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映看着那欺瞒过他的感知、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前的人,眼中流露出无奈与绝望,他长叹一声,却没有放下手中的剑。 尚华夜窈窕的身躯被粗劣的布衣包裹,俏丽的脸上满是风尘,就连似泛着七彩光芒的乌发也灰扑扑一片,但她的目光却依旧明亮,宛若虹下清泉。 映泉剑锋锐无匹,朴实无华的表面下,却有绚烂的流光溢彩,与灵映那满是缺口的长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尚华夜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持剑站在小叶身前,默默注视着灵映,而在不远处,似是才赶来的尚清看着这一幕,也是驻足守望着。 “尚小姐,你一定要这么做吗?”灵映看着那即便是自己全盛时期也无法比拟的灵界源气,语气第一次弱了下来。 那年身体尚未衰老至斯的自己,要与同伴以二敌一,才能在这个外域女子手中取得优势,而今自己早已油尽灯枯,眼见这些年追寻的目标就在眼前,他怎能不嗟叹着做出最后的尝试。 “老先生,因为你们错了啊。”看着面前老者眼中的死意,本对中界山的枯朽陈旧深深厌恶的尚华夜,现在也升不起怨念,只能用柔和的语气说道。 “哪里错了?我们哪里错了?”灵映似在自语,又似在质问,“是抵抗外域侵占灵元界错了?还是保护这世界多年的安详错了?” 尚华夜没有说话,灵映这样的思考方式已经难以改变,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山主做下决定,而他们几人却毅然下山试图杀死界灵的缘故。 “尚华夜,你真要拦在我的路上?”灵映看向尚华夜时,已是双目通红,宛若滴血。 尚华夜只是举起了剑。 所以灵映明白,尚华夜打定主意是要保下界灵了。 “所以说外域的人,果然不能相信!” 如果换做平时,灵映大概会就此退去,再图后策,但他早就没有时间了,哪怕希望渺茫,他也要做最后的尝试。 尚华夜感受到灵映的气息变化,叹了口气,满怀不忍地说道:“老先生,虽意见不和,但何必这样不惜性命?” “为了灵元界!” “灵元界,您真觉得灵元界维持这样就好了吗?”尚华夜一脸痛心地问。 灵映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心疼地看着手中残缺的长剑,缓缓道:“此剑虽是凡铁,却也跟了我无数年,从未更换,我将其命名为‘祈愿‘,你就应该知道我的心情了。” 尚华夜默然,即便方式谈不上正确,但中界山上的人,的确认为自己是为灵元界着想的,她不知怎样去说服这样的人。 “祈愿?我明白,你们中界山,至少你灵映先生,真是懦弱无能之人!” 柏秋寒跟尚华夜不同,不需在意什么协调、不必在乎什么关系,对于中界山没有半点好感的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想法陈述出来。 灵映愤怒地看着柏秋寒,却不是因为其言语中毫无尊重,只是因为柏秋寒似乎并未将他心中那份崇高信念放在眼里。 “只有不去努力不去思考的人才会把希望抱持在虚无缥缈之物上,你在向谁祈愿?创世神?或许灵元界真有那种生物,但你可曾见过?还是你真的认为那种超越你们不知道多少层级的生灵会听一听你的愿望?” 从尚华夜口中听到中界山的事,到自己亲身接触,柏秋寒对于这些固步自封的腐朽人物只有深深痛恶,“不去深入调查,只凭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行事,就算灵元界没有什么诅咒,将其放在你们这些人手上,变成这个样子也一点不奇怪!” “你们绝不是什么守护者,只是自诩古老、实则在蚕食这个世界未来的蛀虫!” 尚华夜一脸震惊地看着柏秋寒,却没有想到相隔数年之后的再见,这番话语却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看来他也经历了不少事情。” 尚华夜这样想着,却见灵映那张又已变回苍老模样的面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变成了毫无来由、毫无道理的愤怒。 “外域的秽物,有什么资格谈论灵元界的未来!” 隐藏在灵映心中、或者说隐藏在绝大多数灵元界人心中的想法,经由灵元界最高层级的人物口中说出,显得无比真实。 尚华夜又叹了口气,她早知道是这样,从四年前那场背叛始,她就明白了,或许灵元界能有接受界灵的一天,但绝不会接受她、他们,和个人思想无关,这是由灵元界人所凝聚出的意志,是比怨恨的诅咒更深,埋藏在灵魂最底部的东西。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样的争论永世不会得出结果,所以灵映燃起了最后的灵界源气,举剑刺向被二人护在身后的小叶。 灵映的身体早已衰老,又经与柏秋寒的一战,但即便是这油尽灯枯的状态,他也稳稳站在先天之上,城市里现任的城主们,大多也不敢轻言能胜。 但他面对的是尚华夜! 那从故乡来此数千年、早把灵元界当做归属的练气士,即便毁了丹海,被迫重修灵元,也无法掩盖她曾经超越人类极限,达到更高领域的事实,凭灵映一人之力没有胜算,半分也没有! 映泉剑上有万丈光华,光怪陆离,绚烂无匹,似乎连人的内心也要被这份光彩迷惑,但仔细看时,她的剑上也只有薄薄一层灵界源气而已。 同样的幻虹闪花,在尚华夜手中和淳于风手中,又是不同的感觉。 于是灵映手中的“祈愿”断折,连带他那身灵界源气也被尚华夜一剑削灭,他面色惨白,看着手中断剑,知道尚华夜还是手下留情了。 但那又能怎样呢? 他终究回不去了。 猛然间,灵映竟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太过荒唐了! 他丢掉了断剑,拄着剑鞘,一瘸一拐地往远方去了,直到消失在地平线边缘,他都没有再回头看这边一眼。 灵映的心已经死了。 精神力强大的两人都明白,失去了希望,失去了想要的未来,甚至连寿命都行将终结的男子,他舍弃了“祈愿”,也舍弃了一切。 柏秋寒心中对中界山仍有不满,却也不会去追杀那已经失去所有的人了。 “华夜前辈,多谢了。”灵映终于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柏秋寒收回目光,向尚华夜微微一躬,说道。 其实尚华夜更早就来到了这里,见柏秋寒一直压制灵映便没有出手,直到灵映暴露出自己的设计,以阵法将柏秋寒禁锢时,她才为了保护小叶拦住灵映。 当然,尚华夜对于这场战斗结果也是非常惊讶,灵映隐藏的手段倒还在她猜想之内,倒是柏秋寒居然真凭借那疯狂地筑道法,以丹海抗衡先天,才是真正让她吃惊的,不过当她看到已经长大的小叶时,那份惊讶还是被安心所取代——过去做下的决定果然没有错。 她正想要说话,却听身后的小女孩用稚气的声音问道:“爸爸,这个阿姨是什么人啊?” 尚华夜本来想说的话半句也说不出来了,而看向柏秋寒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 柏秋寒愣了愣,才想起这已经渐渐被他接受的称呼,在尚华夜这样知根知底的人面前,实在是有些尴尬。 “这个……是小叶叫习惯了,就没让她改口,这个……” “华夜姐,这个外域小白脸果然信不过,是变态,变态!”褪去高冠华服,又跟尚华夜在外行走几年,尚清已不是柏秋寒印象中的映城总管,倒有些叽叽喳喳小女生的味道了。 只是现在这个情况下,柏秋寒是怎么也不敢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的,只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着尚华夜蹲下身子,向小叶问道:“小叶,你为什么要叫他爸爸啊?” 小叶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又看了看一脸僵硬的柏秋寒,从那双熟悉的眼中获得了安全的信息之后,她才张口说道:“爸爸就是爸爸啊,他抚养我长大,不应该这么叫嘛?” 尚华夜语塞,就连尚清也不知如何应对纯真的、仿佛理所当然的话语,停下了对柏秋寒的嘲讽。 尚华夜恢复了往常的神色,笑着对小叶道:“我叫尚华夜,是柏小哥……你爸爸的朋友。” “嗯,我看得出来,阿姨是好人!” 小孩子的眼中只有好与坏,单纯明快,但那如花笑靥却深深浸入尚华夜内心,想起那些无辜夭折的孩子,竟让她忍不住想要落泪。 眼见尚华夜就要陷入感伤的情绪当中,柏秋寒赶忙问道:“华夜前辈,您是和中界山谈得不顺吗?” 尚华夜这才回过神来,面前已不是灵源塔中那渐化枯骨的容颜,小叶只是小叶,不是当年的任何人。 “小叶,我可以抱着你吗?”但看着那份希望,尚华夜还是说出了内心的请求。 “可以吗?爸爸?”小叶没有拒绝,却将问题抛给了柏秋寒。 “如果小叶愿意的话。” “阿姨,你可以抱着小叶哦!”于是小叶点头,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轻轻飘动。 尚华夜再按捺不住,将那小小的身体紧紧揽在怀中。 柏秋寒会心地笑着,静静守望着这一幕,只是当他偏过头,见尚清也跟他是一样表情时,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尚清啧了啧嘴,却又不想打扰尚华夜,只能退开几步,拉开了和柏秋寒之间的距离。 当初在那座村落停留的一个月,尚清也是这样不待见自己,故而柏秋寒也不以为意,静静地等待尚华夜将情绪爆发出来。 直到小叶呼喊难受,尚华夜才终于松开了双臂,小叶有些惧怕地看着尚华夜,躲到柏秋寒身后去了。 尚华夜讪讪一笑,目及柏秋寒时,才正色着回答了刚才的问题:“和中界山的谈判不算失败,但也绝不算成功了。” 带着无奈地神情,尚华夜述说起这几年的经历来。 灵映漫无目的地在原野上行走着,花白的头发此刻已经全白,布满皱纹的面颊如同老树皮一般沟壑纵横,本来贴合的白衣此刻显得松松垮垮;他的鞋已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一双袜上满是泥尘,仅仅数个小时的时间,他倒像老了几十岁。 他大概就会这么一直走下去,直到倒下后再也无法站起——如果面前之人没有拦住他道路的话。 灵映认得这个全身包裹在灰黄色斗篷之中的男子,他是近几年才成为映城城主亲信、并统领映城亲卫的人,自己前段时间到了映城,便是此人接待自己,而苟建名和柏秋寒的名字,也是得于此人口中。 本来灵映只以为是映城向他透露情报,但真接触到那两人,他心中其实就感觉到不对,不过他有决死之意,也不会让这些事情影响战斗。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灵映终于察觉到了阴谋的气息——这里和映城相隔千里,作为映城的重要人物却出现在这里,总不能是出来旅游的吧? “你跟踪我?是映城的意思,还是……”灵映甚至不知道是何时被跟上的,也不知道这男子究竟看到了什么,但那昏黄的眼中却绽放出最后的光芒,逼视着面前的男子。 男子却似毫不在意,甚至没有从斗篷中露出容貌,只是慢慢向灵映逼近着。 他毫不掩饰杀意,所以灵映知道了他的目的,可灵映依旧想不通—— “这样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对于将死之人最后的问话,斗篷下终于传出了悦耳动听的低音:“灵映先生,你必须死在游者联盟势力手中,所以不能让你再走下去啦!” “你……你究竟是……”男子的回答并没有办法解答他的疑惑,还是同样的问题,那对映城有什么好处,甚至灵映可以想见,如果自己的同伴得到这种情报,定然会打破原本的克制,在灵元界卷起滔天大浪吧! “难道……” 心中升起某种恐怖的念头,而当他再度看向男子时,恐怖更是被无限放大了。 那不是曾经灵映以为的、不到灵元脱体境界的弱者,而是…… “是你,是你!” 灵映猜到了他的身份,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做对映城毫无益处的事情。 但他却永远没办法将这些说出口了。 男子看着地上已经彻底失去生机的尸体,斗篷没有丝毫颤动,仿佛刚才击碎了灵映最后抵抗并将其杀死的人不是他一般。 先前灵映和柏秋寒的战斗,他为求安全没有隔得太近,不过以他的能力,自然感觉到了尚华夜的气息,也感觉到尚华夜的灵界源气还在灵映的身上有所存留。 一切正如安排。 所以斗篷下传来了低低的笑声,“霞陨,卓普,尚华夜,中界山,也许只有等到大浪退去,你们才会知道是谁人在弄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