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一种妖精叫做鲸落鸟,这种妖精和鲲鹏很像,有的时候是鸟,有的时候是鱼。它锦背玄腹,有三头三喙三目,尾有四十二羽,能口吐人言,与天地同寿。其三目,一目观天庭,一目观人间,一目观地府,观三宫生死数,一喙报神仙,一喙报妖仙,一喙报鬼仙,报三仙存灭。但凡世间有三仙羽化陨落的,鲸落鸟便到处同胞,其声缥缈悠远,可传万里,传声入耳入心,闻者心惊。 金蝉子是释迦摩尼的入室弟子,他生的唇红齿白,方面阔耳,倒是和文殊普贤有些相似,今日他在灵霄殿讲经,连元始天尊都来了,殿内人头攒动,清香袅袅,甚是庄严。青华位于首座,自然少不了要格外用心,金蝉子先论“心经”,再谈“华严”,这些经书都是他平日里读惯了的,他信手拈来,心中少不了有几分得意。 金蝉子说:“常行大慈愍,恒有信恭敬,惭愧功德备,日夜增善法。乐法真实利,不爱受诸欲,思惟所闻法,远离取著行。”殿上众仙有的深以为是,有的不以为然,青华捻着越鸟的手串,听闻佛音,心中有大彻大悟之感,他几乎就要几乎入定,突然之间一声奇异的鲸鸣声,却打破了灵霄殿里的清净。 凤鸣九天,绕梁三日而不散,龙吟惊世,没有百年难忘怀。可鲸落鸟的叫声却在世间独一无二,传声入耳入心,悲凉恳切,低沉幽冥,叫人心凉。 彼时灵霄殿上出现了一副奇景,众仙眼睁睁地看着顶上原本恢弘夺目的穹顶突然一寸一寸地变成了万尺的海水,青蓝不分波涛汹涌,元始天尊和玉皇大帝率先反应了过来,各自垂目叹息,而青华则突觉不安,慌忙忙地站了起来,殿上登时大乱。 “海面”上,一只形状古怪鱼不似鱼鸟不似鸟的异兽开始挑拨海浪,翻云覆雨,慌乱之中有人叫到——“啊……这……这是鲸落鸟!” 鲸落鸟是报丧的妖精,别人不认得,青华却认得——当年麒麟死后,就是这个东西到处报丧,他的心瞬间被揪了起来,迈开步子就往外冲,可他还没走出灵霄殿,鲸落鸟就开口了。 “苏悉地院明王殁……苏悉地院明王殁……苏悉地院明王殁……” 青华如遭雷劈愣在当场,只觉得万箭穿心,他摇摇欲坠地回过头来,死死盯着殿上的金蝉子,而金蝉子则两眼一闭,在诸仙的注视之下,敲起了木鱼,念起了经——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这是“往生咒”。 在金蝉子念起往生咒的那个瞬间,青华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戏,而他这个戏中人,也终于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失去了一切。 云不够快,龙辇也不够快,青华根本不记得他是怎么回到妙严宫的,鲸落鸟满天庭报丧,等他到时,孟章正站在妙严宫宫门口,白龙女更是早已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毕方跪在阿如亭前哭地浑身发抖,身边跪着一个眼生的男子,而千年前年孔氏自裁的地方,又长出了一株光秃秃的孔雀翎。 后来青华才知道,当时毕方身边那个眼生的男子乃是闻人语,百年来它受越鸟呵护,总是难以化身,直到越鸟死的那一刻,他终于扑出狮栏,化身为人——越鸟死了,它的护身符没了,它必须要长大了。 九灵跪在毕方身边,青华颤颤巍巍地走向它,它一个头磕在地上,痛哭流涕地说道:“殿下……殿下说夜里要和帝君饮宴,便支开毕方仙子,让它去厨房备宴,奴儿不敢怠慢,寸步不离地守在东极殿外。明王殿下在殿里待了半个时辰就出来了,奴儿以为殿下是睡醒了,可殿下撂下一封书信,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奴儿发觉异常上前查看,可……可殿下已经口鼻流血……已经是救不得了……然后……然后殿下就不见了……” 白龙女像是不死心一般,站起身来便开始责骂妙严宫的宫人,孟章虽是有意相劝却也是于事无补—— “你们这些个刁懒的东西,平日里偷懒耍滑也就罢了!怎敢枉论明王的生死!帝君容禀,也许殿下是回苏悉地院了……回明王宫了……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怎么就能说殿下已经身故了啊!” 白龙女说着便去攀扯青华的衣角,她一向是越鸟的亲近人,如何能接受越鸟突然之间好端端地就自绝于世了?可她不懂,青华却懂,望着眼前光秃秃的孔雀翎,他心中大动,未及开口就呕了一口血出来,正好落在孔雀翎上。而那原本不愿开花的仙草,在饮了青华的血之后居然瞬间就开花了,倒真是应了佛笺所言的“雀翎生花”一句。 原来这才是佛祖的意思,原来这才是天命所归。 青华摇摇欲坠,将将被孟章搀住,满天见过如来佛祖真言的人屈指可数,他总算是其中一个,别人不明白青华的绝望,他却明白得很。 慌乱中太上老君突入妙严宫,他着两个道童而来,一入妙严宫便向青华躬身请罪—— “大帝恕罪!贫道也是今天才发现,原来从前明王殿下屡屡入兜率宫取药,次次以发簪偷取丹砂,贫道竟浑然不知,请大帝恕罪!” 越鸟是服丹砂而死的,那瓶丹砂是她花费了百年的光景才从兜率宫里一点一点偷来的,百十年来,她常常借着取药的名义入兜率宫,但凡无人看守,她便从太上老君的药柜里用发簪偷取丹砂,终于凑够了一瓶足够毒死肉体凡胎的毒药。 越鸟这也是无奈之举,妙严宫处处受青华监管,即便是她能偷来利刃,等她死后,青华也必定不可能放过妙严宫的宫人,正因如此,她的死因绝对不能出于妙严。太上老君位居三清,兜率宫又因为献药一事常与妙严宫有关联,论本事,太上老君在青华之上,越鸟私心想着,若她借太上老君之手而死,青华就是再不忿、再不满,也总不敢闹到兜率宫去。 越鸟一步一步,算得又准又狠,青华万念俱灰,哪里还能顾得上怪哪个、怨哪个?他只是跪在那里,如同一座青碑。闻人语亲手将越鸟的绝笔信递给了青华,那信封上只有三个大字——“与君书”。 “青华吾爱,见字如面: 你我夫妻,得姻缘共一百七十八年,余心甚慰,不敢多求。 我命途多舛,先拜灵山,又再还俗,无子无女,鲜论功德。你尽诛百妖,身负血海深仇,你我夫妻,一身两面。 天数无常,叫你身负血债,又叫梼杌与我同身,与君共处同檐之下百十余年。恩怨何辜,生死难解?同床共枕之人,恨不能削君骨而乐之,此乃红尘因果。 我教化梼杌百年,终使之识大道、懂善恶、识因果,终窥见天地正道。旧冤无非血与恨,新仇更添苦与乐。如今梼杌已得大道,心中无有怨恨,而今我以死换生,终得填当年旧债。 我受教于灵山,千百年只求大道,佛祖箴言振聋发聩,我早窥得天数,唯不舍与君百年姻缘,就此苟延残喘,心系花前月下,暂搁天地因果。 天劫在即,万数盼起刀兵,众生不舍私心。然梼杌生而有灵,百妖怨念难解,生死何惧?战和事小,唯独因果不能辜负,否则只怕世间善恶颠倒。 生死同契,我今以死开轮回之门,就此苦主重生,芳魂永继,遥祭地母创世之恩,平息世间万年怨恨。 你我夫妻,情深义重,如今缘分已尽,劝君莫要执着,从今往后,以琴棋为乐,呼朋唤友,尽享太平。 尔乃情深之辈,我劝你可万事不可执着,以后春风是我,落叶也是我,夕阳是我,朝霞也是我。君若见秋风吹池塘,波光粼粼也是我。微风是我,秋雨是我,世间的所有尘埃,天地间的所有波澜,都是我。 你佛缘深重,不可抛弃,梼杌得生,世间血债已偿,愿君长乐。 ——越鸟绝笔。” 妙严宫中一片嘈杂,李靖也忙慌慌地赶了过来,明王生死事关重大,眼下事发不过片刻,整个天庭就已经陷入了慌乱。 青华摇摇欲坠,跪在开了花的孔雀翎前如同失魂,青鸟从瑶池赶来,好不容易才挤进人头攒动的妙严宫,诸仙无人不惊,亭前尽是叹息,突然间只听九灵一鸣惊人—— “帝君!那血莲变白了!”