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景公叹了口气,他对鲁国的情况当然很清楚,鲁国,确实有着这个那个客观原因。 那行吧,寡人就要去江湖行走了,你们鲁国快点处理完内部事务,赶紧跟上啊。 与郑国关系正常化后,刚过了年,即公元前498年春,在季孙斯的主导下,鲁国卿级领导班子会议召开了。 名义上的会议主持者当然是鲁定公,参会的是大司徒季孙斯,大司马叔孙州仇,大司空仲孙何忌,大司寇孔子,大司士子叔还。 鲁国最高领导干部重大事项决策会议,研究决定的是如何解决三桓家臣屡屡叛乱的问题。 这种级别的会议要作出的重大决策,要体现集中,而淡化民主,所以相关重大议题一般是不需要讨论的。 讨论意味着民主,讲民主的环节往往放在会前的充分沟通交流。 这个问题是季孙斯思考了好几年的问题,这些年也就是季氏家族发生的事最多,南蒯、阳虎和公山不狃都是季氏家臣。 如果没有叔氏家族的这次侯犯之乱,季孙斯还真不好意思拿出来说事。 人家的家臣都没有问题,为何你季氏偏偏乱成这样? 但叔氏的侯犯踞郈邑叛乱被平后,季孙斯终于下决定要一揽子解决问题了。 当然,凭自己的那点水平,是不可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的。在如今的鲁国,最有人望、最有谋略、最有学问的,当然是孔子! 只是季孙斯不知道,孔子考虑的是整个政治架构的问题,而季孙斯只考虑到了解决眼前的问题。 孔子早就知道季孙斯一定会来找自己商议,他也作好了准备,也有了办法。 根据孔子的想法,他要通过帮助季氏解决费邑问题,还要帮助孟氏解决成邑问题。 本来也是一并帮助叔氏解决郈邑问题的,但没想到郈邑突然爆发了叛乱,而且叛乱已经被平灭了。 所以,郈邑问题已经不需要孔子来牵头解决了。 但孔子相信,这样的叛乱,迟早还要再来。 所以,在孔子的设想中,他要通过解决三桓的这些个问题,达到恢复礼制的目标。 根据周礼设定的国家组织架构,在一个诸侯国里,国君有着最高权力,他所享受的一切,其规格都是在诸侯国里最高等级的。 接下来才是卿大夫,其规制要低于国君。卿大夫以下是普通大夫,再以下是士吏,然后是平民,最底层的是奴隶。 所有在各个层级中的人,其享受的规制都是层层递减的,这个规则不能被打破。 鲁国之所以内乱不断,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个规则被打破了! 国君的权力不如卿大夫,卿大夫们居然敢享用国君规制的,国君被大臣架空,成了傀儡。 如国君的城邑,鲁国是曲阜,按理曲阜这样的大城,是唯一的,整个鲁国不能再出现有比曲阜更大更高的城邑。 但事实呢? 成邑、费邑、郈邑这三个城邑,规模已然不亚于曲阜。曲阜是国君的都城,这三个城邑是三桓家族的都城。 在鲁国,不是国君说了算,而是三桓说了算,尤其是三桓中的季氏说了算。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就要歪,在鲁国,国君可以被大臣架空,在大臣家里,大臣却被家臣架空! 三桓中的季氏,表现得尤为明显。其实,在叔氏和孟氏,也都有这样的家臣。 除了三桓,其实还有其他各大家族,也都有这个迹象! 家臣虽然不能说架空了宗主,但权力过大,至少影响着整个家族的重大事项决策。 根据这个规律,能架空大臣的家臣,在家臣所在的家里,也会有自己的家臣。这些家臣中的家臣,同样也会慢慢走上架空其主子的道路! 如此一来,整个就乱了! 而乱的根源,就在于鲁国彻底废弃了周礼! 最应该讲礼的大周王朝宗邦,居然成了春秋时期最败坏礼仪的国家!这是鲁国的笑话,也是整个大周王朝的笑话。 一切,都是因为不讲周礼之故! 这是孔子之所以认定复礼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鲁国一直内乱之患的理论之基。 但是,孔子不能直接将这套理论搬出来对季孙斯讲。 孔子如果这样直接对季孙斯说:季孙大人,请你带个头,将军队、人口、土地等还给国君,让国君彻底掌握国家政权吧。 毛想想好了,那绝对是撞南墙找死的节奏。 在鲁国恢复周礼,是一个宏大的战略工程,需要长时间甚至几代人的努力。这个过程,是在整个社会层面,慢慢修复礼仪制度的过程。 在三桓面前,孔子只能采取逐步推进的策略,要抓住任何机会一点点去修复周礼。 在这方面,孔子从政数年来,已经作出了不懈的努力,而且也取得了不朽的贡献。 如治理中都,孔子靠的是礼仪,取得了中都大治的成绩。 在夹谷盟会,孔子继续用礼,为鲁国争取到了巨大的国家利益。 在大司寇任上,孔子继续推行周礼,成绩斐然。 但所有的一切,都未能触及到以三桓家族为代表的鲁国豪门大阀的根本利益。 这个利益,迟早是要触碰的。否则,孔子的恢复周礼只是一个伟大的鲁国梦而已。 如今,机会来了。 执政上卿、大司徒季孙斯亲自上门拜访,孔子当然热情相迎。 呷了两口清茶,季孙斯叹了口气道:“郈邑之事,可不单单是叔氏的事,也是鲁国的事。如今虽然叛乱已平,但难保今后不再有类似事件。国政如此,斯这个执政大夫当得真心很累。夫子是有大智慧的人,斯今番前来,就是想当面接受夫子教诲,务必请夫子不吝赐教。” 孔子捋了捋须,沉思了半晌,突然道:“季孙大夫莫不是在担心费邑之事吧?” 季孙斯略略点头,苦笑道:“夫子果然眼光犀利,斯所担忧的,确实是费邑。如今公山不狃盘踞费邑,手握重兵,俨然一国诸侯的样子,斯已经完全无法驾驭他了。” 孔子正色道:“叔氏的郈邑,孟氏的成邑,还有季孙大人的费邑,岂非如出一辙?” 季孙斯正在喝茶,闻此言一惊,差点呛着。他倒从来没有考虑过孟氏的成邑,只是通过郈邑联想到了自己的费邑。 孔子盯着季孙斯,问道:“郈邑此番作乱,仅凭国家的军队不能奈何之。若非侯犯自己放弃,郈邑之乱定是一时难以平定。季孙大人是否曾想过,如果费邑趁机作乱,再往坏一点想,成邑也趁机作乱,后果会如何?” 如果正如孔子所言,那简直不敢想象!郈邑还算是三个城邑中实力最差的,如果三大城邑同时作乱,那国将不国! 季孙斯顿觉后背冒汗,喃喃道:“不敢想象,不敢想象呐。” 孔子继续问道:“对于作乱者,当然要绳之以法。但仅凭武力征伐,可成否?” 季孙斯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向孔子施了一礼,诚恳道:“请夫子不吝赐教!” 孔子道:“季孙大人,丘不妨直言。大城之所以敢叛乱,在于大城有实力,尤其是城过高,墙过坚,单凭武力难以攻下。 大城之所以城高墙坚,在于各城邑宰僭越规制,私自扩建。 大城邑宰之所以敢僭越规制扩建城墙,在于大夫授意默许。 大夫之所以授意默许,在于大夫认为自己的城邑坚固,就能抵御外敌。 但是,最可怕的敌人并非来自外部,而是内部!再坚固的城邑,也挡不住内部的叛乱。 凡果必有因!依礼,大夫应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这其实就是为了防范大夫踞城作乱而立下的规矩,如今这个规矩不讲了,这才有了各种叛乱。” 季孙斯貌似听出了味道,急道:“那依夫子之见,如今国内各地城邑普遍僭越了规制,该当如何?” 孔子斩钉截铁道:“治国理政,依礼路路畅顺,违礼寸步难行!鲁国是大周王朝宗邦诸侯,曾经也是雄踞山东一大强国,与齐国不相上下。为何后来国家衰落如此? 季孙大人贵为国家执政上卿,难道不认为这正是因为上下都不讲礼法之故?故丘这数十年来,致力于宣扬礼教,希冀复兴周礼,就是希望国家重回依礼依法之轨道。 丘曾在中都推行礼法,短短一年,成果显著。如果鲁国普遍推行礼法,丘敢保证,不出三年,国泰民安,万业俱兴! 若季孙大人愿意真心为国家为百姓着想,在鲁国广泛推行礼教,丘相信季孙大人必将名垂千古!” 季孙斯听得热血沸腾,不禁搓了搓手,急道:“请夫子继续讲下去,斯洗耳恭听。” 孔子诚恳对季孙斯道:“如今,国家已沉沦百年,周礼也不可能强令全面推行,宜徐徐图之。找几个突破口,逐渐修复之。丘认为,解决大城叛乱隐患,就是其中一个突破口。” 说罢,孔子喝了口茶,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季孙斯。 季孙斯沉思了一会,犹豫道:“依夫子之意,难道是要毁城?夫子不是倡导节俭吗?修城都需要花大量人力财力,好不容易建成的大城,毁之岂不可惜?” 孔子看着季孙斯,用坚定无比的语气道:“季孙大人,行大事者不拘小节。鲁国如果推行礼制,却任凭一座座违反规制的大城天天矗立在那里,百姓怎么看? 人有恶疮,以刀除之。国有弊政,以礼废之。郈邑之乱,难道还不值得季孙大人痛定思痛吗?难道还要坐视同类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发生吗?” 季孙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对孔子道:“夫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斯赞同夫子之见,但事体重大,叔氏、孟氏那里还需要统一思想,只是具体实施,还需要夫子勇于担当。” 终于将鲁国最重要的权臣季孙斯的工作做通了,孔子大喜,连连点头道:“季孙大人深明大义,丘着实感激。不过,既然此事是以礼为依据,那他日朝会也得以礼行之。丘提议,季孙大人和叔孙、孟孙等大人附议,最后由国君下令,此事定成。”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由季孙斯负责统一三桓思想,孔子则做鲁定公的思想工作。他日召开朝会,由孔子提出具体实施计划,三桓附议,鲁定公最终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