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工之后，为了弥补产假期间亏欠的工作，卢碧云工作更加卖力，每当宋道临休假在家，她便在厂子里工作到很晚，她渴望单位再次认可自己的能力。 自从和宋道临恋爱、结婚、生孩子，爱情与家庭已经分散了卢碧云太多的精力，如果不再追赶别的工友进步的脚步，自己很快会被甩在后面，那么，她将失去自己为数不多的骄傲。 卢碧云的付出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次年妇女节，她被选为当年的“三八红旗手”。表彰大会当天，临上颁奖台的卢碧云忽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强忍着恶心，体面地领奖、下台，然后立刻奔赴洗手间吐了个痛快。凭着经验，卢碧云很快就想明白自己可能是再次怀孕了。“这孩子是个福星。”卢碧云摸了摸已经布满妊娠纹的肚皮，没来由地确认这回怀的一定是个男孩。 趁着周末，宋道临陪着卢碧云回他的农村老家找卫生所的大夫看了看，确认怀孕。那个大夫凭着所谓的《清宫图》推测卢碧云这一胎应当是个男娃，把她乐坏了。宋道临却愁眉不展：“你刚选上厂里的‘三八红旗手’，就怀孕生孩子，还是二胎，这行吗？” 卢碧云也恍然惊醒，这简直就是想做反对优生优育的典型案例案例，跟厂里对着干！但是，卢碧云不想放弃这个儿子，打定主意绝不叫任何人看出她怀孕了，反正到孩子出生还有近十个月，有时间慢慢想怎么办。 整个孕期，卢碧云一直小心翼翼地伪装着，她强忍住了接下来的每一次孕吐，为了不让肚子显形，她每餐都吃得极少，险些营养不良。卢碧云仔细地挑着宽松的衣服穿，她原本极瘦弱，如今看起来只不过是胖了一点。卢碧云小心翼翼地拖到了八个多月，身边人终于开始起疑，卢碧云果断请了个漫长的病假，这还多亏宋道临姑父找朋友帮忙开了病历单。卢碧云回到宋道临老家，在那里生下了儿子。看到儿子的瞬间，卢碧云憋了快三年的郁气终于吐出来了。 儿子的出生比预产期早了几天，生产时，宋道临正在上班，等下工接到宋母报喜的电话时，他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然后立刻请假回到老家。 宋歌在外婆家听到了弟弟出生的消息，接下来的这些天里，外婆总会时不时喃喃自语：“可算是生了男丁，碧云不愧于宋家。”宋歌不明所以，只是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妈妈，她很想念妈妈。妈妈因为肚皮像气球一样吹大了，就害羞地躲起来，这几日，爸爸也失踪了，宋歌猜自己也许被父母抛弃了：大概是因为弟弟吧，他们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了。三岁的宋歌日渐消沉，可惜，全家人都沉浸在新生男孩的喜悦中，没有人发现她的低落。 卢碧云在孕期的时候就想好了“宋词”这个名字，宋道临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宋词被落户到宋道临堂嫂家，堂嫂是农村户口，她已经连着生了两个女儿，本想着再拼一胎，大不了罚款嘛，再穷也要有儿子啊。奈何二女儿个头太大，堂嫂的肚子也不争气，第二次生产的时候扯坏了子宫，险些命都丢了，医生给她下了诊断，她以后再也无法生育。这本来是个悲剧，却给了卢碧云操作的空间。 眼看着宋词的名字印在了堂哥家的户口本上，这算过了明面，他不再是黑户，而成了堂哥堂嫂的儿子。卢碧云很难描述自己的心里的感觉，她感谢堂哥堂嫂的配合，但心里受不住地别扭。他们打算让宋词在乡下长到三岁，再以在城里受教育更好为由，把他接回家里。 临走的那天，卢碧云难过得要命，宋词在她肚子里住了近十个月，生出来没几天，两个人就分别了。走的时候，卢碧云还没下奶，宋词一口母乳也没有喝过。想到这里，卢碧云眼泪汪汪地亲吻着宋词。宋道临看着妻儿，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别过头去，眼睛也红了。 卢碧云无法公示生育的事情，自然也没有资格坐月子，返城第二天就开始上班。后来，卢碧云总是头疼、腰疼、手脚关节疼，她说自己没有坐好月子，埋怨宋道临没能耐、让她生孩子都得偷偷摸摸。宋道临不耐烦地听了几回，见卢碧云说不完地说，他干脆就回嘴：“孩子是你非要生的，怪得着我吗？”卢碧云想驳斥，却又觉得宋道临说的在理，她没了发火的底气，只好哽咽着念叨宋道临没心肝，自己拼死拼活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他有子送终，他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宋道临理也不理卢碧云，只管她胡乱发泄，实在听得不耐烦了，干脆摔门而出，夜不归宿，留下她独自落泪。 作为母亲，卢碧云每天都在想念着儿子，三年的时光太过漫长，她每一天都在数日子。宋道临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但他是个男人，没有权利轻易表达情绪。宋道临的克制，在卢碧云眼里就是漠不关心，她不想责问这个男人怎么如此铁石心肠，对于远在老家的儿子不闻不问，她做不到，但也完全不奢望他一样做不到。 一年又一年，卢碧云终于熬到儿子回来的那一天了。堂哥堂嫂却变了卦，三年来他们已经把宋词当成自己的孩子，所以，不想把他还回来。卢碧云早就猜到他们的想法，这些年里，她一有空就去看宋词，也便逐渐认清了儿子跟自己越来越生分的现实，这自然跟堂哥堂嫂也脱不开关系的。 当天，卢碧云拖着宋道临和卢坤一起去的，堂哥和两个女儿坐在里屋，堂嫂带着宋词坐在堂屋，她铁着脸说：“孩子还小，再多呆两年吧。”卢碧云理也不理，抱起宋词就要往出走。宋词吓得大哭起来，本能地朝堂嫂张开手，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抱！”堂嫂也大声哭喊起来，伸手就要抢孩子。卢碧云听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又恨又悲，她一闪身躲过了堂嫂抓挠自己的手指，咬咬牙快步出了门，她身后的宋道临和卢坤像是两面墙似的挡在门口，堂嫂冲破不得，喊堂兄：“宋行义，你人死了？抢你儿子你还不拦着？”一听这话，卢坤就撸起袖子，他本就做好打仗的准备来的，宋道临却悄悄向门外退了半步。堂兄早就按捺不住，冲出来眼瞅着就要动手了，两个女儿一同出来，拦住了父亲：“爸，弟弟跟婶婶进城去生活更好，这才有好前程。”“弟还在咱家户口本上，咋也跑不了，叔叔婶婶给他养大了，他回来还要给你们养老的。”卢碧云听见了两个女孩的话，她不知道十三岁和十一岁的小姑娘怎么就有这么多心眼儿，但这确实有效地拦住了堂兄，她紧紧地抱着哭嚎、挣扎的宋词，快速向村口跑。堂嫂哭天抢地的声音越来越远，却一声声传入卢碧云的耳朵，堂嫂像是真的被人剥离了亲生骨血，假模假样！卢碧云的心肝遭受着凌迟般的惩罚。 卢碧云用了很久才让宋词接纳自己，三岁的小孩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没见过几次的阿姨成了妈妈，而妈妈却再也见不到了。 宋道临不止一次责怪卢碧云过于狠心：“到底养了三年的孩子，有感情，舍不得也正常。”“我又不是不给钱，那可够在村里养三四个宋词了，他们当时拿钱拿得可是痛快，孩子也不想还，什么好处都是他们的了？”卢碧云反驳，她自认做得理直气壮。 其实，要不是堂兄堂嫂这样没边界地教养宋词，卢碧云也许真的会把儿子多给他们留些时日。只是宋词已经被他们养得六亲不认，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卢碧云恨得厉害，悔得肠子都青了，但已经无可奈何，她只能熬，继续熬，小孩儿忘性大，他很快就会忘记前三年发生的所有事儿。 基于愧疚，也许也是为了讨好，卢碧云把三年来缺失的母爱一股脑地倾注给宋词，对他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宋歌都看在眼里，六岁的她已经清楚地感受到妈妈对自己的冷淡，这份冷淡，在妈妈对弟弟的热情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刺眼，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妈妈要这样区别对待两个孩子，她只能不受控制地怨恨、厌恶弟弟，怪他分走了那份本来只属于她的母爱。 宋歌闹过，妄图吸引父母的注意力。不过，宋道临本来就不怎么管顾孩子，女儿哭闹时，他只是象征性地哄一哄，哄不好就扔到一旁，由她自己闹去；卢碧云忙完工作和宋词已经筋疲力尽，没有耐心烦再安抚宋歌，面对无理取闹的女儿，她怒不可遏地选择了动手。在母亲一次次批评与打击中，宋歌逐渐领悟，她的挣扎毫无作用，与其这样折腾一回还要挨揍，不如老老实实做个乖巧听话的小孩，至少不会被打。于是，宋歌开始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学习，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很擅长学习，这是一项少有的、不需要别人帮助、完全靠自己努力就能取得较为圆满成果的事，她乐在其中。 卢碧云并不知悉宋歌的心思，她只知道女儿忽然长大了，懂事、省心，女孩嘛，是该这样的，她自己也是这样长大的。卢碧云很欣慰，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毫无芥蒂地把全部心力放在儿子身上了，至于宋道临，他又一次变得不爱着家，但是她已经没有再多的精神去操心他了。 自从宋词回来之后，卢碧云与宋道临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他始终觉得“抢孩子”这件事，她处理得很不得当；而她又觉得，他对于家庭付出太少。两个人互不理解，也不再妄图理解彼此。卢碧云觉得好笑，她当初是怎么瞎了眼看上宋道临，还为了他生了两个孩子呢？卢碧云颇感挫败地回忆着：宋道临是如何迅速地将她占为己有，把她从一个心怀梦想的女孩变成了被家庭琐事拖累的女人。爱情早就死了，早得让卢碧云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过，她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慢慢枯萎，像那些无人照顾的野玫瑰，自生自灭地开，不信命地疯长，最后，认命地衰败，成为无人在乎的泥土。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但我还有你们。卢碧云看着宋歌和宋词，得到一些安慰，这个男人千不好万不好，至少他给了自己这一双儿女，往后余生突然就显得没那么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