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自由之城的路上遍布着痛苦与悲伤。自从奥菲莉亚返回王都后,西境的生意便愈发萧条了。行商们越是远离西境,便能越频繁地遇见一队队蓬头垢面的兰斯士兵和地痞流氓。不难看出他们是残兵败将,大部分都是溃败贵族的私兵或是失去了主子的野狗。残兵败将们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从中立之地向西境蹒跚,当劳伦斯的巡逻队在边境遇到这些可怜人时,他们便如受惊的兔子般逃开。这些人只想投奔到奥兰多公爵麾下,而不是被此地的领主当作流民强征入伍。这些溃兵有时是十几人一队,有时是上百人一队,很多人都带着伤,缠着浸透脓血的恶臭绷带,他们互相搀扶着,等待茶花领的巡逻队走远,然后伺机绕过劳伦斯的领地,逃到自由之城。 偶尔也会有难民出现,或独行,或与这些残兵败将同行。在这近一个月的日子里,大概有数千人从这里经过,多到劳伦斯已经忘记该怎么表达惊讶了。考虑到许多虚弱的外来者可能会死在前往自由之城的路上,劳伦斯每天都会让茶花领的士兵将一些食物丢在沃尔塔瓦河岸边显眼的地方,有时是一袋土豆,也有时是半袋胡萝卜和几块干面包。虽然此等善举让部分人改变了主意,主动来到茶花领为劳伦斯效力,但更多人还是不愿在此地逗留,一来他们不相信这位年轻领主的为人,二来这里离堕落深渊太近了,会让人本能的感到不安。 晨曦初露的时候,劳伦斯便带上他的亲卫们离开了茶花领。他们要开始例行的巡逻了。在一片树丛中,唐纳德发现了三个死去的士兵。从落在他们身旁的几只乌鸦和保存还算完整的尸体看,这三人应该是没死太久。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他们倒在树干下,手腕被割开,沾满干涸鲜血的匕首静静地躺在手边,似乎是自杀。显然,疲惫和伤痛已经耗尽了他们活下去的动力,他们也不打算再拖累其他战友了。 “真晦气。”唐纳德别过脸去,避免属下们察觉到自己眼中的阴郁,“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个星期的第三次了。” “确实,经常看这种场景会做噩梦的。”劳伦斯叹了口气,“把他们埋了吧。” “老弱病残和渣滓,”唐纳德气呼呼地啐了一口痰,“这破地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死人和快死的人。我真想不通,为什么来投奔我们的家伙就没什么正常人?” “确实,最近除了没见过血的胆小屁孩就是浑身是病的残疾老头。”劳伦斯身边一位士兵附和道:“没人会觉得他们是有用的盟友,至少我和大多数兄弟都不欢迎他们。” “所有现在愿意来西境的人都是公爵的支持者,”劳伦斯反驳道:“也许他们总能派上点别的用场。” “但他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还在不断消耗咱们的粮食和药品!” “行了,这个问题以后再谈。”唐纳德看出一些兄弟似乎对劳伦斯的说辞颇为不满,便在矛盾激化前命令道:“马修、凯勒、霍尔、戴维斯,赶紧动手。十分钟内把这三个倒霉蛋埋了,午饭你们每人加一个鸡蛋。” 唐纳德的许诺让点到名的四位士兵高兴起来,在其他人不满的嘟囔声中,四人抄起铁锹开始埋头挖坑。当士兵们的视线停留在其他地方时,唐纳德轻轻拍了拍劳伦斯的肩膀,抛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 “没必要反驳什么,兄弟,马修说的没错。现在还没到开战的时候,那些上不了战场的人只会加剧咱们的物资消耗。我不喜欢绕圈子,兄弟,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得分出更多食物来喂饱这些没用的可怜虫。” “别这么激动。”一直保持沉默的卡琳面无表情地看了唐纳德一眼,“必要时,他们也可以是果腹的食物。” “够了!我是人,不是饥不择食的禽兽!”话刚出口,唐纳德就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有些神经过敏了,于是他用力吸了口气,又小声补充道:“我知道您经历过很多不堪回首的黑暗之事,还从中学到了一些极端情况下的生存法则,但这并不是您教导我放弃做人底线的理由。假如真的有一天我将被饿死,那我宁愿吃杂草、吞石头,也绝不会吃一口人肉,因为这是我身为人类最基本的良知。” 卡琳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唐纳德冷嘲热讽,因为她多少能理解唐纳德近些天的心情。在奥兰多公爵拒绝奥菲莉亚的提议后,约克公爵曾数次派亲信来到茶花领,想将唐纳德带回王都,好让他在正式成为教会认定的异端前离开这片即将成为战场的危险土地。诚然,约克公爵是个半辈子都游走于宫廷角斗场上的精明猎手,是个不折不扣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但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是把长子的安危放在了所有基于利益的考量之上。可唐纳德倔得像头驴,他毫不犹豫地撕碎了父亲的书信,并若无其事地与劳伦斯等人继续闲聊。眼看唐纳德无动于衷,一位焦急的使者声泪俱下地讲述了约克公爵是以何种卑微的姿态祈求奥菲利亚开恩,才争取到了只要唐纳德回到王都,便不再追究其投靠异端罪行的承诺。 “那是他自愿做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再说一遍,现在的我是茶花领大将军,作为一名光荣的骑士效忠于领主亚当·劳伦斯。赛诺,如果不是因为你祖上三代人一直都在忠心耿耿地侍奉约克家族,因为你劝诱一位骑士背弃忠诚与荣耀的行为,我本该将你处死的。” “可是,少爷…” “没什么可是。告诉父亲,再过几年我会回去见他的,那时我会带领凯旋的战士们昂首挺胸地行经金雀花大道,让每个兰斯人都知道老牌贵族还没有彻底没落。是我在最黑暗的时代挺身而出,赶走了教会的入侵者。父亲会认可我的,因为到时所有人都会对我献上由衷的赞美…回去吧,赛诺,告诉父亲,他不必再派人来了。” …… 显然,唐纳德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毕竟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违抗父亲的命令。他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却也会恐惧不确定的未来。通过私下的闲聊劳伦斯得知,其实唐纳德也知道自己最近表现得有些暴躁,但他就是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是某位长辈用理所应当的语调教育他的时候,他总会表现得十分激动。 “完成了,长官。” 猩红平原的清晨弥漫着植被狂野生长的气息,唐纳德此时正焦躁地踱步,他感觉自己鼻腔里弥漫的浊气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呼吸,仿佛就连自己的大脑都变得迟钝了。 他顿了顿,缓慢地摆过头去,看了看简陋的土坟,朝着满头大汗的几个士兵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归队了。一些士兵试图询问唐纳德的精神状态如何,但他们不敢直接开口,只好和身旁的同伴简单交流了几句。 “我很好。另外,有什么问题当面说,别当我耳朵不好使。” “将军,我能提个问题吗?” “说。” “如果有一天我们战死沙场,也会有人给我们挖坟吗?” “别说这种…”话刚出口,唐纳德就意识到问题出在哪了。作为一个将军,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将军,他也是一名被赋予了宣传和鼓舞士气职能的军官。如果不是因为唐纳德今天的状态实在是不对劲,那些沉重的话题本该被他随便说点浮夸的词给糊弄过去的。但现在,他的表现与士兵们所期待的情况完全相反。 虽然没有规定将军一定要对自己的士兵开诚布公,但唐纳德还是尽自己所能回答了这个问题。 “会的,只要第一连队还有幸存者。但你们就这点出息?我以后还要带你们去吃香喝辣,荣归故里。如果有谁已经娶妻生子,觉得这辈子都没出头之日了,那好,现在站出来,我会给你们提供一些路费,趁着敌人还没大军压境,请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因为我的部队不需要懦夫。” 士兵们面面相觑,一些人眼中的纠结显而易见。 “你们跟我来到这里之前,我就说过,会尽力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唐纳德已渐入佳境,轻松且坚定地说着:“你们自己说吧,一间不漏风的房舍,每顿主餐都有肉食,还有你们现在穿戴的精良装备,这些条件哪怕放在王都也仅能提供给少数军官,是不是?” 令唐纳德如此自豪的,不仅仅是他对于每个士兵的姓名都了如指掌,甚至连兄弟们的爱好都略知一二。这让他在部队里的威望比身为领主的劳伦斯更高——劳伦斯也会说些笑话逗士兵们开心,他也会在泥泞的小路上和兄弟们一同训练,并默默记下每个士兵的脸。但劳伦斯唯独不擅长在战前激发他们的士气,把他们变成一群蔑视死亡的勇士。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们会胜利的。我们会共享胜利者的荣耀,一同成为史诗中永垂不朽的伟大英雄,创造一个又一个无与伦比的神话!现在,把你们的腰杆挺直…”唐纳德抽了抽鼻子,昂起头高声说道:“今天的早餐是面包和酸菜汤。老规矩,十分钟内保持阵型赶回去,大家一起吃饭,否则…” “否则等着喝刷锅水。” 唐纳德微微一笑,露出的牙齿反射着晨光,“这可是你们自己要求的。” “现在已经过去一分钟了。”劳伦斯不怀好意地干笑了两声。 条件反射般,士兵们扛起武器,拉开间距,自觉地整好队伍,喊着口号向茶花领跑去。他们一边抱怨着吝啬的厨师这辈子都没在早餐里放过一次肉,一边心急火燎地把号子越喊越快,生怕一顿平平无奇的早餐真的会变成一碗刷锅水。就让大家好好折腾一会吧,劳伦斯想,毕竟谁也不知道战斗什么时候会开始。唉,现在这些还在抱怨早餐没油水的士兵里有多少人能活到明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