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神圣天父,请您救救我们。我愿意为这片土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啊,全能之主,请您救救我们。请您启迪那些愚蠢之人。我愿意为了拯救我的同胞献出生命。 我将迎接我的命运。 啊,光明之主,请带走我,以换得这片土地的复苏。让飞翔的鸟儿宣告黎明的到来,愿这片土地再次繁荣。 《新圣三颂之一——羔羊颂》传说由圣徒保罗作于艾瑟尔围城战期间。 唐纳德痛苦地胡思乱想着,他忍不住要这样做。当劳伦斯离开茶花领登上那俯瞰着世界的舞台时,他被不属于自己的荣誉所包围着。猩红大公奢华的会客室是用深红色的皮革和天鹅绒建成的,天花板上还烫有金线和银丝编织出的华丽花纹。房间里的每个细节都在以一种过分的形式向西境的主人猩红大公致敬。但这蒙骗不了唐纳德,这间会客室代表的是某种软弱虚伪的体面,某种用个人威望掩饰的假象。还有那座格外显眼的茶几,能工巧匠用一整块巨大的黑曜石板,雕刻出这张足以供人在上面伏卧的宽大台面。它原本能成为人们祭拜神明用的祭坛,但却在身份尊贵的凡人面前作践着自己。今晚,猩红大公会在这里面客,但这也骗不了唐纳德。他不理解猩红大公和亚当家族的关系,也不了解奥兰多早年的所作所为,但他至少能意识到,自己的领主兄弟确实深得猩红大公青睐。与我不同,他如是想到。 这种偏爱让他感到不快,于是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墙壁上。手工编织而成的丝绸锦缎被挂于墙面,其上的精美图案赞颂着猩红大公取得过的胜利:德尔战役,北方边境平原上的骑士对决,光复拉文尼斯,等等。古往今来的传奇英雄们也在上面注视着奥兰多大公。这些图案意在敲打来宾们——当他们被一场场胜利背后的真相所震撼,灵魂出窍翱翔于穹顶之下时,那些绘卷会适时地吸引住众人的目光,告诉他们此地的主人是一位行走在人间的战神,一位活着的传奇。起初,这些东西确实进一步突显了猩红大公的荣耀,但后来在孔代亲王政变失败后,人们的崇拜倾向发生了变化,那些傲慢的伶人会搬出家族和头衔来避免向猩红大公表达应有的卑躬致意。等到了现在,一场场大规模战役的胜利让猩红大公重现了年轻时的威光,但这也是错误的,因为唐纳德看到那个传奇暴君现在只能坐在轮椅上,每呼吸一次都要用手指用力抠住座椅扶手的皮革面,他是如此奄奄一息,以至于青筋暴起的指节好似要捏碎钢铁,而没有涂油的皮革面却未被抓破分毫。 猩红大公的私生女——夜莺云雀两姐妹转头看向唐纳德,她们对他点头致意,而后退出了房间。 “亚当小子…他没来吗?”几秒间,公爵凝视着正襟危坐的唐纳德,并花了一点时间来解读他眉眼间的情绪。他自己的灵魂嘲笑着迟钝的大脑,于是他也疲惫地苦笑起来。唐纳德虽然面无表情,一举一动也不紧不慢,但他认得这小子眼中的情绪,那就是他的老友已经在梦中看了他将近半辈子的情绪。 “是的,阁下。”唐纳德也微微颔首,始终盯着公爵的面庞,“他投降了,现在由我担任茶花领的领主。口令是‘洛基’。” 不可思议的是,猩红大公的情绪非常平静,这让唐纳德一度怀疑劳伦斯并不是那个不可或缺的继承人。 “大人?”许久未等到回应的唐纳德有些不安。 猩红大公忽略了唐纳德的请求,他抬抬手指,轻轻拨了一下手边的铃铛。几乎是在铃铛响起的一瞬间,十几人便推门而入,他们几乎是一同挤进来的,快速跪倒在公爵面前,显得匆忙而不得体。 他们忠心耿耿,低下头向公爵致敬,以卑微的姿态给了他最大的尊重。公爵的神色如旱季的天空一样平静,他没急着开口下令,而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每个人。在唐纳德看来,这些身强力壮训练有素的人依然对公爵保持着无与伦比的忠诚,这是件非常令人惊讶的事。但对于这些明知大势已去的人来说,奥兰多公爵是一个英雄,哪怕他已经奄奄一息,甚至无力再做出什么表情,他的声音依然是在地平线上轰鸣的骑士团冲锋。 “赫卡特,”公爵说,“还有多久?” 全副武装的老骑士轻轻叹气,盔甲摩擦的哗哗声和他的回答一样低沉。“不会太久了,大人。一支联军突破了提里诺恩的防线,剩下的几个军团会在两周内被压缩到自由之城外围。” 奥兰多咳嗽了一声,勾了勾手指,可能是表达不满。 “所以这座城市又一次被围困了,”他说,“在第一百零二年又四十天之后。”唐纳德惊讶的是公爵还记得这个具体的数字,这在病入膏肓的人身上并不常见,或许奥兰多一直都有清点日子的习惯,以铭记那些令人战栗的黑暗时刻。“那么,你是留在自由之城的最后一位将军了吗?” 赫卡特不确定。几个星期来,他都没有见到任何同僚了。确切地说,已经有四十二天了。而那些他再次见到的同僚都是神态并不安详的尸体,独自躺在一口口做工粗糙的棺材里被下葬后遗忘。 “我想可能是,”他承认道,“或许再过不久我也要殉职了。” 奥兰多沉默了几秒钟才回答。“不会的。起码不是这里。”他勾勾手指,示意他的私生女们上前一点。姐妹两人对视一眼,慢慢起身,如同在粘稠的黑暗中跋涉,缓慢的脚步发出飘渺的叹息声。 “传我的命令,”公爵干瘪的面皮抖出干巴巴的命令,“集结所有部队,让他们把贫民区的渣滓赶上战场。我会亲自率军出征,正面击垮联军的攻势。” “万万不可,”赫卡特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不可能成功的,大人。这一次联军兵分四路,预计光是步兵就超过十万人,而我们尚有战力的部队不足一万,且龙骑士团已遭受重创,无法再利用机动性大规模扰乱敌军。大人,也许我们该坚守城池,等待下一批神丹帝国的援助。” 公爵发出冷笑看着他。“固守待援是懦夫的说辞。”唐纳德能闻到公爵身上散发出汗水的咸味和药膏的辛辣麝香味。“神丹帝国不会拯救我们的,赫卡特。他们从未想过让自己的盟友称霸一方。” “你老糊涂了,大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难道我们的尊贵士兵能毫无惧色地以一敌百吗?他们会听到敌人高唱临战的圣歌,那铺天盖地的可怖威势能像扯碎丝绸一般轻易撕裂军团的士气。何不面对现实,靠城墙抵御攻势?” “我意已决,无须多言。” “说出真相,大人!”赫卡特咬牙切齿地说道,“即使你不愿接受,也没必要再欺骗我们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五年过后,甚至是空荡荡的平原上都飘散着血腥的气味?” 奥兰多咕哝着承认了,但他只默许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你先下去。对于你,我另有安排。”公爵木然地扫视着其他人,“传我命令,集结所有军队,准备出城迎战。这一战关乎一切,所以我不会容忍任何一个环节的失误。补给、军备、马匹,还有那该死的机械巨兽,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现在,都给我滚出去,好好执行命令,如果让我失望,你们…” 无需过多解释,人们都清楚猩红大公的手段,于是他们都惶恐地退出了房间。唐纳德也起身要走,却被公爵示意留下。 “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唐纳德猜不透公爵的心思,显得有些不安。 “夜鸮,已经死了吗?” 唐纳德点点头,只感觉如鲠在喉。“是,大人。但我们在第一时间把她的尸体放进圣棺了,应该要不了太久,她就能活过来。” “你的手下已经遭受重创了?”公爵眯着眼睛追问。 “是的,大人。” “我的老朋友把你们打得很惨。” “比您想象的还要惨,”唐纳德不敢直视公爵的目光。“我们甚至不是他的主要目标。” “昨日之事了,不必愧疚,孩子。”公爵对唐纳德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笑了几声,心脏停跳一拍,在胸腔中发出了一声像是巨石落地的轰鸣。又咳嗽了几声,他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比你那个只会见风使舵的父亲优秀得多。让你当个小小的领主,真是屈才了。或许我还能活几天,但也不多了,只有神才知道我的身体被摧毁到了什么程度。我会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这是你应得的奖励。” 等待了片刻,奥兰多保持着他的冷静眼神。“你想做懦夫苟且一生,还是做英雄名垂青史,哪怕只有几天?” 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唐纳德的灵魂已经沉默并纠结了数月之久。最后一次与一个塞连人的战斗不知何故使他疲惫不堪——或许迷茫是更准确的形容词,他的勇气和热情被磨灭了,而那些刚踏上战场的年轻人才开始重走他的老路。 “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眼见唐纳德迟迟不肯回答,公爵的目光转移到紧紧合拢的房门上。一连串急匆匆的脚步在门外停止了,而后门被叩响,但这种体面也仅停留在体面上,不等公爵开口,门便被推开了。 唐纳德只感觉进门的中年男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但又没什么切实印象。如果劳伦斯在场,那他一定会记得这个人——灰鳌,清理者的头领,打劳伦斯第一次面见公爵的时候就在处处与他作对。如今,他还是一身得体的礼服,却面色阴沉,攥着拳头。意识到来者不善的唐纳德下意识把手搭在了剑柄上。 “你要出城迎战,是吗?”灰鳌直截了当地坐在了沙发上,他的语气带着由衷的惋惜。“教廷的士兵成千上万,前赴后继。哪怕是你,也无法每次都击退他们。你很清楚答案,但还是要去送死,为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担任清理者吗?” 公爵的语气没有丝毫不快,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见多识广的唐纳德知道肮脏的秘密总被埋得最深,而两人不同寻常的神态和语气也让他隐隐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在了解一些猩红大公的过往了。 灰鳌冷笑着偏过头去。“因为我生来就放荡不羁,争强好胜,所以你想让我待在你眼皮底下,这样能少惹些麻烦,对不对?” 奥兰多沉默了一会,慢慢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们都恨我。但在这件事上,我并没有那么多私心。我只是希望你能深入了解这座城市,在必要时用暴力解决问题,不过更多时候是在观察、学习、等待。” “你想让我学什么?又等待什么?”灰鳌的面部肌肉因愤怒而骤然扭曲,“我一直都在学习如何做一个君王,而你却把继承权留给了那个亚当家的小杂种!我一直在努力相信你讲的故事,但你骗了我,你甚至骗了你自己!”他激动地打翻了桌上的茶杯。“闪耀的群星在哪里?胜利女神的恩典在哪里?巨龙的宝藏在哪里?我告诉你真相,闪耀的群星已经洒满尘埃,胜利女神的恩典从不存在,而巨龙的宝藏就埋在被剥皮的尸堆下。我告诉你,父亲,传奇都死了,希望都死了,而我看见那些死人从地狱中探出头来嘲笑着我们的命运。看看这座城市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我们带着饥饿的弱者打着不可能胜利的战争——教廷的大军会毁灭我们,而你,还有你的军团,却对此一无所知!” 唐纳德一时不知所措,在他下意识看向公爵的时候,灰鳌还在咆哮。“多少人已经为你而死了?已经七年了,你许诺的胜利在哪里?援军在哪里?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怜吧!一无所有,众叛亲离,靠着昂贵的药物和虚假的救赎拼命延续着你那一文不值的生命!而最可悲的莫过于这都是你自己选的,你有过选择的机会,你本可以忠于自己的本心,联合你的朋友去改变世界;你本可以用自己的才华拯救兰斯;甚至,你本可以向教皇下跪,乞求她的宽恕,但你没有!你此生已经犯下了多少错误,现在竟还要一错再错,彻底断送这片土地的未来!” 奥兰多在沉默中坐着,一言不发。对唐纳德来说,他的沉默坐实了灰鳌的每一条指控;它体现了每一个在这个毫无光亮、充满血腥气味的黑暗中度过的夜晚。 “我确实犯过很多错,但最让人无法容忍的莫过于身为一个父亲,却忽视了自己的子女,没有正确地引导你们。”奥兰多终于开口,“你真的打算背叛我,孩子?” “是你先背叛了我们。”灰鳌答道,“你的护卫,她们不会来了,我让她们喝下了毒药。在你死后,我会马上结束这场闹剧,好好替教皇统治这座城市,这才是一位合格继承人该做的事。” “你在宣布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面对灰鳌身后几十个亮出武器的护卫,奥兰多并无太大反应,“而你知道,说出这一切,我就必须杀了你。” 灰鳌点了点头。“你知道我必须尝试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要继承的是一座富饶的要塞城市,而非一片焦土,所以我必须在联军冲垮城墙,屠杀整座城市之前,挽回你的错误。” 唐纳德意识到,这就是公爵给予他的选择了——是成为叛党颓然投诚,还是坚守初心冒险争取飘渺的希望?毫无疑问,唐纳德的确在犹豫。在经历了七年暗无天日的可怕生活后,他明白自己的热血和抱负已经不过是空壳,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想低头认命,那就不会拖到现在才想起投降。或许所谓的选择,并非是真的选择什么,而是想起自己究竟为何会习惯性地坚持至此吧。 非要说的话,那只能是因为此刻的灰鳌像极了他两面三刀的父亲,而那个男人口中的奥兰多,也像极了自己心中的偶像。 “最后一个问题。”奥兰多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你真的,只是为了继承我的遗产,才杀了你的姐姐,并以如此丑陋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的吗?” “父亲,”这个满脸贪婪的可怜人尖声叫道,“父亲。伟大的父亲,请您务必祝福我,父亲。因为这一切,都是您自己选的。我本不想染指那些罪孽,但事已至此。在我当年毒杀了莱特商会会长的小儿子,而您并未处置亚当小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会有今天。您想谈谈?那就谈吧,谈谈我为何会变成这样;谈谈在母亲死后,您是如何对待我们这些杂种的;谈谈您真正的儿子都对我们做了什么;谈谈这些年来,我们是如何容忍那每一夜都在耳边响起的低语和哭泣的。知道吗?您的私生女在死前请求我,让您体验她们所体验的痛苦。我想,我会很乐意满足她们最后的请求。” “不,想都别想。”唐纳德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他伸手拔出腰间饰有华丽图案的长剑。这场战斗不容易,就像过去的七年一样,残忍、冷酷。他太容易想象自己的结局,但他愿意在断气前用最后的吐沫来嘲笑这群懦夫。他知道战争,他知道战士们如何死去。有多少人有幸回到家乡,最后无病无灾寿终正寝?显然,唐纳德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幸运。卡琳在教他用剑时就说过,用剑杀人之人,总有一日也会死于他人剑下,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无论杀人者是善是恶。 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职责,这就意味着很多时候注定没有其他选择。 他收紧肌肉,屏息凝神,向叛党们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