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过后,打头的热气暂退,闷热依旧。 自开埠起就是租界的老街淮海路,早些年曾是各国大使馆所在处,名人故居云集,百年老洋宅众多。 姜家老宅在老街深处,是当中最显眼的。 红砖砌在外,法式竖窗壁炉烟囱。面积虽不比城东竹苑的别墅宽敞,但传了好几代,意义非凡。 “小姐回来了。”负责管家的冉伯恭敬鞠躬。 姜绪宁轻点头,迈步往客厅。 海派风格的老宅内里比外表更为讲究些,从上至下共四层。 黑、红色为主调,皮革、实木制家具随处而见,选料考究工艺精细,辅以其他亮色做点缀,复古迷人。 一切都如同姜绪宁儿时的记忆那样,十几年都没变过。 客厅里的姜启文显然听见了这动静,连忙将壁挂电视声音关上,转过视线来。 满头乌发,点点花白掺杂其中,面容周正,眉眼与姜绪宁是如出一辙的利落,几道皱纹为他平添了点岁月的味道。 姜启文开口:“宁宁回来了,来坐!” 姜绪宁抿唇,进客厅挑了沙发靠边的位置坐下,阴沉着脸喊了声:“爸。” 一瞧便瞧得出是心里有气。 姜启文心里门清,人脉也通得很,下午的时候就收到消息了,明白原因在自己,所以不免尴尬。 相亲是他安排的,人也是他选的,却闹成这样。 怕是现在整个青州城上流圈子的人都已经知道这事了。 可他面上瞧不出丝毫,反而是问起了别的。 姜绪宁:“陆叔叔?是小时候帮我庆祝生日的那个陆叔叔?” 姜启文点头:“对,就是你陆庭年叔叔。” “有印象,怎么了?”姜绪宁不解,语气依旧算不上明朗。 姜启文:“咱们家和陆家认识久,交情也好,你是他们看着出生长大的。”姜启文说道,“你陈阿姨知道你最近回国了,就想着见你一面。” “哦对了,你还记得陆叔叔家的大儿子和小女儿吧。” 姜绪宁眉头微蹙。 她性子谨慎,觉出点不对劲,但还是摇头:“不记得。” 她8岁便离开青州城,在海外生活足足18年之久,怎可能记得小时候的人和事。 姜启文耐心解释:“你陆叔叔家的大儿子比你大两岁,是…” 她当即就反应了过来,出言打断:“爸。” “我说过,我才从伦敦被调回来,工作上的事情还有很多要忙。” “月末杂志社慈善晚宴,下个月又是时装周,根本没有时间休息,麻烦您别再给我介绍相亲见面了。” 她语气稍冷,明明对话的对象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透着些疏离。 白日在法餐厅遭受肖旭那混账东西的贬低与歧视留下的怨气还憋在心里。 “我先回房间处理工作了,爸您早点休息。” 草草说完,她便快步出客厅上楼。 此地无银三百两。 姜启文皱眉,满面愁容,“这丫头...还是忘不了那个姓秦的!” 冉伯凑上来说:“那预定的鹤园餐厅包间…” 姜启文难得语气强硬:“留着!明天早上她去上班之前告诉她,傍晚七点前必须到!” “我就不信她能惦记那姓秦的小子一辈子!” —— 夕阳落下,陆宅傍晚安静如常。 海棠纹花窗将苏氏园林层叠的山水框住,黑松苍劲,太湖石形态各异,折桥蜿蜒,流水清澈。 餐厅内,黄花梨餐桌上,陈明湘停下筷子开口介绍:“她是你姜叔叔唯一的女儿,小时候经常和你姜叔来咱们家做客的,名字叫姜绪宁。” 陆景森应声抬眸。 陈明湘会心一笑,道:“那姑娘是个优秀的,从小去国外学习,牛津的艺术史硕士毕业。” “听说她最近因为公司调动,上周回国内杂志社了,以后大概要在青州城常住了。” 女儿陆景姝对这样的话表现出几分厌烦,吐槽:“杂志?这年头还有人看杂志吗?” “姝姝。”作为一家之主的陆庭年表情严肃开口:“尊重别人的工作。” 陆景姝不情愿地撇嘴:“本来就是嘛,这年头大街上哪还找得到看杂志的人…” 陈明湘抛过去个埋怨的眼神,转而收起表情,温和继续:“我和你姜叔联系过,也都替你们安排好了。” “明天下午去鹤园那边见一面,怎么样?” 不等陆景姝继续,陆景森先一步答允:“好。” 见状,陆景姝不由得瞪圆了眼,拔高声音诧异喊:“哥——!” “好好吃饭。”陆景森回道,神情平淡。 语气似是关心,却更多的是提醒与限制。 没了说话的自由,陆景姝哪还有心情吃饭,甩开筷子就气冲冲上楼回房间了。 话题暂休,陆庭年说起公司业务。 陆家的泰辰集团由陆久林创立于七十年代,早年间主做进出口贸易,八十年代后转为家用彩电制作销售。 九十年代末期时,陆久林因身体不适,将大权交给了儿子陆庭年。 公司的经营方向也从家用彩电开始,向手提电脑、智能手机等科技市场发起进攻。 如今,泰辰集团旗下已经能够独立制作发售一系列智能产品,销售额每年稳定增长。 集团目前虽依旧由陆庭年把持大局,但作为唯一接班人的陆景森也在接触集团核心业务。 每天傍晚的餐桌上,陆庭年例行询问公司情况指挥大局已成常态。 “伊桑·勒布雷那边给你回复,说什么时候见面了吗?” 陆景森:“还没。” 陆庭年皱起眉头,神情不悦。 “他不会在国内留太久,你务必要和他见上一面,这对集团新产品是否能够在法国以及欧洲地区顺利销售很重要。” 陆庭年久经商场,知命之年过半,沉淀下来的气场令他更具威严,声音厚重。 只是这样过于严肃与命令十足的口吻,在一家人齐聚的晚餐席上,难免压抑了些。 陈明湘都不禁为儿子陆景森皱紧眉头,犹豫要不要开口劝。 但陆景森却还是那样平静,用颔首作答。 晚饭过后,陆景森上楼—— “叩叩叩——!” 红木门被沉沉敲响的声音在安静明亮的走廊上响起。 约摸过了半分多钟,门才从里边打开来。 陆景姝穿着套运动服,脸上一副黑框眼镜,双手抱在胸前没好气问:“干嘛?” 陆景森:“聊一聊。” “没什么好聊的!正好你也不让我说,干脆就让我憋死好了!”陆景姝气愤甩手。 她虽满心满眼都写着‘我不开心’四个字,却始终没有摔门赶人。 陆景森叹了口气,耐心解释:“我怕拒绝次数多了会伤妈的心,她是因为担心我。” 话里指的是晚饭时,陈明湘安排别家小姐与他见面相亲一事。 “那宛白姐呢!她怎么办!”陆景姝硬着声音质问,“明明当初你和她差点就——” 她声音刚因为怒气拔高,就被走廊尽头匆忙闪过的保姆佣人身影给唤回了理智,不得已把所有话给吞回去。 陆景森手下意识握紧,常年锻炼换来的坚实臂膀将量身定制的戗驳领西装撑得发紧。 但面上,他始终还是那幅淡然若水的模样。 只眼底荡起些波澜。 兄妹俩就这么面对面沉默好一会儿。 陆景姝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自然率先败下阵。 她几分不耐烦,试探问:“你真的只是不想让妈不开心才答应的?” 陆景森点头。 信你才有鬼! 陆景姝沉默,表情也还是那样,看向陆景森的眼中满是怀疑。 最后,她并未再说什么,道完晚安关上门。 走廊上只剩个高大身影在,灯光照得莫名孤寂。 陆景森伫立在原地约莫半分钟才回过神来,踱步房间。 他坐回书桌前,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处理工作事务。 可他半天都没动作。 直到夏夜的风卷着些凉意,穿过大敞开落地窗吹进来,带起窗帘打破这一刻宁静。 连带着思绪也被扰乱。 他抬手,打开书桌右手边第一个柜子,惯性寻到深处。 拿出来的是个四四方方小盒子,暗红色丝绒外观,暗绣若隐若现。 打开后,当中静静躺着一枚白金戒指,尺寸明显是女性手指才有的纤细。 戒指中央梨形切割形而成的钻石饱满,指环上的点点碎钻在灯光下愈发闪耀夺目。 盒子内部上方,几个镀金英文字母清晰可见——‘Merry Me’。 忽的,别墅外,夏夜小雨慢慢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