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云决定带队阻击之后,五座村落中的数千妇孺老弱,已在仅余的数十游者保护下逃亡了十日,尽管已经丢下不少物资,但他们的行进速度仍然快不起来,行进至今,还未到苟建名实际的控制范围之类。 好在明城没有追来。 游者与村人们担心的同时,心中也不自觉地感到了放松。直到这日,在地平线的远方,他们又看到了那夺魂索命的军旗。 “明城来了!大家不要慌乱,继续前进!”有游者呼喝着,但是明城的出现,意味着阻击的失败,而那些参与阻击的亲人们…… 沉重的气氛笼罩着众人,但他们必须前行——能看到明城的旗帜,说明他们相距已不过数公里了。 然而明城的军阵中却升起了熟悉的焰火,那是先前约定好的信号,代表已经击退敌军,也是所有人都以为不可能看到的光彩。 这束光芒在明城军中点亮意味着什么? 游者们并不认为明城需要以此来拖延自己等人的步伐,因为双方的机动力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难道说…… 就在游者们迟疑的时候,空中又炸开一朵不同的烟花,彻底让他们停驻了脚步。 那是苟建名专属的焰火,只要点燃,就代表着苟建名的到来。 游者们想到了某种最坏的可能,所以他们必须要去确认! 村民中也有不少认得那朵焰火的,而当消息在人群中传开,短暂地骚乱之后,却又陷入了平静。 “建名大人说他会回来的!”听着村民们的话语,游者们放弃了让其先行逃走的想法。 “列阵,列阵!” 这是在与主力队伍分开时就定好的阵法,游者在外,剩余的青壮和年轻妇女在中,将老弱护在最里面。 这不是铁桶阵,而是决死之阵! 只是当勇气在人群中蔓延,妻子勇敢地跟着丈夫、老辈护着懵懂儿孙,死亡的恐惧也被冲散。 不过这份决意显然是没有用武之地的,紧张的数十分钟后,当游者与村民们看见纵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侯建时,肃杀的气氛瞬间消失无踪,个别和侯建关系亲近些的、甚至直接脱下鞋子就扔向那个趾高气昂的混蛋。 侯建才觉得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就被一顿臭鞋伺候,而看着同僚指向身后的明城旗帜,他更是感觉自己遭了天大的冤屈。 原来苟建名为了保持赶路速度,还是让谢玉吉统领明城军队,而行军指挥,旗帜是必须之物,为了避免误会,侯建还专门让人在明城的旗帜上挂上白布,现在看来简直都是无用功。 “老侯,你都回来了,大人也回来了吧?”冷静下来的游者们捡回了掉落在地的鞋子,就向侯建问道。 “当然,大人就在后面军中。”侯建擦了擦衣上的鞋印,笑道。 消息在村民与游者间传播,喜悦让他们散开了阵型,拼命眺望着军阵之中。 但是他们脸上的喜悦很快就凝固了,因为有些人成功寻到了亲人,但更多的人却没有发现想要见到的面容。 千余人的阻击队伍,现在却只剩五分之一,而苟建名带出去的精锐队伍,更是接近全军覆没! 没有人发出责怪的声音,没有人会责怪已经将自己的一切付出的苟建名,也没有人会责怪那些好不容易逃离死亡的人,但悲伤却仍不可遏制地在人们的脸上、在人们的心中传递。 苟建名站在马车顶上看着这一切,如果说悲伤,那他比任何人都要悲伤,但他必须要将悲伤压在心底,他不是点燃星火的火种,只是现在,他还要充当那些正在改变的人们的灯塔。 “去吧。” 听到到身后充满热度的声音,苟建名回头望去,却见柏秋寒抱着小叶,一脸微笑地朝他伸出了手。 吴长明站在不远处,独臂环着伤痕累累的铁鞭,同样面露微笑。 于是苟建名坚定了信念。 由马车车厢和木箱搭建的简易高台上,苟建名正站在那里,俯视着他的部下、他的朋友、他的未来,他轻咳一声,然后运转数日来已恢复大半的灵元,让厚重的声音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诸位,我,苟建名,回来了!” 人们的悲伤仿佛中止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那个站在最高处的男子,看着他们的明灯、他们的希望。 “首先要向诸位道歉,我没能完全履行我的诺言,你们或许有亲人、有朋友因为我的任性,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战斗中失去了生命,有父母失去了孩子,有妻子失去了丈夫,也有儿女失去了父亲,你们甚至连他们尸体都不能得见,这是我的失职,我没能将他们都带回来,对不起,诸位!” 随着苟建名深深地鞠躬,终于有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而这种情绪传染着周边,孩子们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身旁突然哭出声的长辈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被明城军队追赶的时候没有哭、在决定停步赴死的时候没有哭,而在这个时候、在建名大人将胜利带回来的时候却哭了出来? 苟建名的声音沉寂了下去,他倾听者村民们的哭声,那一声声哭泣如同锋利的钢针扎在他的心底,但他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因为这是他必须承受的、必须担当的事情。 过了十多分钟,哭声才渐渐止歇,人们红肿的眼中却带着灼热的光芒,聚集在了苟建名身上。 原野上凉风扑面,但苟建名仍感到了燥热、燥热,似乎有什么要从他的内心燃起,将这片原野都点燃。 于是他顺从着内心的激昂,用不带一点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但是啊,在他们的牺牲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场战斗,我的战斗,我们的战斗,还没有就此终结!” “我们能在城外保留一方净土,不为外来的游者欺负,但那些城市、那些灵元界陈旧的腐朽,他们来的时候,我们却只能用生命去战斗,在无名的土地上丢下自己的亲人,然后逃跑、不断地逃跑!” “这是不对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能逃到哪里?那些城市的腐朽、这个世界的腐朽仍旧存在,但灵元界是有边际的,所以我们只能回头战斗了!” 苟建名面颊赤红,仿佛要渗出血来,脚下的木箱在他绷紧身体的作用力下木屑纷飞,发出刺耳的声音。 村民们依旧注视着他,眼中没有悲哀,只有同样的激昂! “大人,我们会死吗?” 问出问题的是一名游者,苟建名记得,那是刚从村中选拔出来的孩子,在外围村落欺瞒郑文坚时曾在人群之中。 “会!”苟建名牙关咬紧,像是要将之咬碎,“会死,会死很多人,比先前我们牺牲的、一千五百七十五名同伴亲人更多,我、你,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可能在这场战斗中死去!” “但是你怕吗?像那样死去,还是在这个生命漫长到要让人发疯的世界里堕落、老去之后被年轻的游者凌虐,你选什么?” 苟建名扫视着部下们、村民们,发现没有一人躲避他的目光,所以他咧开嘴,张扬地笑着。 “我会战斗,哪怕死去!” “大人,您不能死,如果要战斗要有人牺牲,那就让我们去死吧!”游者们叫喊着、高昂地挥舞着武器。 “不!”苟建名摇头,回想起了那些倒下的、为理想流干鲜血的人们,“我可以死去,谁都可以死去,因为你们身上已经有了与那些腐朽之物不同的光辉。” “你们可以忍受吗?如果我死了,你们就可以忍受回到那被欺凌的日子?可以忍受在那些所谓大人物脚底乞食的日子?还是说你们想让你们从未接触过那些丑恶的孩子,变成任人宰割的货物?变成贪婪无知的野兽?” “不能!” “不可以!” “不能接受!” …… 当微弱的回应响起,人们的决意就再也抑制不住,此起彼伏的声音渐渐化作一道,就连天上的云层也好像被之冲散,露出那虽不温暖,但依旧明亮的太阳。 以谢玉吉为首的明城兵将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他们无法理解,灵元界数十万年来,那些与牲畜无异、如同路边草芥的底层游者村民,为什么能爆发出这样的热、这样的光,哪怕是被这份光与热吞噬的他们,也为那份光辉而摄目。 谢玉吉渐渐开始理解柏秋寒所说的不会后悔是什么,灵元脱体的修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有好的功法、有好的环境,许多人都能达到,但像那样的人——即便出身阡陌、即便修为低微,却依旧能绽放光华,甚至点燃那些“没救的”人——那样的人,就算寻遍灵元界数十万年的历史,又有几个? 看着那些村民游者脸上的热情乃至狂热,谢玉吉只觉一阵眩晕,在小小地域上燃起的微弱火苗,似乎真能将压在灵元界之上的沉重燃尽。 苟建名满面欣慰,他压着喉中哽咽,话音如雷。 “我看着你们,就像看到了自己,如果我死去,你们就变成了我,将我的、你们的理想信念流传下去,如果你们死了,那你们的孩子、你们的亲人就成了你们,只要这样,终会有人看到战斗的结局,就算那些人里没有你也没有我,那又怎样?” 苟建名深吸一口气,然后将肺中的所有都吐在这一句话中—— “那么,你们愿意跟随我的任性战斗下去吗?” 无需得到回答,因为所有的答案都在人们的脸上,如果不在黑暗中抱住唯一的光,那就只能被吞噬。 所以不用选择,已经看见过光明的人们,早已无法再回归黑暗了! “大人,我们要怎么办?回头吗?”游者们问着。 “不。”苟建名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回头。” 人们看着与方才的慷慨激昂完全不同的苟建名,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蛰伏不是胆怯,战斗也不是送死,承认敌人比我们强并不可耻,反而正因为他们很强,所以我们要变得更加强大,我不会再限制发展,也许会有许多理念与我们不同、甚至只是趋炎附势之辈加入我们,你们或许会厌恶、或许会怀疑,但接纳他们、改变他们也是在战斗,我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此时此刻的本心,不要让现在的热情冷却,我们不是试图改变灵元界,而是一定要改变灵元界,哪怕残躯坠地,匍匐不起,也要前行!” “不要忘记悲伤,悲伤会推动你们前行!不要放弃眺望,远方的风景会让你们成长!” 苟建名拔出佩刀,高高指向天际—— “现在,列阵,出发!” 于是丈夫带着妻子,幼童牵着老者,在游者与明城兵将的护卫下向他们共同的家园前行。 途中,没有人问那些曾想杀死他们的明城兵将为何听命于苟建名,也没有人将仇恨的目光投向他们,如苟建名所说,他们或许会厌恶、会痛恨,但那也是他们战斗的力量! 他们已开始战斗,与心中的情感战斗,也是在战斗! 行进的队伍终于看到了村落的影子,苟建名却没有做过多停留,将部分村民游者留下,交代后续的发展计划之后,就又开始了迁移。 四座村落,苟建名留下了一半的村人游者,带着剩下的人与明城兵将,来到了那座小城——他的净土,他的桃源。 跋涉多日终于回到这里,让魏云等人脸上都露出了放松的笑意,吴长明却是一脸好奇地看着那座小城——他虽已对苟建名敬佩有加,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在七城与游者联盟之外,竟真有人能筑起城池。 “吴长老,还请进城一观。”看到吴长明眼中的讶异与好奇,苟建名也忍不住面露得色。 “那是自然要去的!”吴长明笑道。 “谢将军,你也请来吧!”苟建名回头,对身后马背上的谢玉吉说道。 谢玉吉先是一怔,而后点了点头——身为明城的将军,他不是没有见过宏伟的城墙,但在听过苟建名那番演讲之后,心中不由自主地也对这个奇怪的游者产生了好奇。 柏秋寒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嘴角不了察觉地向上扬起。 让谢玉吉的部下在城外扎寨后,众人便与剩下的游者村民一起向那座小城走去。 只是苟建名却不知道,在城中,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正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