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无声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夫人还得从长计议啊。” “我不想看着盈儿去死,我也不想看着鲁元将来被随随便便打发嫁出去。 这次,我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们......” 语无伦次的她,忽然想到了九百年后那个襁褓中的小公主。 世人都传说,狠毒的武昭仪为了登上后位,不惜扼死亲生女儿以嫁祸王皇后,可只有她心里明白,这种诋毁有多么荒谬,不仅是对她人性的贬低,也是对她智慧的轻视。 登上后位有千百种方法,而世间没有任何勋荣,值得她牺牲孩子的性命来换取。 “老臣明白,夫人不必多言。只是眼下,夫人计将安出?” 吕雉垂下头,但觉眼眶隐隐发热,内心有瞬间仿徨,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放低身段,做小伏低,去求一求刘季,奢望他改变想法。 但无助的情绪转瞬即逝,她深吸了几口气,再昂起头时,已模模糊糊有了对策, “我自不会去找刘季,若论以宠邀赏,我断比不过戚姬,非但徒劳,还惹人笑话。 我打算趁功臣大将们都在,豁出脸面,挨个去游说一番。” 张良连连摇头,似是早料到了她这一步, “老臣倒以为,夫人此时不宜过多接触元老们。 一来嘛,定陶人多口杂,立后又是万众瞩目之事,你正在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流传出去反而落下个四处串联的罪名,授人以柄。 倘若被陛下得知,显得夫人急功近利又结党营私,倒是得不偿失。 这二来嘛,以老臣对他们的了解,打算替夫人出头去争的人,即便夫人不说,也必然会去争,倒不必夫人多劳。” “是,张大哥所言极是,是我考虑不周。这皇后之位,我是万万不可替自己出头去争的。”吕雉顿悟,自己一时心急,险些铸成大错。 要知刘家王朝初创,根基不稳固,更有几名虎视眈眈的异姓王酣睡于侧,新帝刘季是雄猜之主,对权力的划分尤其敏感,因此,这个后位,只能经由他手赐予,却不能是吕雉出头抢来的。 张良又道,“我担心,对于元老们的劝谏,陛下怕是早有准备了,仅这群人为你进言,还不够......” “确实不够,”吕雉细细咀嚼着这话,忽有一念涌上心间,眼中精光大动, “或许我可以去找韩信,请他施以援手。” “夫人以为,时至今日,陛下还会听韩信的吗?” 吕雉哂笑, “张大哥,我只是有点慌乱,并非失智发疯了。 陛下自然不会听从韩信的意见,抑或,对于韩信的话,陛下会反着听。” “嗯,这是一招险棋,夫人需有所准备,不能空着手去与他交易。” “放心,我手上大概握有一些让他甘愿助我的东西。” 张良眯起双眼,嘴角重新挂上笑意, “那老臣在此,恭祝我大汉皇后,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吕雉躬身下拜,对他行了一个大礼, “纵粉身碎骨,亦难报张大哥今日出手相救之恩。” “夫人折煞我了,老臣其实什么都没有说。” *** 吕雉手中握有的那枚筹码,是楚将钟离眜的下落。 钟离眜是项羽麾下一员猛将,他于固陵之战时重挫了一路凯歌追击的汉军,把刘季困在阳夏城,逼得他不得不忍痛割肉,对韩信及彭越重重封赏,才换得二人千里驰援。 因此,刘季对钟离眜的恨,可谓深入骨髓,不光因着战败之耻,也因着被迫于阵前裂土封王,使他原本做好的地盘分配规划彻底被打乱。 垓下之战后,清扫战场时,他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搜寻钟离眜的尸身,却始终一无所获,气得咬牙切齿,暴跳如雷。 刘季不知钟离眜身在何处,而再世为人的吕雉,却对此了如指掌。 根据九百年后她读到的史料所载,钟离眜于乱军中成功逃脱,藏于故乡东海郡的伊庐乡。 入汉后,韩信被封楚王,伊庐乡成为楚国所辖领土,始终被通缉的钟离眜索性改头换面,秘密投奔韩信,得到了他的庇护。 明明是战场上势不两立的对手,为什么韩信最终会收留钟离眜呢? 因为韩信,是钟离眜的老朋友。 七年前,来自九江的前钟离国贵族后裔钟离眜,与前韩国贵族后裔韩信,几乎同时加入了反秦大军。 两个雄姿英发的少年岁数相仿,又都是旧贵族之后,惺惺相惜,一见如故,遂结为好友。 云从龙,风从虎,局势瞬息万变,韩信最终归汉,成了汉军中最猛的战神,而钟离眜始终留在楚营,极受项羽器重。 所以,战败后走投无路的钟离眜,才会选择投奔楚王韩信,而出于多年友情,韩信也选择秘密收留了他。 上一世,当吕雉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时,便暗生疑窦,一员赫赫有名的主将,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垓下城外那尸横遍野的败阵中插翅而飞的呢? 她强烈怀疑,早在垓下之战时,韩信便已对这位老友网开一面,帮他逃匿; 这也充分解释了,为何后来钟离眜会毫不迟疑地冒险再次找到韩信,求他庇护。 因为,钟离眜坚信,曾救过他一次的老友,定会再次助他。 遗憾的是,史籍有载,这次钟离眜错看了韩信,东窗事发,勃然大怒的刘季命韩信交出钟离眜,而韩信犹豫再三,终还是为了自保,主动奉上了钟离眜的头颅。 *** 以后的事暂且不去想它,吕雉集中精神,打算孤注一掷,把七分猜测做成十二分的把握,利用韩信这一阵惊弓之鸟的心态,诈他一诈。 面对吕雉的深夜造访,韩信本有些心不在焉,猜想着多半是因皇后之事而来; 他一早拿定主意,自己本就为刘季所猜忌,于此事上更不可多嘴,以万事顺着皇帝的心意为上策。 谁知,当吕雉轻轻吐出“钟离眜”三字时,他预先设想的推托之词,霎时忘得一干二净,只惊得说不出话, “这,这,王后你如何而知——” 见到韩信惨无人色的脸,吕雉心下一宽,知自己猜对了,便强压惊喜,只不动声色继续逼问道, “我自有我的密报。 韩信啊,你的胆子可真大,竟敢临阵放走陛下的仇敌,究竟意欲何为?” “钟离眜与我相识近二十载,他私来求我,我实在于心不忍......” “陛下本就对你疑心重重,若再加上此事,我看你连这个楚王之位也保不住了。” “我实在是一时糊涂,我这就找陛下说明原委,我这就负荆请罪,我......” “你更待如何?难道你会将钟离眜的项上人头献给陛下吗?” 眼前的战神委顿地靠在木枰上,眉头紧锁,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想是心中在进行激烈的天人交战,格外迷茫。 吕雉心中一叹,人人皆有弱点,而韩信便败在这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之上。 她诚是爱才,生平最不舍见英雄好汉困顿,索性不再折磨他,直说道, “陛下,尚不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