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烦心事从来不会少,农民们担心能不能交上税,贵族们担心政敌的陷害,士兵们在想他们能不能在下一场战争中活下来…很多烦心事并不会凭空消失,所以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找瓶酒,一口气干了它,然后顶着宿醉后疼痛的脑袋去忙正事。 可惜现在是白天,而劳伦斯手边也没有酒。上午是人们劳作的时刻,就连那些打烊的酒馆门前,都站满了身形健硕的工人。他们要将一桶桶发酵的麦芽汁和酵母扛到酒馆里去,然后草草地擦一把汗,揣着十几枚银币的微薄工钱赶去接下一单活。从这些苦力身边走过,劳伦斯不禁有些惭愧,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废物,不光没在这个世界出人头地,还搞臭了自己的名声,又搞砸了公爵的计划。 这些苦力,好歹他们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劳伦斯无声地叹了口气,低下头跟在卡琳身后,快步离开了这条到处是苦工和小贩的街道。 他道歉了,咬字非常清晰,态度极为诚恳。但卡琳没有任何回应,甚至无视了他。她就这样在前面走着,面无表情地警戒着任何可能对劳伦斯不怀好意的行人,而他就跟在她身后,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回去种地吧。”终于,走到驻地门前的时候,卡琳偏过头,随意地说道。劳伦斯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他没从卡琳那半张脸上找到任何情绪。 “不,求求您,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劳伦斯只好哭丧着脸,向卡琳祈求宽恕。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但这是公爵的命令。”卡琳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劳伦斯,“猩红平原靠近沃尔塔瓦河下游的区域,很适合耕作。你的领地应该不缺会种地的农夫,把送到茶花领的种子种在那里,然后来年把一半的收成运回自由之城,这是公爵亲口对我下达的指示。” 好吧,一听说是公爵的指示,劳伦斯便安心了些。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不合常理——首先,最适合耕种的春季已经过了。再说,为什么公爵会突然想让他在那里种地呢?奥兰多统治西境这么多年,如果想在那里种地他的手下应该早就行动了才是,为什么是现在呢? “因为那里离恶魔的老巢太近了。”卡琳随意一瞥就看出了劳伦斯心中的困惑,“别想了,公爵这么做肯定有他的考量,你只管照做就行。” 劳伦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在办了这么多蠢事后,他觉得有些事的确不该刨根问底。 卡琳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推门走进了旅店。与此同时,她又回忆起了与公爵对话时的情景。 “战争提前打响了,那个失去儿子的老头会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公爵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全力组织战备工作。” 奥兰多公爵曾数次在私人会面中对卡琳说过,他和教会总有一战,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那我该做什么?”一如既往地,卡琳没有提出任何多余的问题。 “保护好那孩子,动员他的领民开垦土地,种植粮食,越多越好。”公爵的回复同样干脆,“沃尔塔瓦河下游不乏肥沃的土地。” “但那里…” “我明白,所以你的任务是保护好他。” “给我个理由。”卡琳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不能让他毫无理由地冒险。” “西境少有适合耕作的土地,这个你应该知道。” “是,所以呢?” “很简单的道理,因为粮食产量不足,所以每年西境有七成粮食需要从兰斯其他行省进口。”公爵拧起眉头,揉了揉钝痛的额角,“一旦和教会爆发全面战争,他们只需要封锁所有运输路线,就可以坐等我投降了。” 确实。卡琳下意识点了点头。 “在军力方面,我可以凭借指挥能力挽回劣势。但西境在其他方面的弱点,是很难被隐藏起来的。就拿资金链来说吧,对外出口香料和军备、染料占西境财政总收入的六成,假如教会能封锁贸易出口,这些收入就会被缩减至一成,甚至是零。” “那您为什么不趁现在还未开战的时候加大出口量呢?” “整个大陆有六十万人对香料有需求,他们的需求养活了半个西境,而作为大陆最大的香料供应商,每年只对外输送几百吨的香料便可以换回供养四支万人军团的开销。所以哪怕是增加一个最小批次的运输,几吨的额外运输,都需要几千,甚至上万对香料有需求的人口来维持市场供需平衡。而哪里能平白无故多出上万需要香料的人呢?我不可能为了增加几十万金币的收入,去给底层民众送钱买香料。再说,出口过多的香料会导致它的价格下降,现在问题来了,一个农夫不买香料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它很昂贵吗?” “因为它不是必需品。”卡琳很快就跟上了公爵的思路。 “没错,军备和染料也是如此。那些商人之所以能容忍我赚超额利益,情愿眼巴巴地看着我数钱也从未和我抢生意,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市场需求很小的商品,一旦他们横插一脚,就只能和我两败俱伤。而他们不做,至少不会收获我的敌意,也不会赔钱。” “所以你让那孩子回去种地,是有很多考量的?” “是,如果不是一些问题迫在眉睫,我也不愿去赌恶魔会不会越界。毕竟那里,离堕落深渊太近了。” “如果您认为仅凭在那里开垦耕地就可以让西境摆脱粮食需要进口的枷锁,那您就…” “我从来都没指望区区百亩土地能养活上百万人。但经过我的推算,那片田地是我拖垮教会的唯一希望。”似乎是知道卡琳还会提问,公爵简单地解释道:“开战后,教会派出的兵力至少是我的三倍,但他们并非没有弱点。如果他们不能速战速决,就会陷入泥沼中无法脱身。一个巨人要行动起来所消耗的体力远比一个侏儒多得多,只要我能让自由之城不在三年内沦陷,他们就会不堪重负,派出使者找我议和的。一旦他们迫不得已这么做,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战败了。抚恤、赔款、战后生产…每一笔巨额支出对教会摇摇欲坠的统治都是一记重击,至少在战后的十年内,他们是不会卷土重来了。而十年,足够让亚当小子成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了。” “也就是说,经过您的推算,屯粮加上新田产出的粮食,可以让西境挺过三年的战争,是吗?” “最坏的预期是不止三年。”公爵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如果他们能坚持到第四年,那西境就会被逼入死局——饥荒、瘟疫、还有精神崩溃的伤兵们,随便拿出一样,就能轻松击垮任何战略和计谋。没办法,我手中的牌还是太少了。” 公爵没敢把最可怕的情况说出口,但这已经很糟糕了。卡琳等了片刻,看公爵似乎把话说完了,便领命离开了。她是个称职的属下,不会对份外的工作指手画脚。 真正的统帅不能唯战力至上,从而忽视其他影响战局的因素。公爵年轻时便了解了战争的首要规则,那就是战争是国力的比拼。每一支军团背后,都是支撑军团运转的庞大人力物力。军团的装备数量由制造和维护的成本共同决定,制造成本决定生产规模,维护成本将持续消耗国家的财政。如果没有一个庞大的帝国,没有数以百万计的民众和工匠在背后支持,那再怎么强悍的军队也寸步难行。 这正是公爵最大,也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软肋。一直以来西境都是兰斯的战争工厂,商贸中心,边陲重地。公爵手下兵多将广,只论军备产能的话,没人敢说能可以稳压西境一头。但问题是,兰斯已经彻底倒向了教会,而失去了整个庞大王国的供养,西境引以为傲的战力体系,又能在巨大的财政压力下坚持多久呢? 所以公爵在得知科斯遇害的消息时起,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在一年内与教会开战,否则,他将永远失去对抗巨兽的胜机。 在兰斯漫长的战史中,从没有一位将军不战而降的先例。而西境的民众也相信,在一位战神的领导下,他们会再次击败强敌,赢回兰斯失落的荣耀。 毕竟,如果连公爵都无法击败教会的话,那这片大陆上还有人能撼动教会的统治吗? 没人敢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