,安阳石氏历代家主几乎都是不善而终。我曾祖、太祖死于刺杀,祖父死于流沙,爹爹不善经营,石舫便交在了我母亲手里,后来连我母亲也死于非命。” 温钰有所唏嘘,“害你母亲的是?” 她扯了扯嘴角,“平阳孙氏。” 温钰长长哦了一声,所以,这才是平阳孙氏举家倾覆的理由。 遽然刮了阵风,吹得阁外桃花枝子摇曳。温钰想伸手安抚住她的手,然,台下脚步声袭入耳畔,他顿住了动作。 小厮隔帘打个千,“船宴已经备好,潘主事特叫奴才来请姑娘和公子入席。” 游船夜宴这个名字听起来风雅,实际上没什么雅趣在,除了无休无尽的音乐歌舞,最多的就是客人与主人之间来来往往的推杯换盏,媞祯既然亲自过来,就难免得应付两句,等向潘鸿章道过贺以后,适才回到姣纱帘后自酌自饮。 媞祯见温钰看着窗外发呆,趋身过来说,“如今看是水横波美,等到太阳下山,把湖上的花灯一点,那才叫斑斓景致。” 温钰推了一碗莲子羹给她,“酒冷对身子不好,喝点热的暖和暖和。” “不过就敬潘鸿章一杯道个喜。”媞祯拿勺子舀一舀,调笑说:“这人还是得神秘些好,不是谁都吃得起我的酒的。” 说着她亲自斟了一杯给他,“你尝尝。” 温钰抿了一口,“葡萄汁?” 媞祯点点头,温钰掀唇轻笑,“难怪石姑娘好酒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