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历十六年,冬。落凤山。 今夜的月亮黯淡无光,清淡得像卸了妆的深闺少妇,一副心事重重,迷离恍惚的样子。白雪覆盖的山巅苍苍茫茫,赤裸裸一望无垠。朔风长驱直入,肆无忌惮地胡乱扑腾,卷起漫天细雪,像碎断的白发在天地间飞舞。酷爱夜出的飞禽走兽大都已安寝,不然,这里定然不会死气沉沉的像荒芜了千年的古墓。 枯死的老树旁,一名男子临崖而立,像是在与那鬼气森森的深渊对视。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得出他个子并不十分高,身形极为瘦削,耳朵旁的皮肤白得像寒冷的霜雪,衬得他身上的白衣都逊色了。一群红衣人呈月牙状跪在他身后,一个个静如冰雕,连呼吸声也没有。若不是他们口鼻中冒着热气,当真要以为他们是死人了。 “地凉,都起来。”白衣男子的声音像被山间清泉洗过的那样纯净,又似深秋夜露那般寒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天辽地阔,这世间却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您不必担心,我等拼死也会杀出一条血路,护送您安全离开!”说话的黑衣男子二十岁出头,身材高大,容貌俊秀冷鸷,“您一定要相信,月侍会忠心护主,生死追随!” “我从未怀疑你们的忠诚。只是,我累了。” “公子!不顺是暂时的,您切莫心灰意冷!” “我心意已决,你无需多言。”白衣男子挥挥手,结束了两人之间的对话。他凝望着薄薄的月亮,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似乎真的有些累了。 蓦然间,长啸声入耳,随即传来隐约可闻的喊杀声。原本看不见活物的落凤山忽然多出几大队活人来,此起彼伏的身影在雪地里腾挪飞跃,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跟前。来的不光有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及门徒,赏金杀手,还有和慕家有过节的门派和仇家,人数蔚为壮观。 黑衣男子射向众人的目光像被冰雪浸渍过的千年岩石,又冷又硬,尖锐得能刺穿骨头。他拔剑横于胸前,以身体为盾,将白衣男子挡在身后。红衣人也闻声而动,亮出兵器将两人护得严严实实。他们的伤口还在流血,将跪过的地面染成了红色。如果不仔细分辨,很难看出到底是他们的血染红了衣裳还是衣裳本身就是血红色的。金色的面具将他们的脸遮得颇为严实,众人却还是可以透过眼眶处那一道缝隙将其目光中的孤绝,悲愤以及透人心骨的炽烈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都来了。”白衣男子慢慢转身。就在他回头的刹那,借着冷月清辉,众人看到了一双深邃而清澈的眼眸。尽管那双眼淡然而温和,无波无澜,不见喜怒,众人却像被初冬清晨的凉风吹透了似的,都不同程度地震颤了一下。 好清瘦的面容!想不到威震天下的十三公子,竟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十三,你逃不掉的,束手就擒吧!”人群里有人叫。 白衣男子并不搭话,依旧倒剪双手,缓步走过黑衣男子身边,走出了月侍的保护圈,向层层排开的人群走去。他每上前一步,众人便后退一步,且人人都摆出防御的姿势,以防他突然出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地湿滑,一个手持短剑的男子站立不稳,身子晃了几晃,差点摔倒。他不敢直视十三公子,怕被幻术迷了魂。据说,十三公子杀人多靠幻术,很多人只是看了他的眼睛,不知不觉中就把命丢了。 黑衣男子冷硬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嘲讽与讥诮。 白衣男子驻足,慢声道:“想杀我?可都安排好了后事?”他清凌凌的目光越过众人头顶,落在一位身穿深紫色紧身衣,白发白须的老者身上,抱拳行礼,“十三见过端木前辈。” 端木云端颔首:“久闻十三公子桀骜。今日得见,倒叫老朽意外了。”他仔细打量十三公子,心中颇为感慨:谁能想到,传说中智计无双,狠辣阴毒的月侍首领,竟然是个年纪尚浅,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公子有话要说?” “正是。”十三公子又双手倒背,重回黑衣男子身边。“各位今天相约来此,不过就是想要我的命。如今慕家已毁,作为慕家的家仆,我已没有归路。我愿意成全你们,自裁领死。只是,我有个条件。” 人群哗然,随后是一片质疑声,大概是因为没人会相信武功卓绝的十三公子会乖乖送上项上人头。端木云端喝道:“吵什么吵?先听他把话说完。” 人群立马鸦雀无声。 十三公子慢悠悠地徘徊在众月侍身边,似饭后散步那般自在:“月侍身为我的仆从,好歹也算是慕家的人,我不希望他们死后被挫骨扬灰,不能往生。主仆一场,我从没为他们做过什么,很是惭愧。既然今夜我注定难逃一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用我的命换端木前辈一诺:留月侍全尸。至于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人群又炸了!有人道:“留全尸?你还想让他们投胎转世,为祸苍生?” “如此穷凶极恶,十恶不赦的祸害,哪有资格要求留全尸?” “就是!必须挫骨扬灰,叫其魂飞魄散,方能解我等心头之恨!” 此起彼伏的吵闹和叫嚣不绝于耳。端木云端极为恼怒:“住口!越说越不像话了!今日我等结伴来此,并非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匡扶正义。请各位莫要忘了初衷!” “正义换了立场,也会血流遍地,白骨累累,不是么?”十三公子以眼神制止了想动手的黑衣男子和月侍,神情依旧淡然,“端木家世代名士,受万人敬仰。端木前辈亦正直公允,德高望重,尚善之名比肩空谷大师,晚辈敬服。只要您允诺,十三和月侍即刻赴死,绝无二话。”他看了看蠢蠢欲动的人群,抓起一把雪随手撒了出去。众人刚感受到他衣袖带起的风,便有不少人倒地不起,一个个都伤得不轻。“想要你们的命,其实没那么困难。只是,我不愿意再杀人,这才与尔等讲和。若是你们不依不饶,苦苦相逼,那也不妨试试,看看拼到最后是鱼死得快,还是网破得快。” 各派掌门人表面平静,内心都极为震惊:自己也算是高手,竟没能看清楚他用的是何种招式。此人的功力深不可测!真要动起手来,只他一人我方就要折损不少。若能不损一兵一卒就解决此事,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端木云端征得各掌门的同意后,整整衣襟,指天发誓:“老朽端木云端以端木家的名誉起誓:赌上端木家的荣耀,也绝不许任何人作践月侍的尸身!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无影门掌门石中堂虽心不甘情不愿还怨恨难解,但鉴于目前的形势,他无法以一己之力对抗众人,只得忍而不发。其余人自知不是十三公子的对手,眼下又少了各门派的支持,自然不敢造次,只得一边暗自咒骂端木家这惹不起的老匹夫,一边恨恨地盯着月侍,总还想找机会攻其不备,斩杀一二,也不枉千里迢迢奔波这一遭。 黑衣男子脸色大变,扑通跪倒在地。劝阻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十三公子已出手如电点了他几处穴道。他不能动,不能说,只有眼睛是自由的。他望着十三公子,眼里流转着令人费解的情绪。众月侍也没好到哪里去,也只有眼珠尚能转动。 一个赏金杀手以为机会来了,手疾眼快奋力刺出一剑,刺向离他最近伤势也最重的那名月侍。大概他想拔得头筹,好赶回去交差。又或者,他想给自己往后的江湖岁月留点可以炫耀的资本:想当年,老子手起刀落,手刃月侍,那叫一个痛快!他太兴奋了,兴奋地忘记了十三公子的存在。只听得一声轻响,天与地在他眼里换了位。他怔怔地盯着岩石上厚厚的积雪和雪地里深浅不一的脚印,不明白自己的脸为何会贴着雪。他费力地动了动脖子,一股腥甜的气味冲进了他的鼻腔。血?是谁的血?是谁热气腾腾的血浸红了冰冷刺骨的雪?是我的?他徒手将我身首异处了?好快的手!好利的手! 十三公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起来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哪怕是我养的一条狗,也轮不到你来动手。”他的声音既不失之于生气的浮躁,又不失之于高傲的冷漠,不高不低,不疾不徐,不冷不热,不愠不怒,温和如三月的徐徐春风,却含着一股暗拨心弦的柔韧之力和不可冒犯的王者之气。 那赏金杀手竟颇感安慰。死就死了吧!死在这场锄奸的战斗中,好过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混沌乱世。他看着自己轰然倒地的身体,眼珠僵在了眼眶里。 再也没人敢贸然出手。 十三公子捡起黑衣男子掉落在地的佩剑,轻轻叩了叩剑身:“江湖人都说,霜月出,妖邪没。可惜了,柳老先生最为得意的传世之剑,就要易主了。”说罢翻腕亮剑,转身刺向月侍。霜月薄如蝉翼的剑锋穿过他们的胸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微微的凉意。 黑衣男子的目光随着霜月起起落落,最后刺入他的心脏又离开。他眼见十三公子悠然拭去剑上的血,眼见他抬手将剑钉入冻了千万年的山石,眼见他将一粒粒梅花状的丹丸塞进月侍胸前,眼见他将倒下的人整齐地排成两排,最后看他的手从自己胸前滑过。弥留间,他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说:“生死契已还,你我再无瓜葛。从此,你自由了。” 尽管事情按照预先说好的发展,众人还是惊住了。端木云端看看十三公子没有表情的脸,心头涌起阵阵寒意:没有半点犹豫,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眨眼间他便将追随多年的侍卫杀得干干净净!这份毒辣无情,当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可分明他又在为他们谋划。这个人的心思跟他的武功路数一样,太难猜度了! 十三公子从黑衣男子身边走开,走到三步开外的地方,示意验尸。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少了闲适,多了些疲惫。 端木云端抬了抬手,众人蜂拥而上,以自认为靠谱的方式检验月侍的死活。很快,他们得出结论:月侍与黑衣男子不但死了,还死得很彻底。 有人偷偷松了口气:祸害已除,江湖从此太平了! 待众人都检验完后,十三公子站到黑衣男子跟前,举起左手对着天灵盖:“十三这就赴死,还请各位信守承诺。” “承诺中可不包括他!”伴随着一个陌生的声音,一枚蓝光盈盈的飞镖直奔黑衣男子的面部。“月侍之所以听他差遣,是因为他是你的贴身侍卫。他虽名为月影,却并非月侍。约定不作数!” 十三公子右手微抬,飞镖坠落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他刚跨步向前,飞镖的尾端突然炸开,喷出一蓬蓝紫色的烟雾,像一朵盛开的龙爪菊,妖艳异常。十三公子以袖掩鼻,纵身后退:“卑鄙。”他的声音还是平和,脸色却不像刚才那般好看了。 “又如何?”扔镖的人躲在人群里,压根没有要露面的打算。他的声音尖细刺耳还带点颤音,像是铁甲挠在金属上,听得人牙根发痒。“这毒只要吸入一点点,即刻便能使功力溃散。半个时辰内,中毒之人形同废人。如果强行运功逼毒,只能适得其反。再说,你刚刚还了那么多人的生死契,本身也损耗巨大。以你现在的情况,这里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轻轻松松置你于死地。你要试试么?” 十三公子看向端木云端,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想毁约?” “岂敢!”端木云端又羞又气,一张老脸涨得酱红。他高高跃起,举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抓去:“暗箭伤人,鼠辈行为!”众人纷纷避让,他却抓了个空,不由心头一惊:缚心术!是魔界的人?我们得到消息就赶了过来,他们怎么也来得这样快? 十三公子自然也看出了蹊跷。他忍着剧痛,强行咽下涌到口中的血,盘腿坐在月影身前,闭目调息。 桀桀的怪笑声刚停,尖厉的金属音再次响起:“真是活久见!不可一世的十三公子也有今日!诸位,他已是强弩之末,杀了他就可以名扬天下!出名要趁早,可别错失良机!” 他这番话拨动了众人心里最隐秘的那根弦,人群又骚动起来。尽管有诺在先,但,谁要跟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讲江湖道义呢?可是,端木云端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众人谁也不愿先动手,都希望别人快快出手自己好跟从,一时间反倒没人动作了。 “想保全他的尸身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说出断魂剑的下落。”金属音知道十三公子不敢妄动,端木云端短时间内又找不出他的藏身之所,说话就不像之前那样急促。 “断魂剑!”人群里传来惊呼声,“他知道断魂剑的下落?” “不可能!断魂剑是上古灵器,斩魄消魂,神魔难逃。仙界,魔界和当今皇上都在找它,却始终不得而知。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可是十三公子,是慕家的人,知道也不奇怪。” “这消息可是新鲜出炉,恐怕眼下连千机阁的人都还不知道呢!”金属音说着笑着,得意之余还不忘挑唆。“如果说,你们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诛杀慕家的余孽,那现在就可以散了。但凡你们还有点出息,就该问出断魂剑的下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