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啊,这是你替朕办的最后一趟差了,可千万不能再有闪失!十一月初九日后,你愿意继续为朝廷效力,就还是做你的富贵城主。你若想过逍遥散人的日子,随便你去哪里也没人过问。以后,咱们君臣怕是再难相见了,这也算是朕对你的最后一点心意。”萧尧惆怅地望着月亮,满脸怀古伤今的哀愁,活脱脱一个多情善感,怀才不遇的书生。 苏舜卿藏好自己迫不及待想离开的心情,恭谨地道:“卑职谨遵圣谕!圣上保重龙体!” 董玄蝉暗示苏舜卿别再打扰萧尧,引着他出了园子,随即折返萧尧身边:“圣上,不用派人盯着他么?这厮可滑头得紧!” “不必。苏舜卿会抛弃妻儿和部下,但绝不会不管他那刚过门就守寡,吃糠咽菜才把他拉扯大的老母亲。不然,他这个大孝子有何脸面立于世?只要他老母亲在朕手里,哪怕明天朕就死了,他也会严格地执行计划,因为他知道朕会派人盯着他,他不敢赌。去吧!好生护送慕连城夫妇到达指定地点,切不可有伤损!要活着回来,朕在霓凰城等你。”一点真切的悲伤闪过萧尧的眼底,随之消失不见。待董玄蝉离去后,他摇响了亭中的风铃。不多久,颜槐玉扭动着肥胖身躯,以一种奇怪得可笑的姿势到了他跟前。“老颜,你去贤王府宣旨,朕要退位让贤,传位给贤王。” 颜槐玉淌眼抹泪地道:“圣上,您真要这么做?要不,再想想?” “想什么想,君无戏言。你以为朕在开玩笑?诏书呢,带来没?” “老奴带来了。”颜槐玉双手把圣旨捧给萧尧,哭道:“圣上,不管您当不当皇帝,老奴都要跟着您。您去哪老奴就去哪。您可别想着撇下老奴!” “你个老糊涂,朕何时说过要撇下你了?”萧尧用圣旨敲了敲颜槐玉的脑袋,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熊样!都多大年纪了还哭鼻子?把你的心放在肚子里,朕活着一天,就少不了你一天的荣华富贵。即便朕两腿一蹬死了,也会给你留够养老的钱。” “老奴不要荣华富贵,老奴只想跟着圣上,服侍圣上!” “你不想要荣华富贵?”萧尧像发现了天外飞仙一样吃惊,“当真?那你想要什么?攒一宅子的奇珍异宝,娶七八个漂亮老婆,养一窝白白胖胖的小槐玉?” 颜槐玉忸怩地搓着白胖的手,忸忸怩怩地道:“圣上!您又打趣老奴!” 萧尧开怀大笑:“你这老东西!心眼子比护城河里的王八加起来还多!” “王八好啊,王八长寿,可以长长久久地伺候圣上。至于心眼嘛,嘿嘿,老奴的每一个心眼里都装着圣上呢!” “知道,知道。朕知道你对朕好。还是那句话,只要朕不死,有朕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瘦了,你就踏踏实实地在这宫里待着,踏踏实实地继续哄朕开心吧。” 颜槐玉谢过萧尧,又说了些表忠心的话便传旨去了。他一路盘算,越盘算越得意:幸好当初听了莫待的话,选择站队贤王。不然今儿个可就没好果子吃啰!真好啊!不管将来谁当皇帝,这后宫还是咱家的天下。他乐得笑出声来,吓得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哆嗦得厉害,想说话却咬了舌头。 快到上朝时间,萧煜掐着点出了府门,却见颜槐玉高举圣旨站在门前,俨然一派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家威严,忙跪下接旨。之前上官媃已派人跟他通过气,他已知道颜槐玉此行的目的。听着那些陈词滥调,听着自己从贤王一跃成为当朝太子,三日后便加冕为王,君临天下……他没有得偿所愿后的欣喜若狂,反倒有点不合时宜的失落。他不知道这失落缘何而起,但分明的,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比高兴还深刻的失落。 颜槐玉宣完旨,把相关流程的注意事项说了一遍,末了低声提点:“太子殿下要记好这些事情的先后顺序,切莫出错,让人拿了把柄。” 萧煜道了谢,屏退左右,低声问道:“苏舜卿吃药没?” “那还用说?药是圣上下旨让他吃的,他不吃也得吃。” “没想到董玄蝉居然肯帮忙,说不定以后能为我所用。”萧煜想着董玄蝉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本事,生出了招揽之意。“适当的时候,还请公公替我美言几句。” 颜槐玉心里直冷笑:你在白日做梦!别以为你是太子就了不起了!也不掂一掂你有几斤几两?他那样的人物,除了圣上,凭你也想驾驭?脑子是个好东西,有就要用!别给老子找麻烦!对上萧煜殷切的眼神,他十分真诚地道:“太子殿下可千万别这么想!姓董的这么做既不是帮太子殿下,也不是帮咱家,他是在帮他自己。您想想,董玄蝉最恨什么?他从小被圣上养大,视圣上为父,最恨别人跟他抢圣上的恩宠。他看苏舜卿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只是苦于没机会出手罢了。而今机会来了,他岂有放过的道理?再说了,那药是老奴在保管,真要被圣上发现有问题,追问起来也是老奴的罪过,与他何干?他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精着呢!” “还是公公眼明心亮!以后这宫里宫外还得靠公公多费心。”萧煜的笑容渐渐凝固,面色十分阴狠。“苏舜卿害死了宛瑜和四弟,还想逍遥快活,做梦!用含笑半月癫对付他,是本王对他的最后一点仁慈!半个月之后,他就等着毒性发作,癫狂而死吧!” “这半个月足够他完成圣上交托的事了。之后,他是死是活没人关心。”颜槐玉忽然想起那日偷听到的龙卫的话,又道,“听说他手里有一颗解毒神药,不知是谁给的。” “含笑半月癫哪有那么好解?除非他有玑云豆。可那东西都销声匿迹多少年了,他上哪儿寻去?” 两人对视而笑,都十分享受这计谋得逞的得意和掌控别人命运的快感。又略略说了几句闲话,便各怀心事,各自忙碌去了。 当天早朝,萧尧连发三道圣旨:一道罪己,承认自己失德;一道平反,为慕家昭雪;一道禅位,传位于贤王。三道诏书,每一道都出乎意料,每一道都是天雷,震得满朝文武手忙脚乱,王孙贵族惊慌失措。老百姓的反应却异常平淡,他们只盼着战争早点结束,过几天安生日子。 茶馆里又多了新谈资。说书先生大大方方地讲述着凤舞山庄往日的繁华盛景、庄主夫妇的仁善慈悲、十三公子的铁骨柔情、三公子慕青楚的妙手丹青、九公子慕无双的琴萧双绝……在他的讲述中,凤舞山庄似乎又重新活了过来,活在落满灰尘的岁月里,活在一厢情愿的臆想中,带着一缕茶香,一丝酒气,一声叫好,一点无关痛痒的叹息。 消息传到莫待耳里时,他着着实实被惊了一跳。虽说慕无双已告知他复仇之事尽在掌握中,但要萧尧诏告天下,承认自己枉杀忠良,德行有亏,于江山社稷有罪,绝非易事。想来是慕无双抓住了萧尧的痛处,才逼得他不得不如此。他很为慕无双开心,为慕家开心,也为自己开心。慕家大仇得报,他终于可以陪着顾长风安心离开。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不胫而走,说当年有人偷天换日,带走了慕连城夫妇的遗体,藏在退思峰下的山洞里,每年的思亲节那人都会去退思峰祭拜。 消息之后是另外的消息,传闻过后是另外的传闻。有人说,在退思峰附近发现了林漫的遗体和她的遗物;有人说,血月将至,圣血将现身退思峰,满足朝圣者的愿望;更有甚者宣称,在退思峰的崖壁上发现了聚灵珠和断魂剑的线索……一时间,各种传闻甚嚣尘上,真假难辨。无论这些消息是真是假,只“断魂剑”三个字就足以撩动天下人的神经,何况还有聚灵珠?如果得到了这两样东西,放眼三界,谁与争锋?哪怕就只是其中一样,也足以称王称霸了。有一神秘人乘势而起,广发邀请函,诚邀各界英雄豪杰于十一月初九齐聚退思峰,为聚灵珠和断魂剑而战,为角逐天下第一而战,为实现年少时的梦想而战,并将这次大会命名为“揽月”。 没过几天,名剑山庄收到了莫待的传讯。那之后,千机阁放出一条重磅消息,说聚灵珠是假,断魂剑是假,圣血与血月同样是假。所有的消息都是别有用心之人的陷阱,望武林同道不要上当,也希望仙界和魔界别搅和进去。而柳宸锋也传令诸位掌门,要好生约束门下弟子,别卷入是非。六大门派都表示会谨慎行事,不会前往退思峰。但小门小派和单打独斗的独行客就没那么听招呼了。往常,千机阁的话堪比金口玉言,地位越低的人越深信不疑。这一次却恰恰相反,几乎无人相信。这些人抱着“就算消息是假的,去看看又不会掉块肉”的心态,一个个摩拳擦掌,马不停蹄地赶往退思峰。于是,时隔不足两月,碧灵镇再一次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这样一来,柳宸锋就不能坐视不理了。他让六大掌门人留守各自的门派,只挑选部分精兵良将随他赶往碧灵镇,以防生变。秋嫣然不理解他的做法,认为不听招呼的人就该自担祸福,自负生死。秋渐离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小门派一步一步发展起来就是大门派,不能因为他们现在势单力薄,派不上大用场就弃之不顾。再者,保护同道本身也是柳宸锋的职责所在。秋嫣然虽有一百二十个不乐意,也只得留下看顾名剑山庄。 收到这个讯息时,莫待正靠着酒楼的栏杆,悠闲地晒太阳嗑瓜子听热闹。“贪念乃万恶之源。贪念起,是非生。贪念不绝,这天下的风云永远无休无止。” 豆蔻狠啄他的手:“你已决定不做江湖人。操心那么多作甚?” 莫待连连点头,继续听进进出出的人谈战场形势。这家酒楼位于霓凰城的繁华地带,是一位亲王的秘密产业。来这里饮酒作乐的非富即贵,多为朝廷要员。莫待听见有人在骂宁王卖主求荣,竟然投靠了谢轻晗;有人在替萧煜不值,还没来得及享受皇权带来的荣华就要成亡国之君;有人在计划金蝉脱壳,打算卷了家当换个地方继续逍遥;有人在设想谢轻晗进城后的情景,他定会将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屠戮殆尽,以报当年之仇;还有人希望方清歌不要顾及与谢家的姻亲关系,出来插一脚,让魔界腹背受敌…… 一说到如何让魔界遭遇重创,众人纷纷化身为战术大师,身怀壮志雄心,指点江山。他们暗讽朝廷用人不当,调度失策;嘲笑守城的将军不懂兵法,蠢笨如猪;痛骂上阵杀敌的兵士贪生怕死,不肯尽力……说来说去,就说到曹得雄带了人马偷偷摸上缥缈山的后山,想趁虚入侵天慕山,结果被埋伏在那里的神隐族杀得片甲不留,靠躺在死人堆里装死才捡回半条命,夹着尾巴逃回了骷髅山。又说菊麟和徽安突袭魔界边境,而雾游国则袖手旁观,妄图坐收渔翁之利。眼见魔界将士不敌,突然杀出一大队江湖剑客。领头的杨烁、孟少群、紫霞和宋澜微呈“一”字排开,身后紧跟着六大门派的弟子。他们得破晓令召集,从四海八荒赶来此地,只为一个目的:驱除外敌,守护疆土,保家卫国。这些人中,有老资格的前辈,比如早已隐退、一剑杀十人的快剑风飘絮;有初入江湖的新秀,比如那个轻功超群,活泼机敏的俊秀少年,听人说他是凤来客栈的少掌柜、顾长风的义子米元辉。与他并肩作战的是秋嫣然新收的侍卫,一个看上去貌不惊人,功夫却好得出奇的老实巴交的青年男子;有来历成谜的少年剑客,比如那个拿着子规剑,酒不离手,杀人如割韭的黄裳少女。 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原天极教的掌教弟子李成溪也召集了一大批徒众前来助阵,说想尽一份绵薄之力。此外,还有不少修魔者和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参加了战斗。比如,那个戴着超大斗笠,高挑瘦削,黑巾蒙面,剑气如虹,内力浑厚的男子。他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好像极其厌烦与人打交道。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人知道他出自何门何派。令众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上面画着一枝凌寒怒放的红梅,画工极为精湛,颇有慕青楚之遗风。杨烁是个好奇心重又爱交朋结友的,凑上去想跟他打招呼,结果却被一个冷冰冰的“哼”字给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