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一场大雨,稀里哗啦地砸在灼热的路面上,又蒸腾为雾气,被夜晚的风吹散,终于带走一些黏腻,留下一点清爽。 陈夏看完电影,用过晚餐,沿着北岸大道,从西向东,经过素颜,经过回去的岔路口,走进南都留守府邸,穿过长长的连廊,停在一幅照片前。 为了方便游客,提供更好的参观体验,南都留守府邸的所有展品前,都设有供人休息的长凳。 长凳距离展品不近不远,既不妨碍走动的游客一掠而过,又不妨碍坐着的游客慢慢观赏。 陈夏把包和伞放下,安静地坐在长凳上,面对着墙上的照片,眼神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晚的南都留守府邸游客稀少,偶尔有人经过,也只是对陈夏多看两眼,不想凑到近处贸然打扰。 过了好一会,一个人轻轻地走到陈夏身边,陈夏转头看了一眼,继续盯着面前的墙壁。 那个人也学着陈夏,坐在了长凳上,凝视面前墙壁上的那一幅照片。 “月落千帆至,云舒百鸟抟。 “凤台翘首亘,不见故人还。 “陈夏,你约我出来,不会只是为了这首五言绝句吧?” 陈夏摇摇头,“田落,你应该知道这首诗的来历吧?” 田落很配合地回答:“知道。1842年,长云建国十二年之后,李政亲自统帅东海舰队和北海舰队出征海寇,却居然战死海上。 “他的妻子姒绯在军港看到得胜而归的盛大舰队,听到丈夫落海的悲惨消息,只得收取李政仅剩的衣冠,星夜返回北都风凝宫。” “第二天,侍女在桌上发现了这首无题的姒绯手迹,而宫殿的主人和所有私人物品,却在森严守卫中完全失踪,就此成为了千古疑案。” 陈夏叹了口气,“治国理政,似是而非,多好的一对佳人,可惜啊。” “李政十九岁时遇见刚从罗洲回国的姒绯,那时她也是十九岁,正是激情似火、红颜若水的美好年华。 “据说李政对她一见倾心,立刻白龙鱼服,展开追求。两人志趣相投、心意相通、互为知己,直至李政恢复身份,登门求亲。 “姒绯提笔写下一句话,亲手赠予李政,就闭门谢客,从此不出闺阁。那句‘只嫁李政不嫁王’,后来成为遗老遗少攻讦她的借口。 她的声音越发低沉,“一年后,南都事发,李政下诏退位,两人的情缘才有了转机。待到议会和政务院分别设立,李政再往求亲。 “姒绯亲自开门出迎,两人相拥而泣,礼服披上,合卺饮下,遂成夫妻。婚后,议会用空悬的议长一职邀请姒绯,震惊天下。 “李政定策平夷、姒绯领衔立法,奠定了共和国长期稳固的根基。于国于民,两人之功莫大矣,却只享受了十二年夫妻时光。” 陈夏突然转过头,眼中已经满是泪光,“我们和方菲,还有多少年的时光?” 田落浑身僵住,嘴角抽动,却终究不敢不答,“九年以上,不到十年。” 说完这一句,他就闭上双眼,长叹一声,整个人垮了下来。 陈夏微微松了一口气,饱含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画出两行痕迹。 她在自己的心口捶了捶,揉了揉,“还好还好,还有时间。” 她站起身,拍拍身边的田落,“人还没死,就有希望。把腰挺直了,把头抬起来,跟着我出去走走。” 田落深吸一口气,两手撑住长凳,站了起来,虽然腰还是弯的,头还是低的。 陈夏伸出右手,拽住他的袖口,拖着他走出南都留守府邸,顺着南都河边,从东往西散步。 暗色的水面反射着对岸的灯火,在风的吹动下,哗啦哗啦地拍打着堤岸,也像是拍打着田落心头的沮丧。 走了一会,木头人一样的田落回过神来,轻轻摇手,挣脱了陈夏的拖拽。 陈夏转过身来,看见田落抬起双手,用力拍在河堤的栏杆上,然后用力抓紧。 她静静地站在田落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河里的波浪起来下去,看着反射的光辉明亮熄灭。 田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说的对,还有时间,是我太过消极,太早投降了。” 陈夏点点头,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没有其他可说的吗?” 田落摇摇头,“事关他人隐私,如果不是因为生死大事,我什么都不会说。你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她。” 陈夏摇摇头,也把两只手拍在栏杆上。 田落叹了一口气,“陈夏,从我们认识,一直都是你在帮我。没有你,我不知道要犯多少错,悔多少次。” 他转过头,伸出右手,按在陈夏的左手上,“谢谢。” 陈夏没有把手抽开,只是继续看着河面,“谢的话就不必说了。既然不肯让我插手,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田落把手拿开,握成拳头,“我会继续把微享做大做强,一个人没办法,就让全国人一起想,全国人没办法,就让全世界一起想。 “一年之前,站在你身边的,只是一个失意落魄的普通毕业生;一年之后,站在你身边的,是全国最大网络社区的老板。 “那么明年呢,后年呢,你会是什么样,我会是什么样?人还没死,就有希望,我把你这句话记在心里了。 “去年的时候,我想把自己变好,去证明薛琴的错。现在想想真是幼稚啊,她离开了我,我却放不下她。 “今天我才明白,证明自己远不如帮助别人有意义,我田落再强的能力、再多的钱财、再高的地位,都不如方菲的健康有意义。” 陈夏点点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今天、明天做好。 “我知道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不要再等了,喜欢就去追求,不要留下遗憾。” 田落连连摇手,做苍白无力地辩解,“我对她的感情还没到喜欢这一步,而且她自己对恋爱也有抗拒心理。” 陈夏侧身抓住田落的胳膊,脚下使劲一绊,把他从河堤掀了下去。 看到田落浮出水面,她吼了一句,“早就想扔你下去了!你们两个天天骗自己,现在还要来骗我,很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