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宫浸淫了一辈子,妃嫔间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阴损招数,吕雉早就了然于胸。 眼看薄姬临盆在即,刘季又远在前线,吕雉早早将她院落内外都换上了可靠的侍女,每日一出一入、一餐一饭都需严查。 她暗暗思忖,自己并不是博爱的圣慈娘娘,只是不愿于大战之际,多生事端罢了。 况且,史书上记得真切,薄姬的这个孩子,便是于吕家被灭族后登基的一代英主,汉文帝刘恒。 哪怕这一世不再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发展,把自己的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难道不好吗? 行至薄姬的小院门外,早有侍女迎上来。 吕雉顿了顿,厉色道, “我又想到一事。 若夫人问起前线战事,你们就说我大军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谁要是敢多嘴多舌,惊了她的胎气,军法伺候。” 侍女们伏了一地,纷纷叩头,不敢说话。 吕雉换上笑容,踏进了薄姬的内室。 *** 大腹便便的薄姬正靠在榻上养神,见吕雉来了,挣扎着要起身,被她快步上前,一把摁住, “你我同是女子,我又生过两个,知你临盆在即,最是难熬,万不必行那些虚礼。” 薄姬面露感激的笑容,依旧不太敢抬眼与吕雉正视,只默默调整了下姿势,使自己尽可能卧得端正些。 吕雉细细打量薄姬,见她面色红润,血气充足,自是放心了一大半,于是挥挥手, “你们都且下去,我与薄夫人说说话。” 满屋侍女悄然退下,帮她们掩上了门。 吕雉握住薄姬的手,柔声问, “我问你件事,你需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薄姬惶恐,连连点头。 “我问你,你原来在魏豹处时,可曾听闻过彭越这个人?” 此言一出,薄姬窘得涨红了脸,眼底登时便涌上泪来,只是不敢哭。 原来,薄姬曾是魏王魏豹的姬妾,后来魏豹被韩信所败,薄姬因容貌美丽,为刘季收入后宫。 “乱世中女子身如浮萍,谁没嫁过三两次呢。 你这般自怨自艾,大可不必。” 吕雉耐心宽慰道。 薄姬深吸了几口气,才缓缓说, “妾在魏王,不,魏豹后宫时,彭越正是魏国的相国,倒是偶尔听魏豹谈起过他。” “哦,魏豹都说了些什么?” “妾记不太清了,好像说他虽为壮士,但生性狐疑,不自安。” “狐疑? 我只当他是个英勇武将,没想到竟被魏豹下了这等考语,我今日也算涨见识了。” 吕雉笑笑,把话题岔开,陪薄姬聊了些家长里短,嘱咐她如有不适,无论什么时辰,立刻遣人去寻她,万不可耽搁。 薄姬也很识趣,不再提起彭越,仿佛这段对话从未发生。 *** 回去的路上,吕雉一直在琢磨薄姬的话。 她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的童年,曾在并州乡下见过狐狸过河。 冬天的并州,天气寒冷,河面结冰,狐狸总是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爪子,踩到冰面上,又旋即收回。 如此试探几次,只有确定冰面完全冻实后,这些狡黠的毛茸茸的小家伙,才会以飞快的速度,一溜烟地奔到对岸。 狐疑,便是像狐狸一样,事事多疑,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会轻易行动。 想通了这一点,吕雉回到房中,提笔给刘季写信。 刘季是个善于洞察人性的人,史书上都说他知人善任,有识人之明。 尽管与其接触不到一个月,但吕雉对于这几点评价,发自内心地认可。 世人都赞唐太宗虚心纳谏,才有了贞观之治,但上一世的吕雉曾伴他身边十数载,眼见年老的太宗愈发刚愎自用,任性妄为,若论起身段柔软,还真不如眼下创业期的刘季。 响鼓不用重锤,吕雉在信中讲了些后方的稳定局面,讲了些待产的薄姬的身体情况,然后自然丝滑地加进了一句话, “共薄姬叙旧事,闻彭相国越性狐疑,谋定而后动——” “动”字的一撇还未写完,薄姬院里的侍女匆匆来报, “薄夫人说,还有一句紧要话,方才慌乱中忘了说。” “什么紧要话?” “她说,凡狐疑之人,惜命且敬天。 奴婢听不懂,想请夫人详加解释,她只笑着说,一字不差报给王后即可。” “薄夫人说得没错,你去回她,就说我懂她的意思。 还有,你办事妥帖,是个有心的,去领赏吧。” 吕雉脑中澄明,感觉更有把握了,便在未完的书简上又添了几个字, 谋定而后动,“亦畏命,宜以利诱之,以天畏之”。 *** 吕雉的信以快马送到阳夏城时,正值子夜,刘季房内亮如白昼,焦虑的他正与张良挑灯商议。 刘季已经连续派出三批使者去催彭越与韩信发兵,但每次使者带回的答复都大同小异: 彭越只说,魏地不稳,亟需自己亲自镇守,不敢轻易离开,而齐王韩信也是想了诸多理由,百般推诿。 “怎么办?怎么办? 这些背信弃义的小人,一个个都不来会师,难道让我孤军和项羽单打独斗吗?” 刘季愤懑地在矮案面上重重一击,震得耳杯跳了一跳,杯里茶水洒了满桌。 坐在他对面的张良,表面不动声色,脑中却在飞快地组织语言。 此前一路乘胜追击的汉军,在强攻固陵时遭遇惨败,于刘季对阵项羽的败绩中又添了一笔。 张良深知,这是彻底摧毁刘季信心的一笔,是令项羽坚守陈县与固陵而有恃无恐的一笔,也是促使彭越与韩信隔岸观火、按兵不动的一笔。 毕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万一汉军又再次遭遇彭城大败呢? 风险这么大,没有足够大的利益驱使,没有必胜的信心保障,谁会贸然出兵相助。 眼前的汉王在精神上早就外强中干,援军未到前,他断然没有信心再次与项羽正面开战; 然而,若他一直没有赢家气象,彭、韩两家的援军是不会来的。 张良揉了揉眉心,事不宜迟,需得找到个突破口,打破这场可怕的恶性循环。 他看着凌乱的桌面,不疾不徐地说, “大王不必忧虑,目下我军占尽优势,击破项羽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只是,对于彭韩二人来说,他们关心的是利益分配问题。” “韩信早就逼我把他立为齐王了,彭越不也始终心照不宣地掌管着魏国故地吗? 他俩还意欲何为?” “大王自己也说了,韩信的齐王头衔,是他要挟你才换来的; 而彭越对魏地的管辖,也名不正言不顺,只因他此刻还未封王。 臣请大王将睢阳至谷城的土地都划归彭越,许他梁王之位,并将陈县以东的土地都划给齐王韩信。 此正是裂土封王之策,大王与他二人共享富贵,他们必召之即来。” “王越封越多,日后难免成尾大不掉之患......” “以后自有以后的办法。 若不痛下决心,只怕眼前这关,大王都过不了。” 室内一片沉默,刘季抚着下巴不说话。 *** 趁这个空档,兵士们急急送进了吕雉的信。 刘季不耐烦地说,“不是说了吗,后方的消息都放一放,不必急于进呈。” “王后说了,此信就是军报,片刻不许耽搁。” 刘季心下疑惑,速速把竹简浏览了一遍,又默默递与张良。 张良读毕,心下大为震撼,只不露声色地赞道, “夫人思虑周全,真令人佩服。 所谓以天畏之,在我看来,天者,谶也。 凡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 当年大泽乡的鱼腹丹书,大王与我都知其真相如何,但‘大楚兴,陈胜王’之奇效,咱们也确实见识到了。 有时候,军心和人心,瞬息万变,就在微妙之间。” 刘季目光一闪,不置可否。 张良最后说道, “我记得,大王在彭越身边,也布有密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