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父在上啊…”科恩单手握剑,低声下令:“所有人,不得后退一步,保护圣座。” 祭礼大殿的面积并不小,大概有三百平米——但梅菲斯托仅是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后的滚滚魔力怒涛就几乎席卷了半个大殿。 这是迄今为止科恩所见过的最大规模的魔力涌动。他学习过一些对抗魔法师的技巧,但使他胆寒的并不是那搅动天地的魔力风暴,而是全身被黑色雷霆缠绕却泰然自若的梅菲斯托。 那黑色雷霆的威胁是如此之高,比迄今为止科恩在所有战场面对过的任何武器都更致命——德拉维特板甲可以无视低级军用魔法的攻击,但在那可以湮灭圣光的缄默雷霆面前,它的防护能力并不比一张白纸强。 科恩尚在思考如何对敌,守夜者便已经行动了。其中一位曾是大魔导的叛逆法师祭出了他毕生所学的最强魔法,科恩只听到一声尖叫,像是空间被强行撕裂的声音。那大魔导正跪在地上,拱起后背,将手中压缩到极点的,浮油质感的能量球掷向梅菲斯托。从那法球一脱手就膨胀数倍,还裹挟着火花与罡风的洪流来看,这一击他的确是毫无保留。就该这么做。科恩知道,如果那个痴迷于黑暗魔法实验的变态还想靠教廷的支持进行更加令人发指的残忍研究,他就得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间干什么事。 “太粗鲁了。”梅菲斯托一边摇头,一边抬起手指,回敬一道雷霆。蕴含毁天灭地能量的法球与看似微不足道的雷霆对撞,在半空中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坍缩现象。在千变万化触目惊心的空间裂隙中,科恩看到了一个黑色奇点正在吞噬周围的一切,它如同一颗将熄的恒星,贪婪地吸食着一切蕴含能量的物质。 那不是恒星——是一只眼睛。从地狱维度伸出的牙齿、胃和扭曲的骸骨在永恒饥渴的裂口中翻腾,被邪恶气息浸透在其中的每个人都能听到、尝到、感觉到那骇人的虚幻光芒。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大魔导的牙齿向外裂开,如整齐切割的玉米粒般掉在地上。与其说他现在应该想要尖叫,不如说是被噎住了。因为在那瞳孔的照耀下,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强行从他的口中挤了出来,他的下巴因那不可能之物的诞生所带来的暴力而脱臼折断。 一名眼疾手快的护卫赶到大魔导身旁,用刻满箴言的阔剑将那不祥之物斩断——驱魔圣剑就是为此而设计和祝福的,它与寻常武器的唯一区别就是能强行中断未知恐怖与人类肉体的融合。然而血手一断,便有更多触手从大魔导的胸腔里钻出。该死的,灵魂榨取仪式削弱了虚空界与现实间的屏障,而脆弱的屏障在高强度魔力的碰撞中被撕裂了,如果不做些什么,一场大规模的高维入侵将毁灭整座城市。 那里的恶灵正摩拳擦掌,发出饥渴的嘶吼,一双双长满肿瘤、眼睛和角的干枯手臂带着充满渴望的角度抓向裂隙周围的一切东西。那是人类从未战胜过的敌人,没有任何活物能遇见过的敌人,自神话时代以来人类最强大的敌人。如果它们来到现实,将不会有任何生命能在这场浩劫中幸存下来。 不止一个人想要掉头逃跑。科恩没有感到多愤怒,他知道大多数人的忠诚都建立在实际利益之上。那些没有坚定信仰的胆小鬼们认为与其就在这里白白送死,还不如逃到天涯海角,好好放纵一回再死。然而,少数狂信徒兴高采烈地看着叛徒们抛下荣耀和尊严,接着被裂隙中伸出的触手撕碎。每当一人死去,他们都会高声赞颂和感谢全能之主的公正,并向祂承诺献祭与奉献。他们一直在等一个兑现承诺的机会。 尽管梅菲斯托本意非此,但他还是决定出手阻止这场悲剧。从遗迹中查询到的资料得知,那些虚空恶灵的威胁远大于满脑子献祭同类的群氓,更多恶灵将诞生于屠杀的几分钟后,灾难会随着战斗双方的每一个死亡而不断扩大,而梅菲斯托发现自己恰好是在场唯一有能力阻断这道洪流的人,于是他道出秘咒,放任自己被无穷无尽的尖啸、惨叫、嘶吼和哀求围攻。对梅菲斯托而言,这些不过是软弱凡人因理智崩溃而发出的噪音,而他作为一位超脱俗世的半神,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吟唱中将嘲弄的语调藏在表面下罢了。 自然,他的导师很久以前就问过:“你为什么如此冷漠?” 那时的少年微笑以对。“我喜欢沉浸在无所不能的感觉中冥想。” 他从来都不是那种受困于荣辱得失问题的人。在这方面,他与科恩的理念不谋而合。很多东西都要靠掠夺获取,而在争斗的过程中,他只会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买单。忠诚只是一种臆想,一种无关痛痒的信念,让凶手更容易接受自己正在残害他人的事实。自从他彻底了解诸神那势不可挡的伟力后,他从未有过丝毫后悔的时候。没有任何文明,任何种族,能够违抗祂们的意志。冷眼旁观着无力对抗虚空的软弱种族被屠杀殆尽并不比亲自碾死一群蚂蚁更有趣。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狂信徒们挥动钉锤连枷,高声奋战,鼓动周围癫狂的同僚继续战斗,宣称全能之主正在见证,宣称这种毫无意义的抵抗乃是最神圣的奉献。科恩不关心这是不是真的,他也不关心自己的结局。他只关心每次挥动利刃,每次斩断触手,每次劈砍烂肉,每次碾碎骨头时,灵魂都会在身体的牢笼里宣泄出解脱的快慰。梅菲斯托也在附近,和他一起并肩作战,吟诵远古秘法。他的手杖每次敲打在地上,都会响起庄严的钟声。那是神圣的雷霆,虔诚的雷霆,它在梅菲斯托的身侧轰鸣,驱散恶灵,如同流淌的黄金一般填补冰冷的裂隙,而正向非人大敌发起冲锋的科恩… 科恩扑了个空,在雷霆掀起的尘霾中咆哮。裂隙正在缓缓闭合,敌人也不见了。科恩不顾灰霾扑鼻,瞪着眼在屠宰场中寻找敌人。好些人都在裂隙闭合的同一时刻发了疯,他们毫不犹豫地转头,与上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同僚缠斗在一起。而这场刚刚开始的搏斗在三秒钟以后就结束了,因为梅菲斯托将手杖指向象征十六圣徒的驱魔圣杖,沉重的钢铁圣物缓缓坠地,喷出弧状的火花与电光。在这一刻,幸存者们终于回过神来。科恩只感觉脑中嗡嗡作响,他能听到他们在喊叫,从口型与神态上看,他勉强能读懂他们的意思:他们无法阻挡梅菲斯托,他们必须让开。 “你要做什么?”头晕目眩的科恩虚弱地喘息着,“你为何要背叛圣座,背弃自己的诺言?” “你们好像误会了什么。”梅菲斯托停下了脚步。科恩看不清梅菲斯托的脸,只能从他的口吻中读出一股发自内心的困惑与疑虑,还有一种凌驾于整个世界之上的病态迷醉。“我只承诺过会帮你们以最快速度破除神选者的心灵防护,而相应的,代价是“不论代价如何”。难道是我没说清楚吗?你们想要解开他意识海的封印,而我想要的酬劳是带走他的身体,这并不冲突。在兑现承诺后,我甚至还默许你们花几个小时在他的脑海里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不是在第一时间来索要我应得的报酬,这难道还不算我表达了最大程度的善意吗?” 就是这样,科恩想到,就是这样,这一定就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哪怕知道自己现在不可能伤梅菲斯托一根汗毛,知道他无法完成圣座的任务,知道自己可能要死在这,他也要尽可能多拖些时间。 “我明白了,从一开始你就计划好了一切。你知道我们会在哪里做什么事,也清楚现在是我们最虚弱的时刻。告诉我,是谁背叛了我们?说出那卑劣叛徒的名字,我会在地狱里诅咒他。” “不如换个说辞,是我用一些承诺换取了她的帮助。而且,”梅菲斯托径直走向昏迷不醒的奥菲莉亚,“你凭什么认为帮助我的只有一个人?等等,竟然是这样,这也太…”梅菲斯托愣住了,就算透过灵魂法术的浅显感应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奥菲莉亚正要步入图书馆最深处窃取那些足以毁天灭地的危险知识。奥菲莉亚身负光翼,了解许多颠覆世界的奥秘,但她到底是一个凡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会带来什么后果。梅菲斯托突然想到,奥秘之主给予他的启迪仍有所保留,这显然是一场贯穿千万年的阴谋,一场神与神之间的对决。奥菲莉亚已经彻底迷失在了充满危险知识的书海中,随着了解愈发深入,她愈发觉得战争傀儡为代表的机械武器,和圣血为代表的肉身升格技术相较于劳伦斯所知的东西而言不过是糟糠和砂石,连多看一眼的价值都没有。她必须把它们全部带出来,哪怕代价是灵魂彻底迷失在意识海,她也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梅菲斯托先前嘲笑过奥菲莉亚一厢情愿的乐观估测不过是痴人说梦,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劳伦斯的眼睛像是快要裂开的囊肿一样鼓起,从他身上绽开的伤口变得像纹身一样深刻,带着明显的图形规律,仿佛有个艺术狂人正用剃刀在他身上作画。梅菲斯托在惊讶于他的求生意志是如此薄弱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低估了奥菲莉亚。接着,在他刚思考出前因后果时,科恩利用他发呆的间隙,将荣光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更多护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或者爬行向他靠近。 “如果想让你们的圣座现在就死,那动手吧。”梅菲斯托有恃无恐的态度让科恩眉头一皱。 护卫们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战斗?他们不敢这么做——即使他们还有胆子战斗,凡人的兵器也不会有什么帮助。退一步讲,如果梅菲斯托仅靠呼吸就能发动禁咒呢?如果砍下他的脑袋也无法杀死他呢?如果再发生什么意外,谁来负这个责?无论他们进行怎样的抉择,惹怒梅菲斯托的代价都是他们无法承担的。 试图谈判也会带来同样的问题:奥菲莉亚从不与敌人讨价还价,她也不会容忍自己的手下这样做。 于是剩下的选择就只有僵持了,但这是不可能的。科恩伸长脖子,望向劳伦斯身体的异变。“你到底想怎样?”他极不情愿地开口了,那声带着滔天杀意的低吼就像是在诅咒一个恶魔。 “等待,”梅菲斯托平静地看向某处,“然后允许必然之事发生。” 室内的温度突然下降了几度。一个亵渎至极的邪恶咕噜声蔓延开来,那是一种有辅音妆点的恶毒语言,就像恶魔本身一样邪恶,由整整六百六十六个不可被记录的音节组成。听到这个声音,科恩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天旋地转的强烈恶心感让他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要重新握紧剑柄,守护在奥菲莉亚身前。文书修士们晕倒在地,护卫们在尖叫着逃跑。科恩用钢铁般的意志命令颤抖的手指伸向怀中的秘药和护符,然而那写满神圣真言的羊皮纸符已经开始闷燃。 尖叫与哀嚎在同一时刻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大殿里回响。 然后,菲丽丝冲了进来。 在彻底榨干劳伦斯的灵魂前,奥菲莉亚不会允许她死去。服下救赎之血后,她就被安置在旁边的隔间。为了更快解除劳伦斯的心灵防护,亦或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深处一点黑暗的变态嗜好,奥菲莉亚命人割掉了她的眼皮和舌头,将她伤痕累累的头抵在笼子上,让她可以看到和听到这里发生的一切。现在笼门从底座上裂开,狂暴的、如野兽般被彻底毁容的前塞连公主夺门而出,向祭坛冲来。 她是要杀了奥菲莉亚,科恩非常肯定。但他无论如何焦急,身体就是不肯动弹。此时梅菲斯托——策划了这一切的叛徒,侧身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被憎恨与疯狂冲昏头脑的领主夫人用她严重萎缩的四肢趴在地上,抬起被烙铁烫肿的宽大额头,张开嘴唇,用参差不齐的断齿发出嘶嘶声。带血的泡沫从她生着獠牙的口中流下,这是警告的姿态。梅菲斯托颇为同情地叹了一声,心情不由得平静了一些。是啊,不论他的内心如何躁动,这件事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很抱歉,亚当太太。”梅菲斯托微微躬身,“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但我并非您丈夫的仆从,所以我只能满足您一个愿望——杀死教皇,或者拯救您丈夫的生命。” “你这卑鄙无耻!贪得无厌的骗子!”科恩吼道。 “对不起,先生,只能如此。”梅菲斯托无辜地耸了耸肩,“这是必然发生之事,只有这样,天罚神选才能降临,经上所记之事才会应验。” 菲丽丝抱着脑袋不断呜咽,她的理智和记忆让她无法平静,仍然一遍遍回忆着与劳伦斯相伴的细节。那个男人,那个被人称为神选者的男人,定和他女儿一样受到了惊吓和伤害,这是肯定的,骨肉相残足以引发创伤。但还有别的东西,一个他还未兑现的承诺,一段深情的回忆,一份雕刻在灵魂深处的、超越爱意的情感。她能尝到它们的味道,如此苦涩,如此辛辣,却又如此甘美。塞连人骨子里的倔强让她难以释怀,而兰斯人给予的包容关爱让她犹豫不决。外边有各种声响传来,有怒吼的、哀嚎的、咚咚的脚步声,哗哗的铁器摩擦声。亵渎至极的恶魔低语让整座城市里所有脆弱的心灵都陷入了混乱,就像烧红的钢铁投入冷水一般,人们正竭尽全力奔向此处,赶来根除那不详的源头。 撼天动地的脚步声和喊叫声让菲丽丝已经彻底绝望了,急切让她变得残忍。她呜呜的指着面目全非的劳伦斯,一手抚胸,一手比划,声音中充满难过。 “你不考虑下拯救自己吗?”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随后认命一般趴在地上,向着梅菲斯托长跪不起。 “好吧,我答应你。”俊美青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你可怜的女儿不能没有父亲。当然了。我会救他的。” 得到承诺的菲丽丝彻底放松下来,没人能想象她到底有多疲惫。或者说,因为舌头被割掉,没人能准确理解她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你会后悔的,魔法师。”科恩咬牙切齿。“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哪怕群星坠落,万象陨灭,我也必会把你挫骨扬灰,以报今日大仇。” “如果您能找到我的话。”梅菲斯托一边将魔力凝聚在手杖绘出的法阵中,一边闭目养神,“以目前的形势看,可以说你们已经浪费了所有人类自我救赎的机会。我不想看到你们继续做自以为正确的蠢事了。在不远的未来,那段黑暗的日子里,请不要来干涉我的实验。烦请转告奥菲莉亚殿下,即使我们已经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依旧没明白人类应该对很多东西满怀敬畏。我对你们很失望。非常,非常失望。” 无论是偶然还是命运的恶意编织,就在梅菲斯托揪着劳伦斯的手臂打算发动传送法术离开时,姗姗来迟的援兵也涌入大殿。风化石板上响起靴子踩踏声音的瞬间,科恩就顿感不妙。那些身穿灰色制服的卫兵们并未第一时间阻止梅菲斯托,而是敏捷地从满地尸体旁跑过,奔向各自的位置,张弓搭箭。“住手!”他拼尽全力大喊着,试图阻止这些蠢货,但不知卫兵们是否听出了他的紧张或是嗅到了他皮肤上的恐惧,他们的箭毫不迟疑地射了出去。 迎面而来的箭雨散成一片松散的乌云,显然有些人瞄准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梅菲斯托。科恩注意到他们的眼睛闪烁着苍白的、邪恶的光。他们像咬牙切齿的豺狼般快速搭箭,仅仅瞄准半秒钟便再次射击。第二轮箭雨在眨眼间便越过梅菲斯托的头顶,汇聚到了奥菲莉亚所在的位置。一个护卫举起盾牌,拼命护在奥菲莉亚身前,试图为她挡下夺命的箭雨。厚重的钢盾大约只维持了一秒钟,随着钢铁发出被撕裂的哀鸣,它在一阵诡异的闪光中炸开了,就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倾泻而下的锐矢集中了护卫的身体,把那可怜人从头到脚撕开,像炙热的利爪一样撕裂了他的身体。仪式被强行中断,刚刚清醒过来的奥菲莉亚还未来得及发声怒斥,就被一箭射穿了手掌。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危险处境,而是颤抖着把手伸向梅菲斯托消失在脚下光芒中的背影。然而空气中只剩下传奇法师身上的不知名香料味道,他已经带着一息尚存的劳伦斯离开了。 “你们这些杂碎!”奥菲莉亚身后的羽翼骤然展开,向四周爆射出钢铁弹幕。科恩从未见过奥菲莉亚目眦欲裂的样子,暴怒的教皇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她根本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弄清到底是哪一个环节的失误导致了现在的状况。威力巨大的钢铁羽锋无差别地扫射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将石柱打得坑坑洼洼。半秒钟后,就连顽石般的科恩也倒下了,身体有十几处被击穿。近一半的护卫被当场剔成了肉末,而剩下的人也皮开肉绽,筋骨俱断,命不久矣。 “把他带回来!现在!马上!立刻!去找!!”奥菲莉亚咆哮着下令,根本没意识到现场还活着的人根本无法执行她的命令。 “圣座在哪?”一个难掩焦急的女声传来,是卡西奥佩亚。奥菲莉亚环视着四周,丢给焦容圣女一个不掩杀意的眼神,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圣座…”卡西奥佩亚努力放松着紧绷的面部肌肉,“赞美全能天父,您平安无事,真是太…” “太让你失望了?”奥菲莉亚阴郁地笑着,大步走向因恐惧而全身痉挛的焦容圣女,一对钢铁羽翼将她的身体裹住带离地面,卷至半空。“还有谁背叛了我,说出来,我会给你个痛快。”钢铁羽翼不断膨胀,如同巨兽的内齿般咀嚼着卡西奥佩亚的皮肤。 “我从未背叛您…” “看来是我太过仁慈,甚至让你有了如此可笑的侥幸心理。”奥菲莉亚的手掌流着血,她用手粗暴地将血甩掉。“你想说这一切都是巧合?梅菲斯托恰好赶在我最虚弱的时刻到来?那些护卫恰好都是装备了附魔箭却射术不精之人?恰好那个女人…” 对了,那个女人。奥菲莉亚看向面目全非的菲丽丝。她的血已经流干了,皮肤像纸一样苍白,至少有五六支箭射穿了她的胸膛,齐齐命中她的心脏。这一刻奥菲莉亚只感觉天旋地转,险些瘫倒在地。察觉到奥菲莉亚情绪转变的圣女努力调整着呼吸节奏,坚决地回答道:“我以全能之主的名义发誓,我真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吓坏了,这里传来了恶魔的低语,您一直在大喊大叫,所以我…我才…我建议您立即前往圣格里高利大教堂,圣座,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奥菲莉亚深吸了一口气,羽翼裹得更紧了。卡西奥佩亚强忍疼痛与她对视。“我是您最忠诚的仆人,奥菲莉亚圣座,”她呻吟了一声。“以全能之主的名义,您必须先前往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 羽翼在瞬间攥紧,勒得她无法呼吸。她再次看向奥菲莉亚,但教皇双目紧闭,似乎在沉思或祈祷。她本想再说一遍自己是无辜的,但想了片刻,她决定选择沉默。 奥菲莉亚将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决定她的命运。如果她认定了叛徒的身份,不论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她的决定。 慢慢地,随着呼吸不再艰难,奥菲莉亚将她放了下来。卡西奥佩亚仔细斟酌着接下来的说辞,并祈祷梅菲斯托足够谨慎,别留下什么对她不利的证据。 “的确,这也有可能是神丹帝国的手笔。”奥菲莉亚转过身去,背对卡西奥佩亚。“圣女,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吗?” “是的,圣座,”卡西奥佩亚虽然不清楚奥菲莉亚所说的机会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表明自己的立场。“大多数人都对您忠心耿耿,您仍然是这片大陆上唯一一位昔在,今在,永在的神王。您没事吧,圣座?”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奥菲莉亚血肉模糊的手掌。“我去叫…” “不,不,”奥菲莉亚坚决地摇了摇头,“叫他们去救治这里的其他人吧,至于他…派所有人去找,如果在谈判前不能把他找到的话,就让他尝尝地狱的滋味吧。” 看到菲丽丝面目全非的尸体让奥菲莉亚心痛欲裂,这是对她美好愿景的终极亵渎。 劳伦斯死定了,不可能有任何手段能让他在违背了诸神誓约的情况下活下来。 “把所有记录都带走,那些无价瑰宝必须被严加看管,以留给万世子孙。”奥菲莉亚说道,此刻卡西奥佩亚从神王的嗓音里听到了一股深入灵魂的疲惫感,那空洞意味伴随着粗重的呼吸而愈发强烈,“我要唤醒全能之主,赶在一切灾祸降临之前。” …… 玛丽亚已经在某处山洞里等待许久,时至今日她终于见识到了梅菲斯托的真正手段——一种扭转乾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超凡手段。繁复的法阵被澎湃魔力激活的瞬间,好像整个世界的几何法则都骤然扭曲。眨眼之间梅菲斯托便闪现在法阵之中,他的身体正因兴奋而颤抖。 “需要我做什么?”玛丽亚紧盯着不知生死的劳伦斯,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仔细端详这份从狂信徒手中夺来的战利品。 梅菲斯托微笑起来,说:“你难道不该问问我是怎么把他带走的?” “的确,”玛丽亚表示认同,“但现在的我也许没有关心这个问题的资格了。” “听说他们把那孩子交给你抚养了。”梅菲斯托一边配制着五颜六色的药剂,一边随意地问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玛丽亚毫不犹豫地说谎了。她不愿详细解释,担心言多必失,不慎暴露自己已经离心离德的事实。 “着实令人费解,”梅菲斯托说着将一些药剂倒在劳伦斯身上,“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他闭上眼睛,用手掌将味道刺鼻的粉尘与粘液均匀涂抹在神选者的皮肤上,脸上的微笑缓缓被严肃取代。 “你要救他?”玛丽亚的问句中并不带太多疑问。 “没错,就像你救下那个孩子。我不是个施虐成瘾的人渣,但相信我,玛丽亚女士,一剑枭首是对那孩子的慈悲。就像现在,为了破除违背神圣誓言的诅咒,我必须让他生不如死。我已经竭尽全力了,但具体哪一种药剂会起作用,哪一种会让他的处境更加糟糕,这个就不是…” 似乎是在验证梅菲斯托的说法,垂死的劳伦斯在剧痛中厉声呼号,炼狱般的苦难让他的身体痉挛不止。 “帮我控制住他!”梅菲斯托大喊道。凭一己之力篡改诸神编写的游戏规则绝非易事,这放手一搏的畅快感受让梅菲斯托感到久违的愉悦。他配制的药剂将重铸神选者的肉身,重塑他的灵魂,将每一条诅咒带来的灾难后果连根斩断。 在玛丽亚按住劳伦斯的瞬间,梅菲斯托腰间自制的监测器发出刺耳声音。水晶板上的每一寸空间都浮现出令人不安的警告标志。“很好,就是这样,保持住。”梅菲斯托将自己逼到了极限,不断输送洪流般的魔力以刺激劳伦斯的意识。他因逐渐力竭而微微颤抖,胸中却充盈着一团烈火。身为魔法师,他很清楚这份伟大成将是前无古人的。 劳伦斯的命运随着分分秒秒的流逝而变得愈发明确。从救赎之血中提取的特殊细胞是一种可以创造奇迹的超凡恩赐,它的种种馈赠通常是永久性的,然而神选者的灵肉如同一块诸神亲手打造的怀表,其精密程度无以复加——试问除了伟大的梅菲斯托,还有谁具备此等胆魄来篡改诸神制定的规则? “成功了。”梅菲斯托将狂喜不假思索地传递给玛丽亚。此时劳伦斯不再是一个野兽灵魂与致命痛楚的载体,他不再挣扎,呼吸逐渐平稳,命运将重新由他自己掌握。片刻后玛丽亚才迟疑地松开双手,直到梅菲斯托忘乎所以地大笑起来,她才浑身一颤,无力地坐在地上。某种混杂着轻松和后悔的奇特情绪笼罩着她。若非因为那个孩子,她显然不愿再与梅菲斯托有什么来往,然而传奇法师毕竟具备了一种能够重塑生命和篡改命运的手段,这让她甚至在打下手时短暂体会到了神明般的无所不能。 -好了,让我们再来一遍。亚当·劳伦斯,你是否发誓维护费舍尔·菲丽丝的尊严与荣誉?” 我发誓。 -你是否愿意有生之年都以她的名为傲,永不背叛,对她尽心服务? 我愿意。 -你是否愿意永远都向她开诚布公? 我愿意。 -你是否愿意以手中的长剑起誓,成为她的守护骑士?你将成为她的剑与盾,坚定地对抗她的敌人,至死方休。 我愿意。 -你是否愿意成为她最忠诚的护卫?行必要之恶,毫不动摇。为生者牺牲,为死者杀戮,永远忠诚,直到长夜终结。 我愿意。 -但你背弃了誓言。是你杀了她。 我愿…不,为什么?她在哪?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她? -她死了。她是因你而死。想救她吗,无论有何代价? 无论有何代价! -你会死。 这是我罪有应得。 …… “你干了什么?!”刚刚放松下来的梅菲斯托只感觉一股熔炉烈焰般的气息从劳伦斯的喉咙里呼啸而出。 “和我没关系!”玛丽亚注视着劳伦斯的异变,下意识躲到了一旁。 劳伦斯双眼里积聚着鲜红光辉,他滚烫躯体所散发的高热将心急如焚的梅菲斯托步步逼退。他剧烈的痉挛让身下的大地也晃动起来,由内而发的熊熊烈火将他的面孔灼成焦黑。他在不可能存活的情况下依旧维持着生命,那悲恸的尖叫声令人怜悯。他全身的骨骼在这场崭新的折磨盛宴中融化开裂。他眼中进射的灼灼火光愈发明亮,让人无法直视。 “想想你的孩子,你必须挺住!”梅菲斯托如同输红眼的赌徒般飞身扑向上百个瓶瓶罐罐,手足无措地翻找着可能给他带来些许希望的珍惜材料。“你要活下去,你得复仇!你必须…”劳伦斯发出了最后一声尖锐悲鸣,那可悲哀号回荡于整座山脉。 如梦初醒的梅菲斯托从幻想中抬起头来,满怀绝望。劳伦斯已经不复存在。将他抹消的那股力量仅仅留下了一颗开裂破损的心脏。细密尘埃缓缓随风飘散,任何火葬都休想如此彻底地销毁一具人类躯体。梅菲斯托发疯似地捧起那堆心脏周围的细密尘埃,然而胡作非为的轻风很快便将那尘埃卷走,劳伦斯在这世界上的残存痕迹便如同他最后一句充满负罪感的告解般消散无踪。 “不,不…”梅菲斯托用力捶打着地面,“不可能,明明已经成功了,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玛丽亚没好气地说:“是你亲手把他折腾死了。” “不,那不该是他的命运,”骄傲的传奇法师拒绝承认失败,“你也看到了,他的血肉已经重塑,他残破的灵魂已经痊愈。我做到了!我的计算没有失误!除非…” “除非什么?” 梅菲斯托缓和了一下呼吸,然后屏住,就像他想象中的奥秘之主会做的那样。他抓紧时间享受这最后一点恼怒带来的冲动,以免它在往后的日子里变成一把锋利的剃刀,割伤他骄傲的灵魂。 接下来需要集中精力。他需要保持自信。 “除非他不是预言之子,也不是天罚神选。”梅菲斯托沮丧的咕哝着。预言提到过那个不同寻常的、羸弱的、有礼貌的、重情义的男性。他会成长为人类中最强大的存在,连诸神也会畏惧他。但仔细想想,劳伦斯即使没有被打垮,他也被深重磨难深深地压制住了。他迟钝地等待着命令,满足于服从和小小成就带来的幸福。这很好。但这不该是… 劳伦斯仅仅是恰好具备那些特质的神选者… 自从梅菲斯托背井离乡,这是他头一次感到如此无力,明确的目标已经离他而去。 “好了,既然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梅菲斯托说。“这就像迷宫,如果此路不通,就说明还有别的出口。”他停顿了一下。“你回去后,联系卡西奥佩亚。她有足够的威望吗?” 玛丽亚点了点头。“只是圣城的话,她的威望仅次于圣座。” “那这就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告诉她,全能之主的愤怒将降临到圣城。” “听起来这简直是…” “天方夜谭?没关系,我也不指望她能帮上多少忙。重要的是你们必须带着信仰的火种离开这里,记住这一点。对了,那孩子喜欢吃麦麸吐司和塞连香肠,百里香和芸香做的蜂蜜酱料,还有卡诺小牛排,都是兰斯经典的宫廷菜,希望这些信息对你有所帮助。” “多谢,但这根本不可能实现。”玛丽亚叹了口气。换作以前,身为荣光圣骑士的她要搞到这些精致的食物应该没什么问题,但现在,就连奥菲莉亚都在节衣缩食,以表要与民众同甘共苦之意,而她只是个不愿再助纣为虐的修女罢了。 “别把话说那么绝对。哪怕是偷,你也会试着用那些食物讨好她的,对吗?” “她成了一个孤儿,和我一样。”玛丽亚并未否认,“我想,这也是圣座把照顾她的任务交给我的原因之一。这是我负责的任务,对吗?实话说我很自责,如此残害一个孩子的心灵,再告诉她所谓的真相,把她驯服成只知道仇恨与愤怒的奴隶…她的父母,那是另一码事了。可悲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要做什么。我必须要伤害她、愚弄她,因为这是我的任务,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梅菲斯托拾起尘埃中那颗如石头般冰冷的破裂心脏,沉默地向山洞外走去。外面,天气凉爽,夜色深沉。风吹动了山脚下古老的树林,但那只是一种静谧的声音。天太黑了,很难分清天空与地面,树干与树枝。在不远处的圣城郊区,隐约可见火把照亮出林间阴森的小路。从那里传来可怕的叱骂声和哭泣声。 玛丽亚跟在梅菲斯托身后,神情恍惚。 “再见,玛丽亚女士,”梅菲斯托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要有信心。接下来的路得你自己去探索了。” “请解释一下!”她恳求他,“我很迷茫,我什么都无法相信!” “你可以相信自己的本心。”梅菲斯托的法杖亮起隐隐白光,这是他马上就要离开的前兆。“我相信你,而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你已经兑现了承诺,而我许诺的报酬会在未来某天奉上。回去吧,去拯救那些无辜的民众,创造奇迹。” “奇迹?”玛丽亚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如果奇迹真的存在,我又怎会在一心求死时获救?”她等了许久,也未等来梅菲斯托的回复。传奇法师已经离开了,他不会回答她的提问——至少今日不会。至于玛丽亚,这位迷茫的受膏者凝望夜空,透过破碎的峰峦,洞见此外银河,神态就像已经明晰何等命运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