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维祫和郑根跪在太和殿的御座前,瑟瑟发抖。 坐在御座上的朱慈炤看着二人,反而颇有些同情之意,叫二人站起来回话。两人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仍然弓着身子肃立,眼睛看着地面。 关于在升龙受降的情况以及受降之后的具体安排,郑克臧在奏表中都已经详细说过,朱慈炤和毛渊明都非常清楚。黎维祫和郑根分别被封为昏德公和重昏侯,这两个封号是靖康之变后金人封给宋徽宗赵佶和宋钦宗赵桓的,项绍宽和吕宪华给二人这两个封号,当然有恶搞之意,但细细追究起来,也不算错:黎氏皇帝昏聩无能,大权旁落,称为昏德公名副其实,而郑根手握大权,既搞不清大势,茫然跟从清朝,又没有抵抗明军的能力,果然是重昏侯的好料。 当然,朱慈炤的态度还是非常温和,没有提起黎氏灭国的缘由,直接询问二人一路上的饮食居住。黎维祫只有二十岁出头,生得英俊白净,只是嗫嗫啜啜,语不成句,郑根已经年逾五旬,头发花白,而且常年征战,多少有些勇气,叽里呱啦说了几句。一旁的阮登道连忙将二人的话翻译成官话,大意自然是一切都好,感谢大明皇帝的恩典等等。 朱慈炤又问二人的族人情况如何,阮登道代为陈奏,说黎、郑两家五服以内的亲族全部都启程前来大明,大部分在达到南京之后被许纬辰安排在南京暂时居住,只有两人的正妻和儿子们随同来京,现在正在殿外候着。 毛渊明在旁告诉朱慈炤,军机处的意见是将此二人的亲族长期安置在南京,既不让他们回国,免得他们有机会滋生事端,但也不能让他们死掉,因为他们还有大量的亲朋故旧仍在大越,只要握着这两张牌,将来就能多一个制衡莫朝的手段。至于他们俩的封号,自然是要重新封赐,叫他们昏德公和重昏侯,是新降之时给他们的下马威,不便作为正式的封号。 朱慈炤知道,但凡毛渊明给自己提建议,那肯定是军机处已经商量妥当,当下便问毛渊明究竟如何安排。 毛渊明便取出一份圣旨,递给朱慈炤。朱慈炤接过来展开一看,内容果然是一如既往的无懈可击,便直接递给王孝义宣旨。 王孝义接过圣旨,展开宣读。内容先是将黎维祫和郑根又数落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说大明皇帝仁德,于黎朝亡国之际接纳两家亲族前来大明,册封黎维祫为越国公,郑根为一等归命侯,于南京赐给府邸居住。全部族人都需听南京军机处调用。 黎维祫和郑根磕头谢恩,朱慈炤再次让二人平身,并且宣布在保和殿赐宴。 宴会规格依旧隆重,既要展示天朝威仪,也要让黎维祫和郑根安心臣服。宴会菜色与上次宴请蒙古使臣一般,每一道分中原和岭南两款,其中岭南菜则是由洪磊从广东遣送进京的厨师烹饪,虽然与安南菜还是有些区别,但至少看上去能让人有所选择。 座位的格局是王鼎刻意布置的,皇帝当然是居中而坐,毛渊明照例陪侍在身边。黎维祫获恩旨在皇帝的左手侧落座,阮登道陪坐在黎维祫身侧,负责翻译。郑根则由益王朱和壐陪同,坐在皇帝右手侧较远的地方,蒋一正和常镇业一边一个陪着说话。黎维祫和郑根的妻子和孩子们则在保和殿东侧的暖阁内另开一桌,由鲍婧、沈之莹和秦九儿等人负责招待。 宴会开始,毛渊明便代表皇帝为黎维祫赐酒,黎维祫自然是受宠若惊,起身谢恩。毛渊明请黎维祫重新坐下,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情绪,便问起他家人的情况。阮登道代奏说,黎维祫有一位正妻,名讳是阮氏玉第,其余还有几个姬妾,但都留在了升龙,被莫敬光送往尼庵出家。黎维祫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叫作黎维禟,才四岁,母子二人现在正在东暖阁。 朱慈炤闻言,一面命王孝义再赏了几道菜给阮氏玉第和黎维禟母子,一面又问黎维祫可有近枝兄弟。 黎维祫见皇帝问起,忽然脸色变得晦暗,并不出声。阮登道见状起身走到皇帝面前,跪下代奏道:“越国公原是先朝神宗的第四子,前面还有三位哥哥,先后为帝,但因为权臣郑氏逼迫太紧,三位先帝都英年早逝,而且没有子嗣在世。故而越国公既无兄弟,也无近枝子侄。” 说罢,阮登道居然伏地痛哭了起来,黎维祫也流泪不止。 朱慈炤大吃了一惊,转身问毛渊明究竟是怎么回事。毛渊明早已读过朱丹赤从升龙送来的信,对黎朝情形很有些了解,便为朱慈炤解释说,黎朝郑主之于黎氏皇帝,犹如日本德川幕府之于天皇,是大权在握的权臣,但安南人生性残酷,历代郑主对于黎氏皇帝极为严苛,动辄废立,黎氏皇帝不仅不如日本天皇优哉游哉,甚至连汉献帝都不如。 “岂有此理!”朱慈炤听完毛渊明的解释,愤怒地脱口而出。 皇帝如此震怒,郑根当然已经坐不住了,连忙起身到皇帝面前跪下请罪。 朱慈炤声色俱厉地问郑根,阮登道和毛渊明所说是否属实。郑根惊恐万状,伏地叩头不止,连声谢罪。 朱慈炤于是又问阮登道,还有什么隐情要陈述。阮登道便说道:“郑氏在朝,不但不礼敬皇帝,而且独揽大权,视百官如无物。六部官员,徒有虚名,凡举政务皆出自郑氏府内六番,郑氏还私设参从、陪从,俨然另立朝廷。上朝之时则不趋不拜不名,于御座之侧与黎皇并坐。臣虽然贰事新朝,但终究是黎朝状元,不能不念黎皇恩情,所奏句句属实,只求上达天听,万不敢有一字虚言。” 朱慈炤又听完阮登道这番言语,气得脸色煞白,指着郑根大声说道:“阮登道所言可是真的?你有什么话说?” 郑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中奏称:“罪臣先祖郑检公,于莫氏乱政之际起兵,舍身忘死,百战功成,才得以恢复黎氏天下,非是罪臣敢妄言,郑检公对黎氏实有再造之恩。郑检公身后历代郑氏子孙,都以公忘私,为国效力。罪臣知道我郑氏于仪注上过于轻率,对历代黎皇也有所逼迫。求皇上准许功过相抵,赦我郑氏之罪。” “混账!你郑氏便有再造之功,岂不是因为安南人心向黎氏?你如何敢贪天功为己有?”朱慈炤大为光火地怒斥了郑根一句,又转过身朝着毛渊明说道,“毛先生,这黎朝虽然亡了,但对于弄权欺主的郑氏奸臣,我大明也必要予以惩戒,好教天下人知道君君臣臣的道理,免得他人也有样学样。” 毛渊明听到朱慈炤这么说,心中暗暗一惊,觉得朱慈炤另有所指。这一口一个“郑氏”,还“再造之功”、“贪天功为己有”,显然不仅仅是在骂郑根。但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便用目光看向王鼎。 王鼎看到毛渊明使眼色,便走到皇帝身边,说道:“陛下,安南人生性残暴弑杀,出了如此弄权欺主的奸臣,也不意外。我大明皇帝至德至仁,当然要匡扶正义,重塑纲常,对于郑根,定然是要予以惩罚。不过,此番我大明军队南下,是以扶持莫朝,讨伐附从满清的黎氏为名,故而自然以莫朝为正,黎朝为逆。对于逆朝的君臣纲常,陛下不必过于在意,小惩大诫即可。” 朱慈炤听王鼎如此说,自然有些失望,但也无话可说,只能问道:“那王先生的意思,应该如何处置?” 王鼎早已胸有成竹,答道:“安南郑氏逆臣,弄权欺主全无人臣之礼。怎奈偏偏姓郑,与我大明吴王、招讨大将军同姓,岂不是污了我延平郡王忠臣后嗣之声名?不如降旨,令郑根一族,全部改姓曹操的曹,以示惩罚,令他子孙世代引以为戒。” “唉,好吧。”朱慈炤对王鼎这个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建议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之后只能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