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后来知道有个词语叫拼爹。 小鱼人生的第一拼,是拼书。临到开学季,林素将端阳送到镇上读书,云霞也上了幼儿园。手头的钱不够,只能暂时委屈小鱼,林素让她跟着同学拼书。这也能拼?事实却是小鱼真的忍着恶心靠近外号叫鼻涕虫的同桌。他那鼻涕如泉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小鱼耳朵里全是一呼一吸的声音,至于老师讲的什么,完全听不进去。她担心,若是这鼻涕吸不回去,过了河,他会不会将它吃了。 正想着,鼻涕虫拽住书本往外偏移,没来得及吸的鼻涕掉到了书本上,如蚯蚓爬行在字里行间。小鱼捂住嘴巴呕吐起来,身子没注意移到了鼻涕虫身上。书本继续偏移,她继续移。只听“啪啪啪”的声音,小鱼移过去时用力过猛,一下子爬在鼻涕虫身上。 “男女授受不亲,你趁机占我便宜?”鼻涕虫用力吸了一口鼻涕,赤红着脸。 “说什么呢?我只是没注意。”小鱼低声争辩,“你那鼻涕简直让我倒胃口。” 只是,后一句只在心里说,没让鼻涕虫听见。动静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鼻涕虫还有半坨鼻涕挂在鼻孔处,随着说话轻轻扇动,似在吹泡泡。大家哄地笑起来,小鱼低垂着头,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今天穿了一双格子布鞋,白里相间的格子,是母亲亲自缝制的。周围的笑声如潮水,她始终不敢抬头,那些嘲笑和目光如鼻涕,一直沾在她身上,甩都甩不掉。 周末,端阳回来了,小鱼做作业时找不到钢笔,便在端阳书包里翻找。翻到端阳新书的那一刻,她如被蜂子蛰了,手停在书本上半天没动,脸色由晴转阴,眼看着,就要洒下雨点。她想不明白,同是母亲的孩子,凭什么端阳有新书,她却连旧书都没有。她把自己关进屋子里。书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她上小学以来的所有书本,以前的旧书舍不得扔,全部码放在桌子上。这些书长了眼睛,静静地盯着她。她抽出一本书用力地嗅。犹记得刚领新书时,那股墨香味,萦绕在鼻端,比任何味道都好闻。她死死咬住嘴唇,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漏出来,小小的身子不停颤抖,木床也跟着咯咯地响。 “爸爸,”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唤,“我没有领到新书呢。若是您在,定是舍不得让我这样吧?姆妈,她不像您,她的心偏向端阳和云霞。”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透过窗棂的风在低声呜咽,轻轻地柔柔地拂上她的脸颊。她哭累了,背靠着墙壁坐在木床上,冰冷的墙壁刺激着她的肌肤,凉意穿过衣裳如虫子游走,一点一点爬满整个身子。透过窗棂,可以望见天上的月亮。此刻,月亮弯弯的,像杨榜爷的那条小船,在蓝色的海洋里荡漾。她想起前两天张老师教的歌谣,“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她从来没有坐过船,杨榜爷的那艘船是渔船,很狭窄很破烂,上面堆满了渔网、水桶等杂物。农忙时节,他会用这艘船来运输肥料种子等农资到对岸。罗闽河上没有运输船,也没有摆渡船,人们过河都是从石墩上经过。杨榜爷看见河边的读书娃,会主动停下船将他们载到对岸。小鱼特别羡慕杨榜爷,觉得坐在船头的他特别神气,撑一支竹杆就能驾驭着小船在罗闽河辟波斩浪。她想,我长大了也要成为船老大,主宰自己的命运。 眼泪被风吹干,少女的忧伤淡了几许。月亮的清辉透过窗棂照在屋子内,即使没有开灯,也能大致看清屋内的景致,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个书桌,床是单人床,上面没有蚊帐。夏天很热,开着门窗,蚊子会飞进来,小鱼的手臂总是被蚊子叮咬得红一块紫一块。黑暗中,嗡嗡嗡的声音响起来,她凭感觉往蚊子的方向拍掌。蚊子没拍死,倒把手掌拍得通红。 她主动提出要单独的房间,不是因为云霞的出生,也不是父母要求她单独住,而是她想要私人空间。她觉得自己长大了,需要属于自己的单独的私密空间。刚开始,她也怕黑。特别是关灯后,房间里黑得像锅底,什么都看不见,她就会自行脑补父亲给她讲过的那些聊斋故事,臆想着窗户上会不会突然吊着一个脑袋,或是床脚下会不会突然钻出一个人来。 每天临睡前,她都会刻意查看一下床脚是否能藏人,窗户是否关得够紧实?还有,墙壁的缝隙会不会爬进一条蛇。最终,这些都只是臆想。单独住了一段时间,这些假想的东西只是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又开始想念母亲的怀抱。她是易寒体质,秋冬时节,手脚冰凉得像蛇一样,母亲睡觉时会将她的脚捂在胸膛,用体温将小鱼的脚捂热。她独自在黑暗中伤心了很长时间,母亲连来看她一下都不曾,是已经把她遗忘了吧?端阳是家里的独子,母亲自然是爱他的,不然怎么会送他去镇上读书?云霞是幺女,母亲偏爱她肯定也比自己多,现在的自己真是倒大不细两头受气。 小鱼想着想着,望着天上的月亮,枕着忧伤入眠了,脸颊犹留着泪痕。林素进屋查看时,看到的一幕就是,小鱼侧躺在床上,身上什么都没有盖,巴掌大的脸蛋皱成一团,脸上沟沟壑壑,似有蚯蚓爬过。 “这孩子啊,”她在心里叹息,“从小性子就倔,学校回来满脸不高兴,问她什么也不说,回到房间就没有出去,这是跟谁置气呢。” 她将薄毯拉过来盖在小鱼肚子上。夜晚下凉了,冷风吹着肚子容易受凉。以前是端阳和小鱼单独睡,云霞和她睡。自端阳去镇上读书后,只有小鱼单独睡,她每晚都得去房间看看才放心。 看完小鱼,她又去房前屋后巡视一番。以前这些事情都是贵生做,现在只能她亲自做了。她给黄牛添了几把稻草,牛无夜草不肥。又往猪圈里瞧了瞧,圈里喂养了两头猪,一头准备元旦节售卖,一头准备用来过年。最后是院门,她得确认是否拴紧牢实,庄子里不清静,不是张家丢了猪就是杨家羊被牵。 巡查完,她准备睡觉时,眼睛瞄向窗外,看到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影。自贵生去世后,她都在客房沙发上睡觉,方便晚上听动静。看到由远而近的人影,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身子绷成一条直线。夜不算太深,墙壁上挂着一个时钟,借着透进来的月光,林素隐隐看到指针指向晚间十一刻。 这个时候,庄子里还有个别人家亮着灯光。侧着耳朵细听,还能听到隔壁邻居家传来的电视声音。林素略略放下心来,站在窗户下屏息静听着院子外边的动静。那人影慢慢靠近院子,却是拄着竹杆的阿昌,他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东西。林素不知这么晚了,阿昌来做什么? 阿昌住在河对面,与林素家隔着一条河的距离。以前,贵生在时,阿昌经常来林素家,他与贵生是老表,又是儿女们的干爹,自然亲上加亲。逢年过节时,林素会让孩子们提着礼物去拜望他。他自然熟悉李家的路,不只是李家,这九庄的哪条路,哪座山,哪片林,他不熟悉?林素经常看见他拄着竹杆从这些路上走过,从没听说他摔过跤。倒是经常听见,庄子里别的男人喝醉了酒摔断腿摔断手。 这会,瞎子阿昌准确无误地摸到了林素家的院门前,竹杆碰到了拴着的院门。他停下脚步,用手推了推门,院门没有推开,站在院子前左右“看”了一下。林素猜测他不是“看”,而是听,听院子里的动静,听周围的动静。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连刚才听得清晰的电视声音都没有了,唯有风从院子里穿过,吹起地上的叶子到处飞舞。 “林素,林素”他低低地叫了两声,用极细极微的声音,许是怕有人听到。 林素没敢出声,她的身子紧贴着墙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她同样怕阿昌叫她的名字。深更半夜,瞎子阿昌站在寡妇林素的院门前,一声轻似一声地叫着林素的名字。这怎么都是一条能够瞬间引爆九庄的新闻。林素不敢应,也不能应。寡妇门口是非多,她不想贵生刚走,就与什么人扯上点关系。特别是阿昌,她怎么会看上一个瞎子呢?不管这瞎子会拉二胡还是会算八字,在林素心里都是一样的,她看不上他。倒不是身体歧视,而是她压根就没把自己和阿昌联系在一起。 阿昌蹲坐在林素家院门前。是的,他喊了几声没有听到回应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蹲坐在了院墙边。林素不晓得他要做什么,阿昌并不是天生的盲人。听贵生说,阿昌娘年轻时参加过革命,身上拴根斜皮带,走路衣服都能甩死人。阿昌爹不会照顾孩子,以至于阿昌拉肚子没引起重视。最后腹泻变成痢疾,命虽然捡回来了,眼睛却瞎了。 阿昌娘前半生风光,后半生守着瞎子阿昌,穷困潦倒境况苍凉。阿昌虽然生活能够自理却没有任何姑娘看上他,三十几岁还是光棍。此时,光棍阿昌蹲坐在寡妇林素的门前。月光下,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倚靠在院门下的他几乎与院墙合为一体,不细看,根本看不出院门下蹲着一个人。 林素不敢走过去,阿昌看不见,耳朵异常灵敏,空中飞过的蚊子都能听见。林素不敢保证他听不见她的脚步声。哪怕,光着脚她都不敢走过去。她就这样站在黑暗中与门外的人对峙。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看不见却能清晰地听见,墙上的时钟嘀嘀嗒嗒的声音,每一秒都仿佛从她的心上跳过。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突然而至的声音将暗夜划破,附近又有几条狗叫起来。阿昌终于站起来,摇晃着走向黑夜。他的身影随着竹杆在移动,慢慢移出林素的视线,变成一颗小黑点,融进茫茫夜色。 林素颓然倒在地上,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她的身体微微僵硬,而她的手心里全是细细密密指甲掐出来的痕迹。她爬到沙发上,把自己紧紧地裹进毯子里,包裹成一个厚厚的棕子。黑暗中,她睁着眼睛,一点睡意都没有。林素胆子很小,晚上起夜都不敢去外面,卧室里面没有卫生间,农村还没有实行厕所革命。九庄人家的卫生间都在房屋外面,林素只能把夜壶放在卧室,第二天早上端出去倒掉,以至于她的卧室里总有一股尿騒味,无论把窗子开多大,风都无法将这味道散去。爱干净的她实在没辙,晚上一般过了8点钟,她再也不会喝一口水,就是为了减少晚上上厕所的次数。 她其实很累,白天做了很多活,她连歇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只想躺在床上懒懒地睡一觉。此刻,她却不敢闭眼,只得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上只有一颗灯泡孤零零地悬挂着,月亮的光反衬在灯泡上,散发出惨白的渗人的光芒。林素又将目光移向窗外,窗外的天空同样悬挂着孤零零的一弯冷月。一人、一灯、一月,都在彼此凝视着,孤独的影子拉得无限长。 林素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她从没有这么晚起床。她不知昨晚何时睡着的,许是睁着眼睛凝视着一个地方太久,疲倦到不知不觉就睡沉过去。她是被云霞的声音惊醒的,小丫头似被鞭炮炸了,惊爪爪地跑进屋,话都说不清楚,只知道“姆妈,姆妈”地喊。 她以为孩子受什么惊吓了,云霞却扯着她来到院门边,院门边放着一个篮子,里面盛满了东西。她翻看之下,同样惊异不也。篮子里除了有一罐猪油,还有两把面条,几包糖果。望着花花绿绿的糖果,云霞口水都流出来了,伸手就要去抓糖果,林素却将她的手捉住。她心里明白,这些东西肯定是昨晚阿昌提来的。可是,她能平白无故接受阿昌的东西吗? 吃过早饭,借着看庄稼的时机,林素将篮子原封不动地给阿昌提了回来。阿昌娘不在,许是上山干活去了,家里只有阿昌一个人在,林素刚走到屋檐坎,阿昌就听出声音来了,他摸索着从屋子里奔出来。瞎子不是见钱眼开,而是见人眼开。林素感觉阿昌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正从那个缝隙里窥探着林素。 “老表,我把东西给你提回来了。你眼睛不方便,应该我们照应你和二姑才是。”林素特地将“我们”两个字说得很重。 “什么东西?”阿昌故意装作不知,“你怕是搞错了?我从没有给你们提过东西。” “老表,明人不说暗话。放眼整个庄子,这些东西只有你阿昌家才有,我不知你是什么时候给我们送去的。心意领了,我代孩子们谢谢你。”林素不想与他绕弯子,直接说重点。 “林素,这你就见外了。贵生老表在时,可没少帮我的忙。如今,你一个女人拖着三个孩子,谁艰难都没有你艰难。你晓得我的,靠着这张嘴巴,混口饭吃完全不在话下。这些东西确实是别人送来的,我和老娘吃不完,坏了怪浪费的。”阿昌把篮子往外推,他的手碰到林素的手,林素急忙缩开,篮子险些掉到地上。 “老表,吃不完的东西可以拿到集市去换钱。再怎么着,我都不可能要你的东西,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林素连瞎子的便宜都占。我虽然是女人家,不吃白食的道理还是懂的。况且,以前贵生经常教导孩子们,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到了我这里怎么也得带好头。”林素从来不吃白食。何况,这人还是眼睛看不见的阿昌。 “我说了没事,那三个孩子还叫我爹爹呢?既然是爹爹,就要把爹爹的责任扛起来。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让孩子们过来叫我,保管随叫随到。”阿昌比划着,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似对眼前的世界一清二楚,连林素的神情都能感知到。 “你和二姑,老的老,残的残,应该是我们照顾你才对。老表,我也不和你推辞了。这样推辞下去,推到下午都走不了。我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呢。还是那番话,贵生在时怎么照顾你们,现在我和端阳还那样。你千万不要因为贵生走了,而倒了过来。”林素推辞不下,只得将东西又提了回来。 最高兴的莫过于孩子们,小鱼和云霞把糖果分着吃了,剩下花花绿绿的糖纸,小鱼把他们织成了漂亮的蝴蝶挂在窗台上。微风吹来,蝴蝶随着风儿轻轻摇曳,带来糖果的丝丝香甜,整个房间里都飘满了糖果的芳香。小鱼闻到甜丝丝的味道,睡着后做的梦都是香甜的,没有新书的忧伤淡了几分。 只是,自那以后,阿昌有事无事都往林素家跑。几乎,每天他都会去林素家里。刚开始,林素没在意,以为他坐坐就走。那知,他就像块狗皮膏药,贴在椅子上就不走。林素和他搭话也好,不搭话也好,甚至林素对他避而不见,躲到外面去干活。等她回来,阿昌还赖在她家的院子里。他眼睛看不见,自然就是坐在院子里,像尊大佛一样。这样的他确实很招风,来往的人看到阿昌坐在院子里,难免会浮想联翩——林素是寡妇,阿昌是光棍。光棍和寡妇在同一个空间里,即使什么都没有做,就像一根树枝甩进河水里,再捞出来总有甩不掉的水珠。 这样的阿昌让林素束手无措,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赶吧,人家只是来串门,时间串久了点,并没做出任何出格之事。不赶吧,九庄人的眼睛长在林素身上,别以为他们没在现场,孩子们读书去了,家里只有林素一个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干柴,一个烈火,燃烧起来比老房子着火了还要严重。 林素左右为难,房门敞开关着都是错。敞开吧,人家会说你,此地无银三百银。关上吧,那更坐实了九庄人的猜想,寡妇饿极了,连瞎子都不放过。她只得每天早早出门,连带着将院门锁死。结果,阿昌还是每天在她家院子周围溜达,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某日,许一秋路过林素家院子,看到院门外溜达的阿昌。他似乎听到了某些传言,看到阿昌时并不惊奇。他们本是表兄弟,他的娘和阿昌的娘是亲姐妹。阿昌年长一秋几岁,兄弟之间似是有代沟,他与阿昌的关系并不如贵生,保持着亲戚之间的客气与疏离。他并没有赶阿昌,而是陪着他聊天。阿昌在林素家呆多久,他就陪多久。拼的大概是耐性吧。 “你对林素有意思?”阿昌问,他努力睁大眼睛想把许一秋看清楚。无奈,眼眶仍如死鱼的眼睛,翻着白眼。 “你守在这里又是几个意思?”一秋顾左右而言他。意思很明白,你一个瞎子能带给林素什么? “看来咱们表兄弟目标一致。只是,你年轻青青的,守着个寡妇有什么前途。” “我给她当保护神,不让牛鬼蛇神接近她。” “你难道就没有打猫心?许一秋,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心思?” 林素自然不知道他们讨论的内容。一个阿昌就让她烦心,现在又多了个许一秋,真把她这里当成收纳瞎子瘸子的福利院了。她端着满满一盆水泼向院门,两人没提防,着实浇了个透心凉。许一秋抹着脸上身上的污水,回头看到林素眼里的寒意,如同挂在屋檐上的冰凌子。他把即将说出口的话语咽进去,扶着阿昌往外走。 他的一只衣袖空空荡荡的,风撩起衣衫,卷着衣袖砸在身上。那只断臂灼伤了林素的眼睛,她看得眼睛生生地疼,她的眼睛如同一口深井,眼泪已经枯竭,分泌不出泪腺。就是这个许一秋,怂恿着贵生去炸鱼,结果把命葬送在罗闽河里。 他只是断了一只手臂,贵生可是丢了一条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